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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祈雨祷晴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9936
郑培凯

  



  元祐六年(1091)秋天,苏轼以龙图阁学士之衔,外放到颍州(今安徽阜阳)担任知州,也就是综管军民事务的太守。到了初冬时节,颍州久旱不雨,苏轼作为地方官长就有了一场祈雨的活动。东坡在颍州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半年多一点,却有不少诗文与这次祈雨有关,显然这是当时的一件重大活动。祈雨的结果,得了一场雨雪,应该算是上苍护佑,让这位新到任的第一把手显示了泽惠百姓的成果,很是件风光的事迹。苏轼《祷雨帖》(局部)

  关于这件事,苏轼的《祷雨帖》叙述得很清楚。不过,坊间所见的释文,错误甚多,我从原帖的影印件重新迻录如下:

  元祐六年十月,颍州久旱,闻颍上有张龙公神祠,极灵异,乃斋戒遣男迨与州学教授陈履常往祷之。迨亦颇信敬,沐浴斋居而往。明日,当以龙骨至,天色少变,庶几得雨雪乎?廿六日,轼书。廿八日,会景贶、履常、二欧阳,作诗云:“后夜龙作云,天明雪填渠。梦回闻剥啄,谁呼赵、陈、予?”景贶拊掌曰:“句法甚亲,前人未有此法。”季默曰:“有之。长官请客吏请客,目曰‘主簿、少府、我。即此语也。”相与笑语。至三更归时,星斗灿然,就枕未几,而雨已鸣檐矣。至朔旦日雪作,五人者复会于郡斋。既感叹龙公之威德,复嘉诗语之不谬。季默欲书之,以为异日一笑。是日,景贶出迨诗云:“吾侪归卧髀肉裂,会有携壶劳行役。”仆笑曰:“是儿也,好勇过我。”

  《祷雨帖》有两个部分,一是十月二十六日写的,记他听说颍州有张龙公神祠,祈雨很灵验,于是斋戒之后派遣儿子苏迨与颍州州学教授陈师道(履常)去祈祷。请出庙中所藏的龙骨,天色开始变化,似乎会有雨雪。第二部分说的是两天以后,与赵令畤(字景贶)、陈师道、二欧阳(欧阳修的两个儿子,欧阳棐字叔弼、欧阳辩字季默),一共五个人欢聚作诗。苏轼在诗中期望当夜会有雨雪,结果到了十一月朔日,真的雨雪降临。五人再度相聚于郡府,惊叹龙公之灵验。赵令畤还展示苏迨的诗句“吾侪归卧髀肉裂,会有携壶劳行役”,为祈雨跑得精疲力竭,浑身酸痛,真是辛苦万分。可见大家都欢欣鼓舞,庆祝祈雨成功,苏轼也赞扬了儿子的辛勤贡献。

  苏轼听说颍州有张龙公神祠,很灵验,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旱灾严重,从当地官员父老处询问得知,还是张龙公神祠早已声名在外,他本来就已听说?关于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老师欧阳修的行止与文章中看出端倪。欧阳修于皇祐元年(1049)从扬州移知颍州,写了许多喜爱颍州的诗文,同时扩建了颍州西湖。他在熙宁四年(1071)以太子少师荣衔致仕,没有归老家乡,却是寓居颍州终老。苏轼到杭州任通判,上任途中还特别到颍州去探望老师,非常清楚欧阳修与颍州的关系,熟悉定居在颍州的欧阳修儿孙,当然更熟读过欧阳修的诗文。《集古录跋尾》 〔宋〕欧阳修撰清道光二十四年三长物斋藏板

  欧阳修喜欢收集碑文,编辑过《集古录》(即《集古录跋尾》),此书卷十,记《张龙公碑》,说到碑文为赵耕所撰,内容是:

  君讳路斯,颍上百社人也。隋初明经等第,景龙中为宣城令。夫人关州石氏,生九子。公罢令归,每夕出自戌,至丑归,常体冷且湿。石氏异而询之,公曰:“吾龙也。蓼人郑祥远亦龙也,骑白牛,据吾池,自谓郑公池。吾屡与战,未胜。明日取决,可令吾子挟弓矢射之。系鬣以青绡者郑也,绛绡者吾也。”子遂射中青绡。郑怒,东北去,投合肥西山死,今龙穴山是也。由是公与九子俱复为龙。亦可谓怪矣。余尝以事至百社村,过其祠下,见其林树阴蔚,池水窈然,诚异物之所托。岁时祷雨,屡获其应,汝阴人尤以为神人。

  这篇碑记指出,张龙公本名张路斯,是颍州本地人,夫人是关州石氏。张路斯原来是一条龙,而且与民间传说龙生九子一样,有九个龙子,帮着他赶走前来霸占本地龙池的郑龙。地方人士向张龙公祈雨,屡次灵验,为他建了神祠。欧阳修虽然没有表明自己的信仰,却详细记载了地方传说,还说颍州人对张龙公降雨的灵异极为虔诚。

  苏轼祈雨活动的前后,写了许多相关诗文,其中一篇是《昭灵侯庙碑》,文字前段几乎全同于欧阳修上述碑记,并且说:“事见于唐布衣赵耕之文,而传于淮颍间父老之口,载于欧阳文忠公之《集古录》云。”苏轼显然从老师的文章中读到过张龙公,在昭灵侯庙碑中也提到张龙公十分灵验,是地方广为流传的信仰。“自淮南至于蔡、许、陈、汝,皆奔走奉祠”。神宗熙宁年间,诏封张龙公为昭灵侯、石氏为柔应夫人,成了官方正式认可的神祇。苏轼祈雨成功,更是带领吏民,重修了祠庙,写了庙铭,其中有句:“上帝宠之,先帝封之,昭于一方,万灵宗之。”看来苏轼也相信张龙公祈雨的神迹。

  关于张龙公的名讳,宋朝人曾有過争议。米芾《辩名志》就自作主张,说苏东坡录的《张龙公碑》碑文,应该断句为“公名路”,说张龙公姓张名路,不叫“张路斯”。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六,通过自己亲身经历的实地考察,认为米芾的判断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

  米元章作《辩名志》刻于后云:“岂有人而名路斯者乎?盖苏翰林,凭旧碑,‘公名路,当是句断,‘斯颍上人也,唐人文赘多如此。”米刻略云尔。明清比仕宁国,因民讼,度地四至,有宣城令张路斯祠堂基者。坡碑言侯尝任宣城令,则知名“路斯”无疑,元章辩之误矣。明清向“寿春幕,尝以职事走沿淮,有昭灵行祠,而六安县有郑公山,山下有龙穴,今涸矣,乃与公所战者郑祥远也。因并记之。

  王明清明确指出,他在宣城发现了纪念张路斯的祠堂基础,证实当年的宣城令就叫张路斯。他又曾沿淮考察,发现了苏轼说到的昭灵行祠,还有被张龙公打败的郑龙的遗迹,是地方广为流传的仙灵故事,米芾凭着自由心证做出的判断,是错误的。

  《祷雨帖》说到,苏轼为了纾解民困,按照传统的方式,向能够兴风作雨的张龙公祈雨,安排了属下陈师道与儿子苏迨,在十月二十五日到张龙公神祠,向神灵祷雨。他并未事先大张旗鼓,带领民众进行祈雨活动,只是派了代表,献上《祈雨迎张龙公祝文》: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十月丙辰朔,二十五日庚辰,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颍州军州事苏轼,谨请州学教授陈师道,并遣男承务郎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灵侯张公之神。稽首龙公,民所祗威。德博而化,能潜能飞。食于颍人,淮颍是依。受命天子,命服有辉。为国庇民,凡请莫违。岁旱夏秋,秋谷既微。冬又不雨,麦槁而腓。闵闵农夫,望岁畏饥。并走群望,莫哀我欷。于赫遗蜕,灵光照帏。惠肯临我,言从其妃。翿舞雩咏,荐其洁肥。雨雪在天,公执其机。游戏俯仰,千里一麾。被及淮甸,三辅王畿。积润滂流,浃日不晞。我率吏民,鼓钟旄旗。拜送于郊,以华其归。尚飨。

  迎神的祝文写得铿锵有力,说张龙公是本地神祇,能够上天下地,飞天潜水,护佑颍州人民。这次旱灾从夏秋延续到冬天,麦苗枯槁,农夫生计无依,还盼龙公普降雨雪,拯救百姓,庶免饥荒。



  祈雨回来,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苏轼与赵令畤、陈师道造访欧阳棐新建的书斋之后,写了《与赵、陈同过欧阳叔弼新治小斋,戏作》一诗,先是感叹自己奔波江湖,羡慕欧阳棐新建的书斋,随后说到祈雨的结果:

  江湖渺故国,风雨倾旧庐。东来三十年,愧此一束书。尺椽亦何有,而我常客居。羡君开此室,容膝真有余。拊床琴动摇,弄笔窗明虚。后夜龙作雨,天明雪填渠。(自注:时方祷雨龙祠,作此句时星斗灿然,四更风雨大至,明日乃雪。)梦回闻剥啄,谁呼(乎)赵、陈、予。添丁走沽酒,通德起挽蔬。主孟当啖我,玉鳞金尾鱼。一醉忘其家,此身自籧篨。

  看来这首诗不是一次写完的,因为其中叙述了写诗的过程,先是感慨自己为宦三十年,奔波四方,没有定居的所在,羡慕欧阳棐书斋的整洁宽敞,窗明几净。然后希望夜里降雨,天明有雪,自己还加了注,说到写诗的时候星斗灿然,到了四更风雨大作,第二天开始降雪,印证了他在诗中的冀望。再来继续写道,大家重聚在欧阳家中,仆从去沽酒,侍妾去买菜,主妇下厨房,有吃有喝,还有金尾巴鲤鱼作为佳肴,最后喝得大醉,连家都忘了回。

  苏轼随后写了《聚星堂雪并引》,其中说道:“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以为汝南故事云。” 苏轼祈雨有功,高兴得不得了,邀请同僚友朋一起,在欧阳修知颍州所建的聚星堂庆祝,写诗唱和。想起当年欧阳修在颍州作《雪》诗,规定不许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这样的“体物语”(描摹形容语),作为欧阳的老门生,又有欧阳修的两位公子在座,苏轼要求大家依律写诗,继承欧阳修留给颍州的风雅传统。他自己先写了这样一首:

  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初行雪。

  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

  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

  恨无翠袖点横斜,只有微灯照明灭。

  归来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铃索掣。

  未嫌长夜作衣棱,却怕初阳生眼缬。

  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飙惊落屑。

  模糊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裁一瞥。

  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

  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计持寸铁。

  这首诗先说龙公出手,呼风唤雪,招来鸣响的风声,众人一开始还有点怀疑,再来就兴奋得像丛竹一样,迎风起舞。太守高兴万分,喝得烂醉,像霜雪压折了松枝。可惜没有红衫翠袖前来侑酒,只有微灯在暗夜风中明灭闪动。第二天早上起来,且不管长夜降雪是否冻硬了衣裳,却怕太阳初升映着雪光,照得眼睛发花。还想再喝一大杯酒,来庆祝飙风吹落漫天的雪花。积雪多时模糊了桧树的顶端,一眼望去,沟渠都铺满了历乱的白雪。这真是欧阳修咏雪故事的重演,不用体物语,续说白描雪景的传承。其实这种设了限制的作诗法,显示了苏轼掌握辞藻的本领,绝不容易模仿。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九就说:“自二公(欧阳修、苏轼)赋诗之后,未有继之者,岂非难于措笔乎?”

  雨雪连续了“浃旬”,解救了旱魃之灾。到了十一月十日,苏轼特别写了《送张龙公祝文》,感谢龙公行雨十天,“再雨一雪,既洽且均”。再一次派遣陈师道与苏迨去神祠上香,把龙公送走: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十一月乙酉朔,十日甲午,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颍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灵侯张公之神。赫赫龙公,甚武且仁。赴民之急,如谋其身。有不应祈,惟汝不虔。我自洗濯,斋居诚陈。旱我之罪,勿移于民。公顾听之,如与我言。玉质金相,其重千钧。惠然肯来,期者四人。眷此行宫,为留浃辰。再雨一雪,既洽且均。何以报之,榜铭皆新。詔公之德,于亿万年。惟师道、迨,复饯公还。咨尔庶邦,益敬事神。尚飨。

  祝文特别感谢了张龙公普降雨雪,解救民困,恩重如山。颍州官民一定好好报答,一新神祠,树立榜匾铭文,昭明张龙公的灵验,彰显神灵泽被于民的功德,以垂芳万世。

  负责祈雨送神的陈师道,来回跋涉之后,写了《龙潭》一诗:“清渊下无际,落日回风澜。凛然毛发直,敢以笑语干。坡陀百尺台,葱翠万木蟠。惊飙振积叶,清霜作朝寒。水旱或有差,精祷神其难。鱼龙同一波,信有水府宽。向来三日雨,赖子一据鞍。何以报嘉惠,寒瓜荐金盘。万口待一饱,归卧神其安。犹须雪三赤(尺),盛意莫得阑。”(《后山居士文集》卷四)诗中描绘的龙潭,就是张龙公与郑龙战斗抢夺的龙池,其旁建有张龙公神祠,渊深清冷,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高声笑语。诗中形容的“葱翠万木蟠”“惊飙振积叶”,也就是《张龙公碑》所说的“林树阴蔚,池水窈然”。降雨三天之后,还能继续雪深三尺,祈雨成功,特地前来报备献祭,让老百姓免除旱灾之苦。

  苏轼也非常满意龙公的恩泽,和了一首《次韵陈履常张公龙潭》:“明经宣城宰,家此百尺澜。郑公不量力,敢以非意干。玄黄杂两战,绛青表双蟠。烈气毙强敌,仁心恻饥寒。精诚祷必赴,苟简求亦难。萧条麦麰枯,浩荡日月宽。念子无吏责,十日勤征鞍。春蔬得雨雪,少助先生盘。龙不惮往来,而我独宴安。闭阁默自责,神交清夜阑。”叙述了张龙公的来历,说到他与郑龙战斗的惨烈经过,就如《易经·坤卦》“上六爻”所说的“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张龙公战胜,成了颍州的守护神,对颍州人民怀有恻隐之心,只要百姓精诚祈祷,敬备祭礼,都会泽被苍生。并说,这次旱灾,烦劳龙公出马,奔驰了十天之久,降临了甘霖,解决了民困,使我得以享受安逸的宴会之乐,实在问心有愧,感激神灵。

  此时苏轼的好友刘季孙(字景文)恰好从杭州来访,让他高兴万分,写了《喜刘景文至》一诗,其中说道:“我闻其来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江淮旱久尘土恶,朝来清雨濯鬓须”。刘景文到达颍州,刚好祈雨成功,开始落雨,真是喜从天降。刘景文受到喜气的感染,写了一首庆贺祷雨应验的诗,苏轼也和了一首《祷雨张龙公,既应,刘景文有诗,次韵》:

  张公晚为龙,抑自龍中来。

  伊昔风云会,咄嗟潭洞开。

  精诚苟可贯,宾主真相陪。

  洞箫振羽舞,白酒浮云罍。

  言从关州妃,远去焦氏台。

  倾倒瓶中雨,一洗麦上埃。

  破旱不论功,乘云却空回。

  嗟龙与我辈,用意岂远哉。

  使君今子义,英风冠东莱。

  笑说龙为友,幽明莫相猜。

  又重复了一遍张龙公的传说,说到当年两条龙的风云大战,留下可以祷雨的龙潭。诗中提及的“关州妃”与“焦氏台”,一是张龙公的夫人,二是张龙公神灵的居所。苏轼在《昭灵侯庙碑》中,除了引用《张龙公碑》的文字,还讲到张路斯罢官回到颍州:“自宣城罢归,常钓于焦氏台之阴。一日,顾见钓处有宫室楼殿,遂入居之。”这个焦氏台,也就是后来乡民建造神祠的所在。苏轼感激龙公降雨,同时欢迎好友来访,好像张龙公与刘景文惺惺相惜,有什么幽明未知的联系,总之值得赞颂。



  岂料好景不长。夏秋延续到初冬的旱情,因为张龙公显灵,到了阴历十一月初终于降雨。没想到的是,张龙公的威力超过了苏轼的预期,浃旬之后,虽然暂晴了几天,雨雪并未停止。刘景文在颍州停留了十天,开始遭遇肆虐的雪情,写了首五律赋雪,苏轼也和了一首《和刘景文雪》:“占雨又得雪,龟宁欺我哉?似知吾辈喜,故及醉中来。童子愁冰砚,佳人苦胶杯。那堪李常侍,入蔡夜衔枚。”显示苏轼担心天寒地冻之际,晴雨变化难测,才高兴了几天,又怕会有雪灾。就身在官府的个人来说,是“童子愁冰砚,佳人苦胶杯”,令人担忧的则是,风雪突如其来,就像唐代的李愬衔枚行军,突然入侵蔡州那样,使人措手不及。《侯鲭录》〔宋〕赵令畤撰清乾隆知不足斋白纸精刻本

  关于元祐六年十二月大雪一事,陈师道有《连日大雪,以疾作不出,闻苏公与德麟同登女郎亭》一诗:“掠地冲风敌万人,蔽天密雪几微尘。漫山塞壑疑无地,投隙穿帷巧致身。映积读书今已老,闭门高卧不缘贫。遥知更上湖边寺,一笑潜回万宝春。”漫天密雪,铺满大地,无法外出,只能闭门读书,这才知道龙湖神灵的厉害。苏轼接着写了《次韵陈履常雪中》:“可怜扰扰雪中人,饥饱终同寓一尘。老桧作花真强项,冻鸢储肉巧谋身。忍寒吟咏君堪笑,得暖讙呼我未贫。坐听屐声知有路,拥裘来看玉梅春。”

  大雪肆虐,令人忧心,时任颍州签判的赵令畤在《侯鲭录》卷四,有详细的记载:

  元祐六年,汝阴久雪。一日天未明,东坡来召议事,曰:“某一夕不寐,念颍人之饥,欲出百余钱,造饼救之。老妻谓某曰:‘子昨过陈,见傅钦之,言签判在陈赈济有功,何不问其赈济之法?某遂相召。”余笑谢曰:“已备之矣。今细民之困,不过食与火耳。义仓之积谷数千硕,可以支散以救下民;作院有炭数万称,酒务有余柴数十万称,依原价卖之,二事可济下民。”坡曰:“吾事济矣。”遂草放积谷赈济奏檄上台寺。教授陈履常闻之,有诗(按:见上引诗),坡次韵曰(按:见上引诗),予次韵曰:“坎壈中年坐废人,老来貂鼎视埃尘。铁霜带面惟忧国,机穽当前不为身。发廪已康诸县命,蠲逋一洗几年贫。归来又扫宽民奏,惭愧毫端尔许春。”

  苏轼找赵令畤前来议事,显示了他有未雨绸缪的忧患意识,对雪灾有充分的估计与准备,希望有经验的赵令畤能够妥善安排赈济的方案。赵令畤也不负所托,早有积谷防饥的预案,还安排了取暖炊食的柴炭。苏轼为此草拟了《乞赐度牒籴斛?准备赈济淮浙流民状》,上书朝廷,其中说道:“今秋庐、濠、寿等州皆饥,见今农民已煎榆皮,及用糠麸杂马齿苋煮食”。饥民已经吃起草根树皮,开始南下颍州,所以要防患于未然,保持常平粜米,认为“常平钱米,只许粜籴外,不得支用”,以备灾荒来临,可以赈济本地饥民。他还指出,颍州管有一批军粮,按规定可以“许估定价例出粜”,上缴不足就应当拨款入籴。“其余小麦、菉豆、粟米、豌豆可以奏请擘画钱物,尽数兑籴,准备赈济流民。”他预计,“来年春夏必有流民。而颍州正当南北孔道,万一扶老携幼,坌集境内,理难斥遣。若饥毙道路,臭秽熏蒸,饥民同被灾疫之苦。弱者既转沟壑,则强者必聚为寇盗”。为了解决即将发生的灾难,他特别举出了一项赈灾的具体办法:“乞特赐度牒一百道,委臣出卖,将钱兑买前件小麦、粟米、菉豆、豌豆四色,封桩斛?,候有流民到州,逐放支给赈济。如至时却无流民,自当封桩度牒价钱,别听朝廷指挥。”这个“特赐度牒一百道”的办法,他以前在杭州也曾用过,卖给出家人作为身份证明,可以换取不少收入,用来收籴粮食,以备赈济之用。

  

  到了第二年正月,虽然颍州没发生饥荒,南来的流民也未曾造成社会动荡,却“大雪过度”,雪后接着阴雨不断,出现了涝灾。无计可施之际,只好再度求神拜佛,祈祷雪霁天晴。张龙公是呼风唤雨的神祇,放晴不能靠他,怎么办呢?

  苏轼在《乞赐光梵寺额状》中说:“今年正月,大雪过度,农民冻馁无所,祈祷境内诸庙未应。闻父老以佛陀波利为言,臣即遣人赍香祷请,登时开霁。”到处求神都不灵,最后求了洋和尚佛陀波利的神靈,才止住了绵绵雨雪。苏轼派赵令畤到白马村的光梵寺祷晴,特别撰写了一篇《祭佛陀波利祝文》:“积雪始消,阴沴再作。小民无辜,弊于饥寒。草木昆虫,悉罹其虐。并走群望,祈而未报。意雨霁有数,非神得专。惟我大士含法分,无为不入尘数。愿以大解脱力,作不可思议事。愍此无生,豁然开明。尽二月晦,雨雪不作。大拯羸饿,以发信根。此大布施,实无限量。惟大士念之。”这篇祝文写得十分恳切,说到小老百姓因为天地阴阳不调,淫雨大作,饥寒交迫,草木昆虫都遭受祸害。希望佛陀波利“以大解脱力,作不可思议事”,在二月底之前发挥神力,雨霁天晴,拯救黎民百姓。

  祷晴之后,苏轼给赵令畤写了封信,从中可以看到,赵令畤冒雪奔波,身体感到不适,居家不出。苏轼特别致信问候:“数日不接,思渴之至。冲冒风雪,起居如何?端居者知愧矣。佛陀波利之虐,一至此耶?乃知退之排斥,不为无理也。呵呵。酒二壶迎劳,唯加鞭,加鞭。”(《苏轼文集》卷五十二)苏轼与赵令畤交情不错,信也写得诙谐,很抱歉自己端坐家中,差遣赵令畤冒着风雪到白马村祷晴,因而染病。笔锋一转,居然调侃起佛陀波利,说都是外国神祇害的,难怪韩愈当年要排佛,也有几分道理。呵呵了一阵,送上两壶酒,希望好友努力加餐,身体安康。

  苏轼为了祷晴,会挑上佛陀波利的神灵,是因为境内其他神祇没有反应,四处打听,才得到的民间传闻。他在《乞赐光梵寺额状》中说道:“父老相传佛陀波利本西域僧……于颍上亡没,里俗相与漆塑其身,造塔供养,时有光景,颇着灵验……臣于诸处见唐人所立《尊胜石幢刊记》本末,与所闻父老之言颇合。” 《开元释教录》卷九、《宋高僧传》卷三,都记载说,佛陀波利是唐朝时期的北印度罽宾国人,闻知文殊师利在五台山清凉寺,于是来到中国,曾译《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在颍州过世,白马村建有真身佛塔的寺庙。庙是地方小庙,神灵是没有敕封的神祇,属于民间信仰不受重视的底层崇拜。颍州境内的神庙都不灵,看来是走投无路了,苏轼才向佛陀波利去祷晴,没想到却灵了。既然灵验,就是关心民瘼,为百姓办了实事,所以他写了《乞赐光梵寺额状》,上书朝廷,乞求敕封佛陀波利的小庙,感谢神灵放晴的恩赐:“乞一敕额,庶几永远不致废坏。……欲望圣慈曲从民欲,特赐本院一敕额,如蒙开允,以光梵为额。”

  苏轼还撰写了一篇《谢晴祝文》,郑重其事,感谢佛陀波利:“吏既不应,致灾害民。一雨一霁,辄号于神。风回雪止,农事并作。神则有功,吏亦知祚。冻馁之苏,其赐不赀。嗟我吏民,为报之微。尚飨。”他很谦虚,把遭灾的责任归到官吏身上,功劳则是神灵护佑,百姓免于冻馁,都是神灵的恩典。微薄的献祭,实在难以报答神恩。不过,他至少恳请朝廷降下敕令,把佛陀波利的庙宇升为官方认可的信仰机构,庶几香火可以永续。

  苏轼担任颍州太守,只有半年时光,虽然有好友相聚,诗酒风流,却遇上了旱灾以及邻近州县的饥荒,后来又有雪灾的威胁。幸好他应对得当,先祈雨后祷晴,且不管是否真有神灵护佑,拯救黎民百姓,免于辗转沟壑的愿望,却是有目共睹的。他和属下的努力与奔波,化忧患意识为实际行动,在吏民百姓心目中,绝对是勤政爱民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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