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着父母看电视剧《年轮》,看不太懂剧情,而父母亲倒是看得长吁短叹。后来成人后重新找来看,被剧中人物命运深深打动之时,也知道了编剧是梁晓声。上大学后,当代文学老师讲起她读大学时的阅读经历,提到那时候她们整个宿舍都在传看一本长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每个人都读得如痴如醉。我一看作者还是梁晓声。可以说,无论是梁晓声编剧的电视剧,还是他的小说,都曾经在中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本《人间清醒》,是梁晓声的散文精选集,也是他七十多年人生智慧的总结和心灵独白。全书分为五个章节,三十四篇散文。为何书名要叫《人间清醒》?这是我第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书的背面有回答:“人间清醒最是难能可贵,也是最难做到,成长的路上,我们总是会因为各种人和事,变得唯唯诺诺,忘记做自己。”“做自己”,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清醒”的反义词是“糊涂”。而这糊涂,又有假糊涂和真糊涂之分。假糊涂,是我知道世间很多事情是如此运作的,我可能不喜欢,但嘴上不说,不得罪,不冒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真糊涂,就像是不知“规矩”的初生牛犊,贸贸然地闯进一个未知的领域,莽撞地东奔西窜,结果很容易害得自己遍体鳞伤。无论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有个共同点是“蒙”,假糊涂的人蒙在安全的壳子里,真糊涂的人蒙着眼睛乱闯。清醒却是完全不同的,它是“通透”的。清醒的人,能够一眼就能识破假象,可是他不会变得世故,也不会变得乖谬,反倒是愈发赤诚地坚持自己。可以说,清醒的人,有一份赤子之心。《人间清醒》? 梁晓声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
梁晓声,就是一个赤子。无论是读他的小说,还是散文,时常能感受到这一份纯粹的力量充盈在文字之中。他的文笔,老实讲是不美的,也不婉转,也不华丽,甚至是直白粗糙的,但却有着击中人心的能量。读这本《人间清醒》,我时常读读就放下来,等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才能继续往下看。梁晓声与我父母亲是同辈人,他在这本书中写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我由此也想到我父母亲同样在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一个艰苦的时代,饥饿、灾荒、动乱,大家都是在艰难地生活。梁晓声写到自己的家庭,父亲在外地当建筑工人,常年不能回家,母亲承担了整个家庭的重担,靠着繁重的劳动和微薄的收入照料几个孩子。梁晓声很小就见识了生活的残酷面,他受到过班主任的辱骂、同龄人的疏远,同时也得到过语文老师的支持、兄长的关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作为孩子的梁晓声,早就体会过了。清醒,从小就开始了。
在这本书里,梁晓声回望了自己如何成为一个作家的,这也是我深感兴趣的部分。他的父母亲都是文盲,父亲一九五六年便离开家建设大西北去了,每隔两三年才能回家一次。他是反对他的孩子读“闲书”的,毕竟他的工资仅够勉强维持一个市民家庭最低水平的生活。而母亲却是个崇尚文化的文盲,“父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靠力气吃饭,母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成为靠文化自立于社会的人。父亲的教育方式是严厉的训斥和惩罚,父亲是将‘过日子的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看得很贵重的。母亲的教育方式堪称真正的教育,她注重人格、品德、礼貌和学习方面。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常年在大西北,我们从小接受的是母亲的教育。母亲的教育至今仍对我为人处世深有影响”。
正是这样的母亲,为梁晓声带来了最早的文学滋养,“母亲善于讲故事,讲时带有很浓的个人感情色彩。我从五六岁开始,就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包公传‘济公传‘杨家将‘岳家将‘侠女十三妹的故事。母亲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大多喜欢悲剧。母亲尤其愿意尤其善于讲悲剧故事……”“电灯垂得很低,母亲一边在灯下给我们缝补衣服,一边用凄婉的语调讲着她那些凄婉的故事。我们几个孩子,趴在被窝里,露出脑袋,瞪大眼睛凝神谛听,讲到可悲处,母亲与我们唏嘘一片。”母亲不会想到自己讲的故事,启蒙了孩子的文学梦。她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日后在创作中,会受到自己如此深刻的影响,“我于今在创作中追求悲剧情节、悲剧色彩,不能自已地在字里行间流溢浓重的主观色彩,可能正是由于小时听母亲带着她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讲了许多悲剧故事的结果”。
我最喜欢书中写父母的那些篇章。前文提到梁晓声的父亲是一个颇为严厉的人,但另外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极为负责的人。书中收录的《父亲的演员生涯》,是一篇曾经广为流传的名篇。梁父老年时跟梁晓声住在一起,因为有一把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引来不少导演找他去做群众演员。一开始梁晓声不答应找来的人,毕竟群众演员酬金低,还会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喝去,可是父亲却丝毫不介意,无论在哪个剧组,做起事来都极为认真。而且,他不仅要把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好,还会操心别人的事情。天下大雨,他會操心导演的戏是不是不好拍了;遇到有台词的戏,他会不断地去揣摩该如何去说才能满意。虽然这些努力,对于整部戏来说无足轻重,可是对他来说却丝毫马虎不得。文中有一段写得极为动人:“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种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倚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分明地,他唯恐那长袍沾上土或弄褶皱了……”
另外一篇《母亲的蜗牛》,我也非常喜欢。与梁晓声一家住在一起后,梁母非常孤单,“我们住的这幢楼,大多数日子,几乎是一幢空楼。白天是,晚上仿佛也是。人们在更多的时候不属于家,而属于摄制组。于是母亲几乎便是一位被‘软禁的老人了……”这样的处境让人心疼,幸好有住在他们楼上的人家,赠予梁母几只小蜗牛,“母亲非常喜欢它们,视若宝贝,将它们安置在一个漂亮的装过茶叶的铁盒儿里,还预先垫了潮湿的细沙。有了那么几个小生命,母亲似乎又有了需精心照料和养育的儿女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仿佛又变成了一位责任感很强的年轻的母亲”。一辈子习惯了照料家人和他人,到老了责任卸下来,感受到生命的空虚,这是每一个操劳的母亲暮年生活所要面临的挑战。而几只小小的蜗牛,让梁母找到了情感的寄托,“母亲说:‘那些蜗牛,都好像认识我似的,往我手上爬……我望着母亲,见母亲满面异彩”。
书中除开写父母亲人之外,还写到了自己起起伏伏的人生故事。在全书最后一篇《人性薄处的记忆》里,他写道:“世间一切人的一切记忆,无论摄录于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抑或聚焦于千般万种的小情节,皆包含着人性质量伸缩张弛的活动片段。否则,它们不能成为记忆。大抵如此。基本如此。而区别在于,几乎仅仅在于,人性当时的状态,或体现为积极的介入,或体现为深刻的影响。甚至体现为久难愈合的创伤。”而这本书,很好地实践了他这番话,几十年的记忆,“皆包含着人性质量伸缩张弛的活动片段”,有些温馨,有些凄楚,有些怆然,有些悲愤……梁晓声都一一地写了下来,如此人间,如此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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