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中华读书报》读到周先慎先生的一篇文章,文章题为《担起我们共同的责任—读〈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两个新增词后感言》。
文章提到的两个词,一是“入围”,一是“标识”。
前者本当作“入闱”,旧版《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科举时代应考的或监考的人进入考场”。科举废除已久,人们已经不大清楚这个词的本义,因此在用来指某人或某部作品获得被选拔的资格时,便往往写成了字形相近的“入围”。
后者的“标识”,其实就是“标志”。我讲中国通史,讲到日本学生熟悉的《三国志》时,总要先解释一下“志”与“识”同义同音,与“记”一样,都是记录的意思。原本古代的钟鼎铭文,阴文为款,阳文为识,均指刻录,后来转为记录之意。新版《现代汉语词典》在保存“标志”一词的前提下,作为新词收录了“标识”,并将“识”读为“shi”,把人们常用“标示识别”和“用来识别的记号”作为释义。
周先生在文章中提到,他以前曾著文强烈反对使用“入围”一词,认为是生造,而“标识”也应读作“biaozhi”。由于新版《现代汉语词典》对上述两个词的收录,周先生在文章中尽管也表示了认同,认为这是约定从俗的力量,不过终究是心有戚戚焉,对两个词的“新生”感到无奈和遗憾,并对更多的误用、误读、误写现象表示出极大的忧虑。
周先生呼吁,今天的文化人,包括专业的语文工作者,一般的文字工作者,还有学者、教师、作家、编辑、记者、播音员、电视节目主持人等,都应该为了祖国语言的纯洁,为词语的正确使用、书写和读音,也为了渗透于我们日常语言和文字交流中的文化传承,担起共同的责任。在风起于青萍之末时,便防患于未然,敏锐地发现问题,以适当的方式进行积极的干预和正确的引导,最大限度地避免约定俗成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
周先生的意思其实是说,这些词的收录,已经既成事实,无力回天,但其他的误用、误读、误写一经发现,就应当以干预和引导的方式将其扼杀。
我毫不怀疑周先生的良苦用心,他力图保持汉语的纯洁。不过,我觉得这种努力,有点像堂吉诃德与巨大的风车搏斗。周先生自己也说,这样做是“怀着一种近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的心情”。这话让人感到颇有些悲壮。
并非“白日不照吾精诚”,周先生诚意感人,但我却觉得多少有些“杞国无事忧天倾”,大可不必过分担忧。
如何看待和对待语言的约定俗成,我想举出日语中汉字词的例子,作为借镜。
同是汉字文化圈的日本,在公元三世纪前后就传入了汉字。汉字是连同词汇和读音一道传入的,并且由于词汇传入的地域与时代不同,同一个汉字读音各异的现象不少。日语的汉字词音读中,有所谓“吴音”“汉音”“唐音”之分。除此之外,日语的汉字词音读还有一种分类,叫作“惯用音”。惯用音除了有一部分是指在“汉音”与“唐音”之间的时期传入的词汇,大部分则是出于文化程度不高的大众误读,亦即我们日常所说的读白字。因此日本又把惯用音称为“百姓读法”。比如“洗涤”的“涤”不认识,读作“条件”的“条”;“懒惰”的“懒”读作“依赖”的“赖”;“睡眠”的“眠”则读作“民众”的“民”;“消耗”的“耗”读作“毛发”的“毛”;等等。诸如这样的词语很多,都是只念了会念的一边。
日本也有国语审议会,并没有把这样大众约定俗成的误读按标准的“吴音”“汉音”或“唐音”来正音,一任误读,也没有人觉得不自然。学者在词典中将这些词标识为惯用音,并不去呼吁纠正。
日语中有谚语,叫作“语词无理”,通俗地翻译过来就是“语词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表明人们都认识到了语言的约定俗成现象,但并不打算违逆这种现象。
其实,汉语一直在走着约定俗成的道路。不仅词汇如此,汉字也是如此。汉字从庙堂走向民间,就不断被改造,向着简便实用的方向俗化。简体字的产生更非向壁虚造。除了参照草书的写法,很多还遵从了民间一向使用的俗字。
语言也像一条河流,从远古走来,向未来流去。这条河流承载历史,反映现在,传达未来。只要不泛滥成灾,在大体既定的河道中流淌,涨落由之,顺其自然最好。干预和引导犹如鲧以堵截的方式治水,顺其自然才是大禹治水。
学者可以中规中矩,教科书可以严格规范,但却无法阻止成千上万的人自由书写。互联网的出现,也让语词表达产生了一定的变化,一旦俗成之后,势必会成为通用词语。
不仅如此,伴随着文化交流,外来词也不断汇入汉语词汇的海洋。在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面世后,日本人敏感地發现,有关日本食品的“刺身”“寿司”“定食”“天妇罗”,以及日语词“通勤”“手账”“宅急送”,甚至反映近年来日本社会现象的“宅男”“宅女”,居然也都赫然入驻进来。日本的媒体感叹,日语词汇及其承载的文化也为中国的辞书所接受。同样,汉语词也融进了日语,比如“电脑”“韩流”等。
向来,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存在鸿沟。文言与白话自古有之,两者代表着语言表达上的两个方向。像白居易作诗力图老妪能解那样,自古以来,一直有文人走出象牙塔,试图连接两者。走入近代,两种表达被统一起来,但鸿沟并未消失,只是变得隐蔽了。所谓语体文(白话文)的用语,以来自文言词者居多。拥有普通学养的人未必尽解语词的典故,未必皆谙语词的原始用法,使用时,望文生义,比比皆是。对于学者,把“致仕”解释为进入仕途做官,把“七月流火”解释为天气炎热,不可原谅,但是不是一定要以学者的水准对所有人强求一律?
的确,专业学者负有正误之责,对明显的错误必须指出,但也应当以平常心看待语词在实际应用中产生的变化。尊雅与从俗,势有两难。不过,并非不可调和。可以在不同层面施以不同要求。学者从严,教学从严,大众从宽。雅为俗化,定型之后,便应有选择地接受。历史上,文人也接受且使用语词俗化义的例子并不鲜见。“入围”“标识”可入辞书,而“七月流火”的误用无论如何普遍,起码目前不能接受,至于今后如何演化,不妨拭目以待。
语言文字既有时代性、民族性、地域性,同时也具有开放性、包容性,不排他,不僵化,接受一切实用的词语。充满活力的语言文字必然是这种状态。
语言文字在时空中演化,既有遗传,也有变异。
何谓俗成?俗成就是为大众的普遍认可。
俗成必然会走向约定。“毋必毋固”“允执厥中”,《现代汉语词典》编纂者采取灵活而实用的收录方针,值得欢迎。
几年过去了,《现代汉语词典》已出到第七版。但尊雅的规范与从众的俗成,究竟如何权衡,如何把握?一直还会让语言工作者纠结下去。因此,就周先生的文章再度提起这个问题,依然不乏意义,可以引发对于词典收录与词汇运用的深度思考。
周先慎先生是我的大学老师,他教授的明清小说,曾给予我许多方法论的启示,四十年过去,至今难忘。认识虽有异,师恩自铭刻,谨以此文怀念故去的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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