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特兰平顿街上的彭布鲁克学院主入口
始建于一三四七年的彭布鲁克学院 (Pembroke College)为英国剑桥大学第三古老的学院,由彭布鲁克伯爵夫人玛丽·德·波尔(Mary de St. Pol)创办。历经数百年岁月洗礼,该学院还基本维持建立之初的风貌。彭布鲁克学院不仅最早在剑桥大学建立小教堂,还培养了包括威廉·皮特(William Pitt,the Younger,1759-1806;1783年任英国首相,时年24岁,为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首相)等政治家,以及克里斯多弗·斯玛特(Christopher Smart,1722-1771)等诗人在内的著名人物。该学院开设包括考古学、建筑学、经济学、语言学、地理学及英语等在内的多项课程,拥有从本科到研究生的完整且高水准的教育体系。谈及彭布鲁克学院的特色,晚宴与诗歌无疑是两个不容忽视的关键词。透过晚宴与诗歌兩条线索,我们可清晰地钩沉出彭布鲁克学院的历史积淀与人文精神。
与剑桥大学的众多学院一样,彭布鲁克学院举办各种非正式及正式晚宴,这一传统可追溯至中世纪,且已成为学院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非正式晚宴一般轻松随意,没有严格的着装要求。学院院士(Fellows)每周可享受六天非正式晚宴的福利(因为新冠疫情,此福利目前已缩减为每周3天),且能携宾客出席。院士们虽与学生同在大堂(The Hall)用餐,但用餐位置却在大堂的一端,与学生区隔开来,且餐厅地面要比学生的餐厅地面高出一截,谓之“高桌”(high table)。此“高桌”起源于欧洲中世纪,最初为剑桥大学与牛津大学所沿用,成为其特有的宴席方式,不仅展示了院士的权威,还反映出对科学和知识的尊崇。后来,“高桌”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等诸多名校效仿。彭布鲁克学院的“高桌”晚宴基本维持了中世纪时期的宴会布局。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兰膏明烛,院士们就座于“高桌”,近百名学生围坐在大堂长条形餐桌前用餐,可称为彭布鲁克学院的胜景。
与非正式晚宴不同,正式晚宴规定了用餐者的着装及行为举止,如宾客统一着黑色礼服,学院院士着长袍,宴会期间不能拍照和随意走动等。正式宴会举办的场所包括大堂、老图书馆(The Old Library)、克里斯多弗·斯玛特厅(Christopher Smart Room)及托马斯·格雷厅(Thomas Gray Room)等,这些场所可同时容纳十人至两百人不等。
彭布鲁克学院的正式晚宴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古根海姆晚宴(Guggenheim Dinner)。此年度晚宴为院友哈利·弗兰克·古根海姆(Harry Frank Guggenheim, 1890-1971)创办。哈利出身于美国著名的古根海姆家族,该家族以投资科罗拉多矿业发迹,几乎人人声名显赫。哈利的父母创办了丹尼尔及弗洛伦斯古根海姆基金会(Daniel and Florence Guggenheim Foundation),致力于资助艺术和文化产业。哥哥梅耶·罗伯特·古根海姆(Meyer Robert Guggenheim)曾担任美国驻葡萄牙大使。妹妹格莱迪斯·埃利诺·古根海姆(Gladys Eleanor Guggenheim)为食品和营养学专家,创办了著名的《美食家》(Gourmet)杂志。哈利于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三年期间就读于彭布鲁克学院,完成了本科学业。一战爆发后,能熟练驾驶飞机的哈利前往法国和意大利参战,并晋升为海军少校。二战时,哈利被派往南太平洋参战,随后晋升为上校。
除戎马生涯外,哈利还继承了父母的衣钵,积极投身艺术产业。一九四三年,他大力协助美国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Frank Lloyd Wright)在纽约第五大道建造了现今闻名于世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展览全球现代艺术藏品。鉴于哈利的杰出贡献,彭布鲁克学院于一九六○年授予这位院友“荣誉院士”(Honorary Fellow)的称号。或是因感念母校培养,或是为了让更多人记住自己,哈利设立专项基金,资助彭布鲁克学院每年举办一次正式晚宴,邀请各界鸿儒名流出席。姑且不论哈利此举是否属财大气粗的资本家做派,古根海姆晚宴确实已经成为彭布鲁克学院的年度标志性盛举。
古根海姆晚宴在学院大堂举行,有独特的流程和细节。依据传统,各院士可以邀请两名宾客赴宴,一名来自相关专业领域,另一名则为私人朋友。因席位受限,为保证公平,各院士会提前上报拟邀请的宾客名单,晚宴组织者从这份名单中随机抽选幸运儿赴宴。印有晚宴座位表以及各宾客简介的小册子在晚宴前的酒会分发。宾客能清楚了解坐在自己两边客人的身份与职业,避免了交谈时无话可说的尴尬。菜单、名牌、酒水、烛台以及各类餐具,悉数摆放在白色餐布上,井然有序。出于礼节的需要,用餐者需在宴会期间与周边的宾客交流,这考验了宾客的社交能力与餐桌礼仪。宴会的菜品多取材于英国本地的肉类或时蔬,并且提供素食选择。值得一提的是,因考虑到时下英国人工三文鱼养殖对环境造成的影响,今年的古根海姆晚宴特地将三文鱼替换为海鳟鱼,体现了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前菜与主菜享用完毕后,全体宾客离场,休息十五分钟。在此期间,服务生们会重新摆桌,以便上甜点。有意思的是,甜点时间的宾客座位表被重新排列,出席者因此有更多的机会与不同的宾客交谈。晚宴从傍晚一直持续至午夜,意犹未尽的参与者甚至还可以在宴会结束后于客厅自助吧台享受小点心。古根海姆晚宴餐前景象6308F156-C97E-4FCE-B561-67E3CF593F69
当然,觥筹交错的晚宴并不是彭布鲁克学院的全部,这里还是诗歌诞生的摇篮。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便是出自彭布鲁克学院的著名诗人之一。格雷最初就读于彼特豪斯学院(Peterhouse College),尽管该学院为剑桥大学最古老的学院,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但格雷却感到学院课程枯燥无味。这位谨小慎微的诗人惧怕火灾,在房间的窗户外安装铁栏杆,以便在发生险情时能迅速逃离。有朋友为了捉弄格雷,假报火警,诗人果真从窗户外铁栏杆处结绳逃出,却掉落在被事先安置好的注满水的浴缸里,恼羞成怒的格雷从此搬去了仅一街之隔的彭布鲁克学院。
格雷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剑桥度过,相继担任彼特豪斯学院及彭布鲁克学院的院士以及皇家现代历史学教授等职。格雷还是一位极富自我批评意识的作家,十分爱惜自己的创作羽毛,生前仅发表数十首诗歌作品。一七五七年,格雷被授予“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但他本人拒绝接受这一来自官方的荣誉。格雷的诗歌烙刻着新古典主义的印记,形式上注重韵律统一,内容上推崇典雅和谐。《墓园挽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1751)是格雷的代表作,表达了他对死亡、慰藉与永恒的思考,为其赢得“墓园派诗人”(Graveyard Poets)的称号。这首诗歌还被诸多评论家誉为最著名的英语诗歌之一。
尽管剑桥大学极大影响了格雷的学术与诗歌,但诗人显然对这一学术圣殿不甚满意。在一份现珍藏于彼特豪斯学院沃德图书馆(Ward Library)的诗歌手稿里,格雷使用双行体的形式,逐一讥讽了剑桥大学各学院的领导及其陈腐的规章制度,其中四行写道:“彭布鲁克学院的院长,管理手段上一无所长。/彼特豪斯学院的院长,无非也就那样。”(作者自译,下同)辛辣的嘲讽印证了诗人愤世嫉俗及敢于挑战权威的性格。
为了纪念格雷逝世二百五十周年暨《墓园挽歌》发表二百七十周年,彼特豪斯学院和彭布鲁克学院于二○二一年秋季联合展出了有关格雷的藏品,其中包括写有诗人姓名的录取名册,诗人用拉丁文和英文创作的诗歌及书信手稿,《墓园挽歌》的多个珍贵版本等。如今,彭布鲁克学院大堂“高桌”旁还摆放着诗人的半身像,以诗人名字命名的托马斯·格雷厅的墙壁上还悬挂着诗人的肖像。巧合的是,这两个地方如今也是学院举办各种晚宴的场所。
彭布鲁克学院培养的另一位赫赫有名的诗人是特德·休斯(Ted Hughes,? 1930-1998)。休斯于一九五一年来到彭布鲁克学院攻读英语专业,师从研究民谣体诗歌的权威学者M. J. 霍加特(M. J. Hodgart),但他很快因为受不了当时文学批评的压抑氛围,转而学习人类学与考古学。休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彭布鲁克学院的宿舍管理员曾向休斯的导师投诉,称其在房间天花板上涂画酒神狂欢的“不当内容”。另有一次,门卫检举休斯私自在房间招待一位女宾。当导师前往查看时,遭到了休斯全裸抗议。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休斯拥有非凡的创作才华与热情。除诗歌外,其作品涵盖翻译、文学评论及儿童文学等多个门类。一九八四年,休斯被授予“桂冠诗人”。与孤傲谨慎的格雷不同,休斯接受了这一来自英国皇室的荣誉,并且保留这一头衔直至去世。格雷用拉丁文创作的诗歌手稿,现藏彭布鲁克学院
休斯对动物情有独钟,不仅视钓鱼为挚爱,还开办农场、养殖牲畜,因此,动物也成为诗人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雨中鹰》(The Hawk in the Rain)、《美洲豹》(The Jaguar)、《狗鱼》(Pike)、《水獭》(An Otter)等作品描绘了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以及人与自然的深度联结,为诗人赢得了国际声誉。早在就讀英语专业时,休斯梦见一只狐狸走进他在彭布鲁克学院的房间,在其苦思冥想的论文上按下了血色的爪印,并对诗人说道:“别写了—你在摧毁我们。”休斯认为,此梦在告诫其放弃学术生涯,血色的爪印就是他内心痛苦的象征。这只狐狸后来被休斯写进《神思之狐》(The Thought-Fox)一诗中:“突如其来的刺鼻的狐狸热臭/它钻进头脑的黑洞。/窗外依然没有星光;时钟滴答,/ 而纸上,出现了印记。”大堂“高桌”晚宴,右一为特德·休斯肖像
如今,倘若我们走进彭布鲁克学院图书馆的山田厅(Yamada Room),便能看见刻有休斯诗句以及各种动物图案的花窗。花窗共有六扇,从左至右描绘的六种动物分别对应诗人创作的《野兔》(The Hare)、《猫头鹰》(Owl)、《美人鱼的手袋》(The Mermaids Purse)、《驼鹿》(Moose)、《鸡鸣》(Cock Crows)、《公羊》(Ram)六首诗歌,且动物图案下刻有相应的诗句。左起第四幅花窗的驼鹿图案右下方还印有出现在休斯梦中的血红色狐狸爪印。
彭布鲁克学院如今是研究休斯及其作品的重镇,收藏着诗人众多的手稿、书信以及生活物件。特德·休斯研究协会(The Ted Hughes Society)的现任主席马克·沃默德(Mark Wormald)便是彭布鲁克学院的院士。同时,彭布鲁克学院还是该协会举办各种学术活动的热门会场。二○一○年,特德·休斯国际研讨会在彭布鲁克学院举办,来自全球的休斯研究专家汇聚一堂,会后还整理出版了《特德·休斯剑桥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ed Hughes,2011)。二○一八年,学院在拍卖会上购得一本休斯创作的《动物诗集》(Animal Poems,1967)。这本稀有的诗集为休斯一九八○年赠送给儿子尼古拉斯·休斯(Nicholas Hughes)的圣诞节礼物,其中包含九首有关钓鱼的诗歌手稿。随后,学院购得休斯的书桌以及木椅,橡木制的书桌上还留有大片墨迹,似乎在无声地演绎诗人当年创作时不断流淌的才情。休斯的肖像如今悬挂在学院的大堂中,不远处即格雷的半身像,这两位来自彭布鲁克学院的诗人仿佛可以冲破时空的阻隔,展开有关诗歌与艺术的对话。
在彭布鲁克学院逾六百年的历史长河中,晚宴与诗歌无疑是两股汇聚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的浩瀚支流,且两者都已渗透进彭布鲁克学院文化的深层脉络之中。发端于中世纪的晚宴在当代以更具活力的面貌出现,焕发出新的生机。学院通过室内陈设、举办展览、学术研讨等活动使得格雷与休斯等诗人得以被后辈铭记,并且不断鼓舞后来者迸发新的思想火花。或许就是在杯盏与诗行之间,在承继传统与创新改变之中,彭布鲁克学院的历史文化与人文精神才得以长久保存和流传。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摄于彭布鲁克学院6308F156-C97E-4FCE-B561-67E3CF593F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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