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的发达,让人在生病时尽可能减少痛苦,我们已经适应了无痛式治疗。这是现代科技发展带来的福利与效应,我们首先应该感激它减轻了疼痛,提升了舒适感。如今,许多对现代技术不满的人,常常被类似“送你回到现代麻醉药发明前的手术台,你就知道現代的好处”的辛辣嘲讽堵回去。我们早已不再认为痛苦能予人多少珍贵有益的启迪,而是唯恐避之不及。对痛苦的忍耐,甚至对忍耐痛苦的歌颂,已是一场逝去的梦,我们情愿从这种迷梦中醒来。我们越来越少与痛苦对话,而更倾向于直接回避痛苦。
但是,新冠肺炎病毒的入侵,却让我们迎来一次超大规模的集体疼痛。面对亿万人的全球感染,以往舒适稳定的生活立即被打破。病毒不仅带来了发烧、疼痛等症状,也令我们眩晕、困惑,因为我们并不清楚这种集体疼痛意味着何物。不管是痛苦之中,还是痛苦之后,我们都很有必要思考这次既集体又个人的痛苦经验。韩炳哲的《妥协社会—今日之痛》来得正是时候,他兴许能帮我们对这次疼痛经验进行有益的反思。毕竟,疼痛曾如此真切地降临在我们的躯体之上,面对这个时代无数人被新冠肺炎疫情困扰的状况,韩炳哲重启对痛苦的沉思。新冠肺炎疫情直接催促韩炳哲写下这本小书,它是与当代社会与思想状况对话的产物。
痛苦恐惧症与妥协社会
上文提及大家对止疼药的热衷,既说明当代医学的进步,也反映了某种时代氛围—我们倾向于回避痛苦,把痛苦视为一个待解决的问题。韩炳哲认为,究其根源,是因为我们已习惯了当代社会带来的舒适,而过度恐惧痛苦,同时种种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推波助澜,让这种恐惧始终维持着。
数码技术已将我们的世界构建成数字秩序,而数字秩序追求高效率。数字秩序试图将一切简化成数字,数字化后便于操控,可以极大提升“可用性”。以控制论为主导方法论的数字秩序,标志着全球技术座架的真正建成。按海德格尔的看法,技术座架恰恰为了让一切事物成为可利用的资源。数字化已几乎渗透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个方面,尤其是我们的思维已被其重塑。我们习惯于数字秩序的加速、便捷与顺畅,而愈来愈敌视各种延迟与阻碍。在这种无限追求加速的状态中,痛苦在数字秩序里已不再有其位置,因为它往往被视为多余的麻烦,需要迅速被清理、被修复。它仅仅被当作对我们生活秩序的干扰,它干扰了我们与各种各样的数码装置的连接。身体和思维早已赛博格化的我们,会下意识地将痛苦视为故障。故障被处理后,我们又急不可耐地重新融入数字秩序的洪流之中。
数码技术与生物工程等科技的新进展,让一些科技新贵及其思想上的代言人滋生了狂妄的超人类主义。他们觉得自己在未来将无所不能,人类会成为受各种技术加持的超人类,甚至死亡也将被打败。既然死亡都能被打败,痛苦又何足挂齿!乍看之下,他们只是一群狂妄自大到极端的人,我们普通人并不会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在他们看似傲慢无知的表面下,其实隐藏着我们许多人的渴望!他们不过是有胆量大声地说出来了而已。
甚至爱情所带来的痛苦,超人类主义者也视为需要祛除之物,他们也自信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他们唯独忘记了一点,这种只剩下欢愉舒适的爱,注定只是可计算、可物化、可消费的“爱情”,早已不再通达灵魂。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灵魂的存在。
韩炳哲为我们描述了当下的社会状态。尽管他所提到的最极端的超人类主义者的观念显得过于突出,和普通人尚存在很大距离,但他认为当代社会已经由数字秩序促成了“妥协社会”—我们利用现代技术,试图制造各种各样的生命“舒适区”,让生命在温室里没有痛苦地成长。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仿佛成了绝对律令:你必须享受。当一切都变得过度舒适时,一切也将过于平庸。
在妥协社会里,为了舒适以及继续享受舒适,我们将自己最宝贵的一些东西作为交换—放弃精神上的成长,放弃对存在的触及。妥协社会的理想成员不需要否定性的障碍,他只想无限地自我肯定。妥协社会诱导我们取消各式障碍,尤其是它们会带来痛苦与不适。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们继续沉浸在舒适的消费之麻醉中。
“痛苦之狡计”
如今,痛苦被污名化与病理化,它需要被放逐,被疗愈,被清除。韩炳哲采纳了恩斯特·云格尔(Ernst Jünger,1895-1998)“痛苦之狡计”的说法,这意味着痛苦并不能被简单消除,它绝非依赖几片止痛药就可以解决。止痛与麻醉常常是一体两面。这就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与斯蒂格勒谈到的“药性”,不论是医学中的止痛药,还是隐喻意义上的止痛药,它在减轻我们痛苦的同时,也将麻醉我们的精神。此外,韩炳哲认为,“痛苦的狡计”还表现在即便医学发达,痛苦也未减少。“就算仓库里的止痛药堆积成山,人们也无法战胜痛苦。”痛苦总处在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态,它一再狡猾地回归,对我们纠缠不休。而“恰恰是在敌视痛苦的妥协社会,那缄默的,被边缘化的,长期处于无意义、无语言、无形式状态的痛苦却多了起来”。
“恰恰在来自外部环境的痛苦越来越少的现代,我们的痛觉神经却越来越敏感了,形成一种超敏感性(Hypersensibilit?t)。”韩炳哲如是说。这种超敏感性因害怕痛苦而生,我们因过度恐惧痛苦而将目光只聚焦于自身,逐渐丧失了对外界的更强有力的回应。沉浸于自身的体验之中,便很容易放大自身的困境与痛苦,终而无法忍受这种痛苦。这样的变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循环,越害怕痛苦,越敏感,越容易把一切不适视为痛苦,“抑郁的地狱”于此形成。
韩炳哲指出:“当代人的痛苦经验有一个主要标志,即认为痛苦毫无意义。”既然它已成为毫无意义之物,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多忍受它一分一秒,它成了必须被迅速取消之物。痛苦“脱离了象征秩序”,它在当代文化里不再占据显著的位置。当痛苦被视为失去意义之物,但它同时又难以被直接清除,它就很容易被看成单纯、循环的折磨。战胜与忍耐最强烈的痛苦的英雄主义,愈发成为多余之物,不再被信任,甚至愈来愈被轻蔑。对痛苦的耐受度越来越低,自杀便容易成为对“超敏感”的回应。生命中正常的波澜起伏,也常常成了自杀的诱因。正如齐泽克所说:“当我们忧心忡忡之时,微不足道的困难也会变成无法解决的难题,事情在我们眼里变得不可收拾。”因为在一种无痛文化流行的氛围里,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变得难以忍受。很多人会认为取消生命,也就抹消了痛苦。在解决困难时,许多人首先选择了解决自己。
痛苦恐惧症使痛苦容易变成不可忍受之物。而只愿舒适的生命,也往往蜕变为最孱弱的生命。韩炳哲说:“如果痛苦被抑制,那么幸福也会变得乏善可陈,成为一种沉闷的舒适状态。”长期处于沉闷的舒适状态的生命,最后会被压缩成生存。
新冠肺炎大流行,一方面打破了当代西方的“沉闷的舒适状态”,另一方面又催生了新的痛苦恐惧。韩炳哲认为,疫情使自己所处的当代西方社会暴露出它正在趋近“被生存癔症控制的社会”的事实。这是非常犀利的批判。他进而指出:“对于死来说,我们太生机勃勃,而对于生来说,我们又太死气沉沉。当我们的关注点仅为生存,那我们与病毒这种不死之物无异,同样只为繁衍,或说只为生存,不为生命。”这样的指责不可谓不严厉,却是对当代人的棒喝。
韩炳哲富有洞见地直陈:“痛苦即关联。拒绝一切痛苦状态的人,是没有关联能力的。”痛苦让我们关联自我与他者,也使我们关怀自我的身心。痛苦是对我们生命力的警醒,它催促我们将痛苦重新编织成关于自我与他者的叙事,而绝不能被冷漠地拒绝。因此,韩炳哲根本上反对妥协社会中将痛苦视为无意义的观念。
痛苦、精神与存在
韩炳哲让我们聆听痛苦,因为痛苦很可能是心灵深处的呐喊与呜咽。
恩斯特·云格尔的《论痛苦》,是韩炳哲《妥协社会》一书贯穿始终的对话文本。韩炳哲在书中《痛苦之存在论》一文再次援引云格尔的话:“痛苦是能打开人的内心最深处,同时也能打开世界的钥匙之一。当人们临近能够应对痛苦或者战胜痛苦之时,人们就能触碰到其力量源泉,以及其统治背后暗藏的秘密。告诉我你与痛苦的关系,我就会说出你是谁!”在云格尔笔下,痛苦不是应该被清除的东西,反而是与生命存在着极深的关联之物,它甚至能成为“力量源泉”。更重要的是,“与痛苦的关系”定义了我们存在的独特性。
接下来,韩炳哲在文中指出,海德格尔对云格尔《论痛苦》一文深为不满,前者戏谑又针锋相对地写道:“告诉我你与存在的关系—如果你对此尚有一点了解的话—我就会告诉你,你将如何关注痛苦,你是否会去关注痛苦,或你是否能去思考痛苦。”海德格尔亦将痛苦与存在关联起来,但他却主张,如果未经对存在的反思,痛苦的本质则仍然未被揭露。即便各种苦难与痛苦向人类袭来,但人类未必能真实领会。海德格尔曾说:“痛苦是小型的死亡,死亡是大型的痛苦。”但作为“向死而在”的我们,又怎么可能完全地規避痛苦呢?今天的超人类主义者却试图将这一切连根拔起,想排除这最幽深的存在之谜。海德格尔一再强调:“灵魂从痛苦中获得重量。”如此说来,超人类主义的规避,是最极端的去根化,也将让灵魂彻底失重,人也将根本地丧失其存在之根基,化约成数字秩序里的代码。
韩炳哲受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启发,再次肯定了痛苦的意义。黑格尔提醒我们,精神在成长的过程中,必然遭遇障碍,以至催生分裂,对障碍与分裂的扬弃会带来痛苦,正是这一不断遭遇痛苦并克服的过程促使精神提升。于是,痛苦成了精神内部的“马达”、助推器,它使精神不断直面自身,否定自身,走向强大。黑格尔在此提供了一个极富哲思且高度抽象的洞见。尽管痛苦往往有些神秘,它有时可实体化,是肉身可勘察的病理现象,它有时又是非实体的,只是精神存在的苦闷与紊乱。无论痛苦来自内外,它都将作用于精神,即便肉体上有疼痛,也常常考验的是精神。痛苦不再只是一种关乎我们肉体的纯粹生理现象,它也具有精神性。黑格尔的提醒,实质上是在反对今天将痛苦化约成纯生理问题,因为如果痛苦只被归结为生理性,便只需要医药治疗,而不再需要精神的介入。痛苦的意义也必然付之阙如。
一百多年前,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源于音乐(酒神)精神中》大声疾呼道:“我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因此,他绝不认为痛苦可以根本地被处理掉。尽管尼采曾经描述人能在某一瞬间与原始生存融为一体,进入酒神式狂欢,其间充满生命的力量与激情,而忘却了痛苦与斗争。但人一旦试图永驻在这种狂喜中,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所以,想彻底地停留在永恒喜悦,不过是在痴人说梦,除非处于一种麻木的静止之中。而妥协社会对痛苦的清除就像一场盛大的麻醉。
提出超人哲学的尼采告诫我们,应正视痛苦,而超人类主义却想要用技术像清除垃圾一样取消痛苦。尽管这种取消终究不过是妄想。这不能不说有点讽刺。
尼采在《不合时宜的沉思》里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曾极大地震撼了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尼采尖锐地指出:“必须问着一连串的问题去探索存在的真谛:我为何活着?我将向生活学习什么?我是怎样变成现在这个我的?而且我何苦要为做现在这个我而受苦受难?”这个问题成为对我们所有人的拷问。所以,痛苦并非毫无意义,尤其是精神上的痛苦,它仍有可能滋养我们的生命,而不能被轻易打发掉。我们必须为了成为自己而去勇敢地经受痛苦的考验。
韩炳哲的《妥协社会》以痛苦为主题进行了非常精彩的思考,他在文中与众多思想家展开对话。四万字左右篇幅的小书,却有一百多个注解。这些注解与引用,分明可以看到韩炳哲娴熟地把握了关于痛苦的思想资源。在他看来,宣扬痛苦可以被清除,恐怕只是另一种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他要与这类意识形态战斗。
但韩炳哲此书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区分生理上的疼痛与精神的痛苦,而常常放在一起谈论。当然,这两者存在着紧密的相关性。可是,恐怕几乎所有人都会因此而反唇相讥,对某些病痛,不就应该进行单纯的医学干预吗?显然,韩炳哲不会完全无视这两者存在的区别,只是没有在书写作中做更多别的说明。我们更适宜的阅读态度,可能是将韩炳哲的这本书视为一些充满隐喻的警告。这些隐喻往往快速地唤醒我们警惕当下存在的意识形态症状,但隐喻往往在揭露的同时也有所遮蔽,而绝非面面俱到。所以,我们不必将此书视为韩炳哲对痛苦的讴歌,而完全忽略了他对当代人心灵猛烈而有益的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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