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神保町书店街上的中文书店不少。新书店有:内山书店(1937年进入神保町)、东方书店(1966年开业)、亚东书店(1971年开业)、燎原书店(1971年开业)、中华书店(1963年开业,2006年进入神保町)、海风书店(主要经销台湾版书刊);如将尺度放大到旧书店、兼营(包括并不限于中国书画)的店铺,数量就更多。还有三家做中国题材书籍的出版社:东方书店(东方书店的分支部门)、研文出版(山本书店出版部)和汲古书院(近年迁至稍远的西神田地区),后两家主要着眼于文史研究。拙文只谈新书店。
新书店各有特色。年资最老的内山店堂面积最大。东方书店兼营出版。燎原书店特色为传统中医类书籍,并兼出版与旧刊影印。在老顾客的眼里,亚东书店里武术类图书、中国科技包括医学书籍比较齐全。中华书店的邵店长对笔者说,我们的特色是中国书法及相关商品。的确,有一个时期,中华书店里在各种碑帖之外,还摆上了笔墨砚台。中文书店去多了,会发现共通点,相比国内书店(即使是民营书店)的卖场面积,这里的中文书店都很狭小,通道更窄,两人相遇必须侧身;书架设置紧凑,图书种类繁多,书架或入口平台上总有店员手写的小条:推介新书。店堂整洁,安静。或许正因为狭小,更能够感受到书籍的油墨之“香”。再如代客寄送书籍服务,满一万日元以上免收邮费。付款以后,约定送达时间,说一声“拜托”走人即可。内山和东方书店都用自制包装纸,在有的书友眼里,这也是一种纪念品。神保町书店街
中文书店的增加是在战后,从开业年份看,都在一九七二年中日外交关系恢复正常化之前。概括的说法是与日本战后开始的民主化进程大环境有关,特别是与知识界和年轻学子读书趋向变化有关。读书售书与其他领域一样,趋向出现、形成、变化、再变化。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神保町只有两家中文书店:内山书店与大安书店。大安今已不存,少为人知。笔者以为不妨回望。大安成立于一九五一年,一九五五年五月易名大安文化贸易株式会社(简称大安),社长小林实弥(1922-1993)。兼营书画、文房四宝等,并刊行《大安》月刊。一九六一年迁至神保町白山大街东侧,邻近十字路口(今神保町地铁站A3出口附近)。买书人习称大安书店,记住的也是最后的地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堪称全盛时期,拥有社员(职工)四十人左右,同时开展出版业务,如一九六五年大安主持翻译刊行的《我的前半生》成为畅销书,《大安》每月登载的读后感累积达到近百篇。在风云激荡的一九六九年九月,大安宣布破产。后来的满江红书店(在神保町,已不存)、燎原书店(1971年6月建立)、朋友书店(在京都市)、中国书店(在福冈市)、横田书店(在大阪市,已不存),以及出版社汲古书院都从大安或大安的“出张所”(地方联络站)化出。光阴荏苒,风雨过去。已有两种自费刊印的回忆录:《日中架桥》(小林实弥遗著,1995年印)和《大安社史》(大山茂著,1998年印行,作者曾任大安与燎原书店副社长)。后者以《大安》月刊为基本资料,用年谱形式完成社史,免费分发给有关人士。后来因关心者较多,遂由汲古书院收费印行(仍无ISBN标准书号)。当年的大安职工,后来的汲谷书院社长坂本健彦如是说:“小林實弥曾言‘我来写大安史,但成书的《日中架桥》以回忆青年时代为主,关键的大安史过于简略。”又说:“《大安社史》板正的见解较多,欠缺所谓逸闻。”中国史学者、大安友人山根幸夫(1921-2005)为以上两书分别撰写了补记和序言,著者不便言不尽言的种种,可从补记与序言中获得部分解答。坂本也写了个人回忆,附在书后。拙文所记是围绕大安的一枝一叶。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来日的中国大陆书刊都经神田邮局,因为同一时间到货,大安与同行极东书店、内山书店和山本书店的竞争激烈。摩托车是书店唯一的运输手段,店员们用“风吕敷”(服务业习用的包袱皮)将书包好,一声“走人”,就直奔各大学和研究机构,先到者得胜。坂本健彦回忆自己一九五六年进入大安,第二年就成为摩托车送书人,身穿工装,脚蹬塑料鞋,奔驰往返,也因此结识了很多学者。
那时的大学教师多属于低收入阶层,平时买书都是赊账,暑假前大学发奖金时一并付款。书店如果这时拿不到书账,就要拖到半年后的年末。于是在发奖金时节,大安社员就会守候在大学门前。见到教师出来,便凑上去讨要奖金纸袋。“因为买卖都是有缘分,互相熟悉,(教师们)对此不过是笑笑而已,并无不快之感。”(《大安社史》,第210页)内山书店
内山书店售卖的与鲁迅相关的文创产品
内山书店一九一七年在上海开业,东京店铺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即辛亥革命纪念日于祖师谷(在今世田谷区)开业,一九三七年迁入神保町地区,先在白山路十字路口附近(今地铁站A6出口附近),一九六八年移至现址。如今的营业面积为一到三层。近年又增加朝鲜文和东南亚各国图书(最早为店中店,称亚细亚书店)。三层为旧书专区。
往事悠悠。一九六八年受政治事件纷扰,日本第一家民间中文学校日中学院无法正常运行,最后租用内山书店部分楼面作为教室(持续到1980年4月)。后来日中学院创设仓石(仓石武四郎[1897-1978],日中学院创立者)奖,表彰致力于汉语教育与日中文化交流的个人与团体,一九九0年内山书店第二代传人内山嘉吉夫妇成为该奖项第二届获奖者。D0661FF5-338B-40AF-A088-AF26C8EE685F
二0一一年在接受杂志采访时,内山书店第三代传人内山篱谈到另外一些故人逸事,比如歌人山本初枝(1898-1966)。“晚年(她)在内山书店工作,(那时)我是大学生,以为她年纪不小了,(她)过世时方知六十多岁。她像是很怀念往年在上海的好日子,讲给我听时,多少带些自矜的口气。后来才知道,当年她是日清汽船公司船长的太太,寓居上海时则来内山书店,与鲁迅先生关系也不错。”(《东京人》2011年第11月号)有些时候有些事,在亲历者是身边日常,在书友,会唤起阅读的记忆。据研究者统计,《鲁迅日记》中提到这位山本女士处有一百二十多次。山本一九三二年回国时鲁迅先生书赠两首旧体诗,一首旧作,一首新作。旧作来自先生名篇《七律·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月光如水照缁衣。”新作题《一·二八战后作》:“战云暂敛残春在,重炮清歌两寂然。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鲁迅日记1932年7月11日条,《鲁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一九三四年一月给山本女士复信中写道:“关于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北斋,现在则是广重,其次是歌麿的人物。”(《鲁迅全集》第13卷)由此可知先生对浮世绘的看法。东方书店
又,内山篱回忆父亲内山嘉吉时说,“父亲对给孩子起名是很讲究的”,自己的篱字就是父亲所赐,典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诗句(《东京人》2011年第11月号)。
笔者少年时代想读书而书少,偶然读到徐怀中先生的短篇《四月花泛》,留下了印象。徐九旬之年推出《牵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去福州路,碰见友人,聊天过久,购书未成。结果,在内山书店补上了。有趣的是,之前还买到了徐的签名本《西线轶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赠给伊藤漱平(东京大学教授,《红楼梦》日译者)。应是伊藤先生故世后散出图书中的一种。
内山书店底层通往二层的小小楼道得到巧妙又充分的利用。右边放着各种汉语讲座、新刊图书的小广告,左边贴着各类演唱会、展览会的广告,正面的小柜子则分层摆放着电影广告。种类繁多但陈列有致。拾阶而上,琳琅满目。内山书店创立者内山完造先生一九四六年返日后,写的几种书都与中国有关,当时销路很好。如今在神保町的旧书店偶尔还能遇见。笔者手头的《平均有钱》(1955年5月初版)就是这样得到的。版权票的名字邬其山,是内山先生的中文名字。邬其发音近于“内”字的日语发音。日文书版权票早已不用,如今知道邬其山名字由来的读者怕也不多了。完造先生现在安眠于上海宋园。
东方书店前身为创立于一九五一年的极东(意即远东)书店。一九六六年十一月,该书店中国图书部门建立东方书店,极东书店负责人安井正幸(1923-1994)成为首任社长,一九七0年迁入神保町,并兼营出版。一九七五年九月创办《东方》月刊,前半为文章(书评为主),后半是书目书讯。这一形式在日本业界被称为PR杂志(公关文宣杂志)。在日本的中国学界,《东方》的书评向有好评。第一次拿到这本薄薄的三十二开小册子,稍觉惊讶,后来订阅,才知道所言不虚。似乎还是闲谈为佳。比如《东方》月刊的另一面:服务。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号是第二00号纪念特刊。除了作者们的祝贺回忆文字与总目录以外,还刊登了自编的“北京书店地图”(第37-51页)。将北京城区(包括丰台区)的四百八十九家新旧书店一网打尽。编者不无自嘲地写道:“别人说,你自己的书都卖不出去,还替别人做免费广告。”当时的直觉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震动。有几年去北京时,都带着这本特刊号。开始是按图索骥,后来变成怀旧。
《东方》杂志有题为“贩书随录”的微型随笔,一般只占半页,作者精通日中两国文字和文化,行文雅而不滞,谐而不谑。据说很多读者翻开《东方》后先看“贩书随录”。东方书店内景
由于受到欢迎,一九九七年,历年的“贩书随录”以《醉说中国》为题结集,未署作者名,由东方书店出版。二0一0年又刊行《梦醒之后·醉说续集》,署名神崎勇夫,即《东方》月刊编辑人和原社长。神崎氏(1931-2008)时已仙逝。“随录”人散曲终。他的友人刘德有先生回忆,神崎氏一九七六年起在北京《人民中国》杂志社任专家四年,嗜酒。饮酒若按“酒徒”“酒鬼”“酒豪”“酒仙”和“酒圣”五个层次衡量,作者已经越过酒豪达至酒仙级别(参《人民中国》电子版·汉俳闲话)。《东方》月刊在二○二一年七月纸质版停刊,电子版转至东方书店网页。
安井正幸和第二任社长福岛正和(亦于2021年4月过世)与中国文化界、出版界乃至印刷界保持了长期友谊。安井是日中友协的重要成员,过世前的一九九二年,以日中友协本部顾问名义率领老朋友代表团访华。
我国出版界老一代名家王益(1917-2009)和王仿子(1916-2019)等先生都与安井先生和东方书店交往匪浅。二王对安井的回忆都写得具体而富感情。王仿子写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安井看到我国出版装订技术有待提高,建议引进日本的退休印刷工人,并体贴地说,他们已经退休,不会对待遇有很高要求。“遗憾的是我与中国有实力的印刷公司商谈安井的建议,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一个美好的愿望不能变成事实。”(《安井正幸與中国》,《中国出版》2000年第1期)
王益和王仿子少年时或为练习生,或为学徒走上社会,进入生活书店,艰难备尝,后来成为国内出版及印刷界的掌门人,不减出版文化人的一面。安井或安井们也都是从青少年时期走进书刊业,筚路蓝缕。二王与安井都在青少年时代投身左翼运动。时代和历史让他们的交往多少异于此前、后来与现今人士的往还。长江大河,千回百折,远逝的岁月,模糊的荧屏,今人会如何回望呢?D0661FF5-338B-40AF-A088-AF26C8EE685F
亚东书店一直在书店街东端的锦町,东京都日中友协会馆小楼的一层。在横滨中华街(唐人街)与名古屋都有分店(按:横滨分店已经歇业)。抄二0一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一段日记如下:“到亚东书店,店员主动推荐日文版《红高粱》(按:时逢莫言获得诺奖),说刚到货。并称中文版已经售罄。该店进口处贴着一张预订莫言著书中文版的详细说明。服务周到,在此地是题中应有之意。”
中华书店由在日华侨设立。第一任社长是侨界名人陈文贵(1925-2016),担任中华书店社长二十八年(参半月刊《华侨报》2016年9月1日刊,东京华侨总会刊行)。中华书店最早在位于饭田桥的日中会馆一楼,二00六年迁至神保町。日中会馆时期紧邻中餐厅,可以先吃饭后买书或先买书后吃饭。笔者也是如此。一次在收款台附近看到一些署名陈文贵的说明,向读者解释此地中文书籍定价方法,在如此这般的理由说明后指出,售价约为中国国内定价原价的十倍。因为是第一次看到公开的说明,印象很深。不过,后来各家书店售价都逐渐下降,现在大约是三至五倍之间。而且中文书店有暑期和年末两次折价售书的习惯,方法各有千秋,一般打八折,少数打七折。应该说,两国间人员来往的不断增加,以及两国业界的共同努力都是情况变化的原因。
近些年纸质图书市场萎缩等多种因素,同样波及中文书店。比如暑期和年末折价售书,范围和条件都已趋严。全场打折改为购书满一万日元减一折,购满二万日元减两折。更引人注目的是,有四家书店迁出乃至歇业。其一,二00九年海风书店迁出。该店在离开神保町前已有变化。先从临街的一楼店面搬到二楼,一楼成为面店。继又迁至近旁,易名为“光儒堂”。再迁至一处民宅二楼,附近较少生气。神保町信息杂志《书店街》二00九年十月号刊登该店告示:离开神保町,落脚到更远的千叶县馆山市。海风书店多年前已兼营大陆图书。定价方式异于其他中文书店。笔者曾在二楼店铺购入《文史精华》丛书(20世纪90年代,湖南出版社初期陆续刊行)零本,比其他店家便宜。其二,二0一一年燎原书店迁址。十一月,该店从原址—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迁入附近一个公寓。迁居不久笔者就去过,意外买到了寻觅已久的《艽野尘梦》(陈渠珍著,任乃强校注,重庆出版社1982年)。其三,中华书店歇业。二0一一年,该店在神保町地区内易址,二0一四年歇业。其四,亚东书店迁址。二0一八年夏,該店迁往上野公园附近一所公寓的底楼。秋初笔者前去购书,见到进门处书架上摆放着中国国家外文局颁发的奖状,上面写着:“感谢对中国图书传播做出的长年努力。”D0661FF5-338B-40AF-A088-AF26C8EE68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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