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集校笺》 白敦仁校笺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4年版
“宴坐峰前冲雨急,黄岩县里借舟迟。百年痴黠不相补,万事悲欢岂可期。莽莽沧波兼宿雾,纷纷白鹭落山陂。只应江海凄凉地,欠我临风一赋诗。”这首题为《自黄岩县舟行入台州》的七律,相传为当年陈与义陪驾宋高宗避海台州时所作。
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居士,洛阳人,是两宋之交杰出的诗人。政和三年及第入仕,早年踯躅京洛,担任低职官吏。宣和年间,以五首《墨梅》诗受到徽宗赏识而连续擢升,旋又卷入酷烈党争,谪贬陈留。靖康难起,他避乱南奔,辗转于襄汉湖湘之间。高宗南渡后重受征召,累官至参知政事。
早在洛下之时,陈与义即有“诗俊”之称,诗风清峭幽丽,多闲情逸致、流连光景之作。建炎以后,陈与义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其南渡后的诗作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为宋诗增添了光辉的篇章。
陈与义的诗作有个特别之处,就是偏好摹写雨景。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专选唐宋两代的五言和七言律诗,卷十七共收录写雨诗一百三十五首,其中陈与义的咏雨诗入选达二十六首之多,超过了杜甫的二十四首,居唐宋诗之冠。因此,称陈与义为诗史上的“雨神”,应是实至名归。他平生最得意的“开门知有雨,老树半湿身”(《休日早起》)二句,洗尽浮华,寓意趣于平淡,写的正是秋雨。陈与义以诗名世,南宋时即极受推崇,杨万里誉其“诗宗已上少陵坛”,他的词作不多,冥搜静觅,仅得一卷《无住词》收词十八首,却是吐言天拔、古雅顿挫,阕阕可咏、字字可爱。一阕《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堪列宋词名篇。为高宗激赏的陈诗名句“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既有陈与义偏爱的雨声,又再次出现了“二月花神”杏花。看来,除了喜雨外,陈与义还喜欢早春杏花的散淡空灵。晚清陈衍《宋诗精华录》在比较此句与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后,点评陈诗“视放翁之杏花,气韵倜于远矣”。
关于这首《自黄岩县舟行入台州》,当地长期流传的陈与义陪驾赋诗一说,源于《赤城续志》与《方舆览胜》记载陈与义“建炎中避地临海”的只言片语,实则与史不符。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黄岩金鳌山条:“府东南百二十里,宋建炎四年金人入寇,高宗泛海尝泊此山,留四十日始还绍兴。”史载建炎四年高宗流亡海上,正月初三船队进泊章安,登金鳌山索食。正月十五,有两艘海船因风直犯禁卫,查问得知是贩运柑橘的客商。高宗“乃命贮油于柑皮中,点灯随潮退,放入海中。时风息浪静,水波不动,有数万点火珠,荧荧出没沧溟间”。从此之后,当地元宵点橘灯的习俗流传至今。三月间,高宗得知金军北撤,遂自温州乘船北上,返程途经台州时,御舟搁浅几致翻船。君臣在沮洳之地行走,只能“著草屦行泥泞中”。群臣中丞相吕颐浩戏言“草屦便将为赤舄”,参知政事范宗尹对以“稻秸聊以当沙堤”。当时的狼狈情状可见一斑,但随行臣僚中并无陈与义。
对高宗避海台州一节,元末黄岩人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记载了一段奇闻逸事:“初宋高宗在潜邸日,泰州人徐神翁云能知前来事。群阉言于徽宗,召至以宾礼接之。一日,献诗于帝曰:‘牡蛎滩头一艇横,夕阳西去待潮生。与君不负登临约,同上金鳌背上行。及两宫北狩,匹马南渡,建炎庚戌正月三日,帝航海次章安镇,滩浅搁舟,落帆于镇之福济寺前以候潮。顾问左右曰:‘此何山?曰:‘金鳌山。又问:‘此何所?曰:‘牡蛎滩。因默思神翁之诗,乃屏去警跸,易衣徒步登岸,见此诗在寺壁间,题墨若新,方信其为异人也。”无独有偶,在唐代开元十七年由宰相贬任台州刺史的裴光庭身上,也有着类似的传说。《新唐书·方伎传》载:“许州张憬藏工相术。光庭当国,憬藏一纸大署‘台字投之。光庭曰:‘吾既台司矣,尚何事?后三日贬台州刺史。”地处山海之间的台州,自古就充满神奇的色彩。
高宗历尽艰辛登陆明州,再到越州,认为“绍祚中兴”,遂将建炎五年改元为绍兴元年,行朝暂驻的越州也因此改名绍兴。据考陈与义年谱,绍兴元年春出贺溪,作《舟行遣兴》:“会稽尚隔三千里,临贺初盘一百灘。”时应召赴古名会稽的越州。接下来溯康州,过封州,至广州,度庾岭,历漳州。“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所。渺渺篮舆穿翠楚。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渔家傲·福建道中》)此刻,朝廷所在的浙江就在前方,诗人的心情无疑是欢愉的。由闽入浙时,陈与义作《泛舟入前仓》:“尽行江左路,初过浙东村。春去花无迹,潮归岸有痕。”《嘉庆一统志》载:“前仓镇在平阳县南二十里,亦名钱仓。”
到达温州,已是春逝入夏了,陈与义乘兴游览乐清雁荡山,留下《题大龙湫》《雨中宿云峰寺》诸诗。前诗“宴坐峰前冲雨急”中的“宴坐峰”,即为雁荡峰名。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雁荡山》篇记载了唐代诗僧贯休的《诺讵罗赞》:“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经行、宴坐原意均为佛家修行之法,雁荡经行峡、宴坐峰,皆后人以贯休诗名之。
由雁荡至黄岩,古来就有台温古驿道通行。这一路山水相伴,风光奇秀,陈诗中“纷纷白鹭落山陂”的景象经历千年今仍得见。距离陈与义过此地二十六年后,祖籍黄岩宁溪、家住乐清四都梅溪的王十朋赴临安应试,一举高中状元,走的也正是这条古道。在翻越盘山岭时,王十朋慨叹:“江山看不尽,回首隔沧浪。”
“黄岩县里借舟迟”,陈与义到达黄岩县城后,马上着手寻找舟船,溯灵江直抵台州府城。一个“迟”字,写尽了渴盼早日面圣的急迫心理,而“百年痴黠不相补”句,则是化用晋顾恺之“痴黠各半”的典故以自嘲。
是年夏,陈与义奔波万里,终于赶到行在所在的越州。绍兴二年正月,随驾往临安。绍兴六年九月初,从帝幸平江(今苏州),七年三月从幸建康(今南京)。至此,陈与义也到达了仕途的顶峰。一年后,一代诗宗溘然病逝,终年四十九岁,无缘再为当年匆然而过的黄岩临风赋新以偿诗债,而诗中感叹的“江海凄凉地”,则成为南宋的辅郡,繁华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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