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中唐时期,诗人白居易,一生写了三千多首诗。除了两首长诗《长恨歌》《琵琶行》名震遐迩,连皇帝也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歌琵琶篇”外,最受人瞩目的,就是《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五律。而在这八句诗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竟流传至今,成为人们常常引用的经典。要知道,这千古风行的两句,却是出于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诗人之手。
在文坛上,当人们谈到白居易的这首诗时,都少不了引用唐代张固在《幽闲鼓吹》中记述的传闻。贞元三年(787),十六岁的白居易来到了长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到京后,他拜见前辈著名诗人顾况,献上这首诗。这位顾况可不是等闲人物,严羽说:“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沧浪诗话·诗评》)要想得到他的青睐,实在是大不易的。
顾况一见到“白居易”这个名字,便倚老卖老开玩笑说,京城“米价方贵,居亦弗易”!谁知打开诗卷,看到了“野火烧不尽”两句,大为惊异,便说:“道得个语,居亦易矣!”从此,他对白居易另眼相看,到处揄扬,这也为后来白居易顺利考上科举,起了推毂的作用。但关键是,这首诗,确实也写得好,由不得人们不赏识这位少年诗人的才华。
从题目看,所谓“赋得”,是诗人们常用的术语,无非是说找到了一个写作缘由的意思;或者是几个人找到共同的写作题材,命题写诗;或者是作为对付考试,预作的一些练习题。如果作为习作,写以送别为题材的诗,可能是真的给某人送别,也可能是在假想中给某人“送别”,如此而已。白居易在这首诗里,到底是要给谁送行?并没有说明具体的对象。有个别学者认为,这诗是白居易送给年轻时代的恋人一位叫玲珑的姑娘的。以我看,这不可能,因为从整首诗的情调看,和给女性送行沾不上边。而且,诗中提到被送者为“王孙”,应是有些身份的男性;那位玲珑姑娘虽然玲珑可爱,但身世贫贱,怎能和“王孙”兩字连得起来?我认为,这首诗,确是送别诗,是青年白居易通过送别这一题材,来表现自己当时的人生观以及气度的诗章。其实,在没有充分证据确定白居易之所以“赋得”的情况下,我们更重要的是要吃透诗中所贯注的思想感情,以及探讨与之融合的艺术技巧。
以“送别”为题,也必然会提到分手时的场景。
在古代,送别的地方,无非是在江河边或陆路上。在河边,人们往往以波纹水影衬托别情,像李白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昌龄说“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送柴侍御》),等等。如果送客的出发点在陆路上,便往往以路边的柳树,或者以在地面上看到的青草,来抒发别离的心,如王维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刘禹锡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杨柳枝词》)。据说唐代离开长安的人,多从灞陵出发,那里种有许多柳树,送行者便会折下柳条,让上路的人用作马鞭;柳、留谐音,当然也有作为留念的意思。至于在离别时写到青草的诗句也有许多,像李煜写“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牛希济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生查子》)等。这些以青草为背景的诗句,写得如此妙曼,让人增添对草的怜爱。白居易这首诗,也是以草的景色,作为送别时的情景。
诗的第一句“离离原上草”,离离是茂密的意思。把草的茂密和送别相联系,似较早出现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但也有学者认为“离离”出自《易经·离》卦的《象》:“离,丽也”“百谷草木丽乎土”,并引《正义》:“离,谓附着也。”以及《说文段注》,认为“离”是“草木著土”。按此解释,白居易的这句诗是说附着在土原上的草。这判断可资参考,但从整首诗所体现的意境看,“离离”释为茂盛、茂密,似更妥帖一些。而且白居易自己在《早秋曲江感怀》中也写过:“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池上秋又来,荷花半裁子。”所以离离作浓密解,是可从的。
在这里,要留意诗题上的“古”字。题目要求作者写的是“古原草”,而不是一般的芳草地。既然提出了“古”,便要求诗中所写的,应和“古”有所联系。所谓古原,是从来就存在着而又没有人管理的荒草地,它自自然然,年年岁岁,没有受到人为的栽育操作,倒是经历过历史风霜不断的洗礼。这一来,它必然出现了共同的规律:该生长的季节便生长,该枯萎的季节便枯萎。这就是诗的第二句:“一岁一枯荣。”
不过这“古原”,也可能是指在长安的乐游原。李商隐不是曾有《乐游原》一诗吗?“向晚不适意,驱车登古原。”这古原,指的就是在长安东南的一块高地。据说汉宣帝时,曾在这里经营过苑林,后来虽已废置,但长安人也把这一带较高的地块,称为“古原”。如果白居易在诗上说的“古原草”,是特指这块古原上的草,那倒说明这首诗,果真是他在十六岁到达长安时写下的,这也确是他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写给一位将要离开长安的朋友的诗。
当然,白居易所说古原上的草“一岁一枯荣”,那是湘粤交界五岭以北的情况。在岭南,越是往南生长的草,冬天越是不会枯萎。春天,它青青如玉;深秋,草尖则稍蘸鹅黄;入冬,它也黄而不枯,依然生长。白居易说它随着冬春季节的变换,年年生长,年年枯萎,是就我国广大地区情况而言的,这也是人们普遍认知的自然规律。
“枯”与“荣”两字并举,字义则刚好相反。按理“枯荣”改为“荣枯”,意思也是一样的。但是,把“荣”作为韵脚,放在“枯”字的后面,分明是以“荣”作为这诗表达的重点,亦即草丛经历过“枯”后,再现其“荣”,这才引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颔联。
就创作而言,白居易要给朋友送行,选取什么样的景物作为送行的背景,是自由的。他可以根据需要和感受选择。例如在古原,他可以写朝树暮云,可以写野花簇簇,可以写莺燕分飞,甚至可以写风吹草低见牛羊之类,但是白居易偏偏选取了漫山遍野最为常见而又平凡的草。当然,选取草,也是与题目“古原草”的规定有关。至于侧重写草的哪些方面?就要看诗人的眼光和思想水平了。众所周知,人们是可以从许多方面或不同的角度去抒写草和别离的关系的,上引李煜和牛希济的词句,不也是能够很好地把草和别情联系起来吗?
白居易选取草作为送行的背景材料,他看重草在哪些方面的特质呢?原来是“一岁一枯荣”。
的确,这是古原草和别的植物有所不同的地方。如果是古原上的树,它会叶生叶落,却未必每年只经历一次,若受风吹雨打,木叶便不是一岁一枯荣的问题了。白居易在送别时最触目的之所以是青草,也可能和他所送者的境遇有关。在下面,诗中不是有“又送王孙去”的句子吗?这“又”字,说明王孙离开这地方已经不是一次了,而且诗人给王孙送行也不是一次了。看来,这趟离别,那位王孙会有些不太乐意的情绪。于是,白居易看到眼前的“古原草”,便托物寄意,从草的枯荣规律中,看到世事不可能一成不变,而是要受到规律和命运的制约,以此喻示王孙敞开胸怀,乐观地来对待人生浮沉荣枯的遭际。在分手的过程中,眼前青草的形象,正好成为诗人抒情的背景和寄托。
在颔联,白居易写草丛被野火焚烧,又照应到题目上标明“古原”的环境,因为只有在郊外的原野,才会出现野火焚烧的问题。
冬天,气候寒冷,草已枯黄,一旦野火横焚,火乘风势,风助火威,郊原上的枯草尽成灰烬,这景象让人惊心骇目。若是别的物体,哪能经受大火毁灭性的摧残?郊原上的草就不同了。在地表上,那一丛丛的草莽,会荡然无存,它的命运,当然是“枯”了。那熊熊野火,能把草叶草茎尽行焚烧;但是它能烧进泥土,能毁灭草根吗?所以,草虽“枯”而实未枯,这就是“烧不尽”;当春天一到,春风一吹,在泥土里的草根,又开始萌芽,破土而出,勃发生机,欣欣向荣。曾被焚毁被扼杀的芊芊芳草,表現出强大的生命力,也展示出生生不息的规律,以及倔强向上的精神。
和颔联相联系,诗的颈联“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便进一步写原野的草,得到春风润沐,浴火重生的景象了。远芳,是说野草特有芬芳的气息。这草香,弥漫到荒原上的道路上。晴翠,则是诗人从视觉着眼,写原野的草一片翠绿,在阳光下带着鲜亮的光采,连绵不断,直到那遥远的地方。荒城,可能是那位王孙将要前往的去处。这句的“接”字,是说这里的重生的芳草,到春天便和荒远处连接起来,成为一体。这两句诗,和王勃告诉离人“天涯若比邻”的用心相似,它有着抚慰那位王孙的意味。
从这诗的上面几句看,白居易抒写的主体,是古原上的草,因此,也可以认为它属于以送别为由的“咏物诗”。在这里,有必要探讨如何创作“咏物诗”,以及颔联的“野火烧不尽”两句为何能够家传户诵的问题。
“咏物诗”是诗人以物体、事物作为抒情对象写成的作品,它必然要使读者感受到诗中所咏的究竟是哪一种东西。如果诗人咏的是草,却让人理解为花,或者不知所云,当然是失败之作。因此,诗人对他所咏之物,要观察入微,要让所咏之物形神俱似。王夫之说,咏物要“即物达情”,这是咏物诗创作的一个原则。
不过,物体哪有什么神和情?如果所咏的是哺乳类的高级动物,人们还可以看到它们简单的表情;假如咏的是植物或器物,那又有什么神情?如果说它们有情,说穿了,其实是诗人的情的反射。至于说梅花坚强清高,牡丹雍容华贵,它们的“神”,成为人们共识,这也不过是长期以来人们带着自己的感情,与作为审美客体的它们的某些特点相遇合,成为传统的文化沉淀。同样白居易所咏的草,本身也不可能有什么感情。不错,它一岁一枯荣,它春风吹又生,这仅仅是大自然的规律,也无“神”或“情”可言,但读者又分明感受到,诗中的草,贯穿着生机勃勃和坚强不屈之气。这是为什么?
清初廖燕总结了前代咏物诗的创作经验,认为“借彼物理,抒我心胸”(《意园图序》),是“咏物诗”取得成功的主要途径。
说白了,聪明的作者描写客观物体,无非是借题发挥。由于诗人对审美客体有不同的认识,观察物体时,会有不同的角度和带着不同的情绪,因此他眼中之物,在作品中的具体呈现,实际上是他内心世界的投影。换言之,高明的作者,是懂得通过物象折射自己的心象的。袁枚曾在《随园诗话》卷六中说过一桩故事:“有人咏《风筝美人》,诗曰:‘薄言妾命风吹纸,瘦到胭脂骨是柴。鲁星村云:‘切则切矣,何穷薄乃尔!”在题咏者看来,美人风筝,是薄命女人的写照。但鲁星村同时看出,这题咏者眼中的风筝,其实说的是题咏者穷薄的自己。
不过,对同一事物之“理”的认识,又会因心胸不同而异。例如咏风筝,其纸片骨架的单薄,是它属性的一面;而向上的攀升,则是其属性的另一面。这一来,薄命文人可以借其单薄寄寓身世。《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则从柳絮上飘上升的特性中,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句子,表达她要攀上贾二奶奶宝座的心胸。显然,懂得写咏物诗的作者,是懂得通过描绘“物”的意象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的。由于诗人在不同时期,思想感情有所变化,他选择的“物”和呈示的意象也有所不同。像白居易就写过《雨中题衰柳》一诗:“湿屈青条折,寒飘黄叶多。不知秋雨意,更遣欲如何?”这时他所咏的柳,则是伤黯情怀的寄托。
青年时代的白居易,饱读诗书,《新唐书》也说他“世敦儒业”,深受儒家忠君仁爱思想的影响。当社会乱象丛生之际,他常思改革,积极进取。从他中进士后,十年之间,三登科第,迹近清贵。那时候,他对前景充满乐观的精神,有着克服种种困难的信心。他敢于为民请命,写了大量《新乐府》,“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诗》);他同情人民疾苦,当雪天拥裘自卧时,便想到“稳暖皆如我,天下无穷人”(《新制裘衣》)。这种精神,继承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种悲天悯人的可贵品质。可以判定,在八一五年亦即在他三十八九岁以前,坚强地对付困难,乐观地看待前景的心态,在他思想和性格中,占据主导地位。据王元美《艺苑卮言》记载:“白极推重刘(禹锡)‘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可见,在文学创作方面,白居易也一向重视具有乐观向上精神的作品。至于他在政坛上被排斥,贬为江州司马,消极之情渐萌,遁世之念顿起,那是后来的事。而写《赋得古原草送别》的时候,他少年得志,壮心勃勃,当看到古原上的草,便借其“物”理,抒其心胸,也让将要别离的朋友,对前景充满信心。
本来,要描写草的意象,是可以从许多方面着手的,即使是写草的枯荣,也可以有不同的着眼点。孟浩然曾写过“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春中喜王九相寻》),但是用词遣句所显示出的诗人的精神面貌就大不一樣了。
如何对待植物枯荣,实质上是如何唯物地对待事物发展消亡的问题,还包括如何对待人生的问题。荣与枯,兴与亡,生与死,是物质运动和人世间无可避免的规律。至于人们如何去理解它,面对它,则因人、因时而异。纵观白居易的诗篇,他曾多次提出对荣枯的态度。像在八一八年被贬放江州时,在《遣怀》一诗中就写道:“荣销枯去非无命,壮尽悲来亦是常。”在八二二年他又写道:“扰扰生还死,纷纷盈又枯。”(《重感》)到晚年,白居易笃信佛教,便有诗云:“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寄李相公崔侍郎饯舍人》)在不同的时候,对待事物的荣枯态度,是随着作为审美主体的人生际遇的变化而变化的。在白居易写《赋得古原草送别》时,恰好是豪气满腔,敢于面对困难,准备施展才华的时候,因此,他对荣枯的态度,便表现在对待“古原草”的看法和写法上。
当然,白居易写这首诗,把情景规定为古原上的草,便不可能像孟浩然那样,以写庭院里的草被踩复生,来表达荣枯。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选择了野火焚烧草茅的狂烈意象。
本来,古原上的草在寒风萧瑟,气候干涸,严霜咬啮,土冻如铁的环境下,它要不萎不枯地活下去,也难。或者,人们在入冬时,到土原上芟割荒草,拿去作为过冬的燃料或饲料,也是会让草“枯”了的。可是,草的根部还存在,到第二年,它不也能“荣”了吗?这一来,白居易不也可以把第三、第四句,写为“野草割不尽,春风吹又生”吗?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在古原上,面对着“离离原上草”,联想到“枯荣”时,偏偏选择了野火烧荒的意象,这真是神来之笔。首先,在冬天,古原上确是会有野火的,无论是人为的纵火,或是空气燥极而自燃,这是现实生活中常有的事,白居易选择野火焚烧作为草原之所以“枯”的原因,是合理的。一旦火势燎原,火光冲天,热浪逼人,那景象真让人惊心骇目。当然,凡是露在地面上的草茎草叶,经野火一烧,尽成灰烬。可是,即使野火再猖狂、再猛烈,毕竟它无法烧进泥土,春天一到,土下草根,便茁发新芽,春风一吹,它又重新焕发生命。而正是由于白居易选择了野火焚烧的意象,这使得古原草被外力的摧残,显得严酷到极点;而它经受过火的洗礼,浴火重生,又显得顽强到极点。这一来,白居易选择野火燎原而春草复生的意象,让草“枯”与“荣”的对比,也显得更加强烈。于是,诗人便借草之“物理”,抒发其豪迈的“心胸”。既借此劝喻王孙,更要表达他对前景强烈的自信。
白居易是精通声律的,从他晚年在家中养着樊素等大批歌伎,以及在《琵琶行》中对琵琶声音的描写看,都可以说明他有很高的音乐修养,知道如何通过声律来强化诗歌的意象。请看,在诗的第三句“野火烧不尽”五字中,只有“烧”属平声,其他都是仄声;而在第四句“春风吹又生”,声律的安排,则完全相反,五字中,除了“又”字外,其他四个字,全是高昂向上的平声。如果说,第三句声音给人的感觉是“抑”,那么第四句声音给人的感觉是“扬”,从而产生旋律上行音高激越的意韵。于是,这最为重要的两句诗,声音与意象互相配合,进一步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白居易的诗,人们都认为它在平顺浅近的语言中蕴含着深意。胡应麟说:“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合也。若意浅语深,语近意远,则最上一乘。”(《诗薮·内篇》)何文焕也说:白居易的诗,“极平淡,亦极新异。宜顾况之倾倒也”(《历代诗话》)。至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诗,历来受到评论者的重视,说它具有“语近意远”最上乘的水平,人们都是会同意的。但是它所指的“意”,到底是什么?人们便有不同的理解。俞平伯先生之父、清末探花俞陛云说:
此诗借草取喻,虚实兼写,三四句承上荣枯而言。唐人咏物,每有仅于末句见本意者,此作亦同之。但诵此诗者,皆以为喻小人去之不尽,如草之滋蔓。作者正有此意,亦未可知。然取喻本无确定,以为喻世道,则治乱循环;以为喻天心,则贞元起伏,虽严寒盛雪,而春意已萌,见智见仁,无所不可。一篇《锦瑟》,在笺者会意耳。(《诗境浅说》)
俞探花指出人们对“野火”两句有不同的理解,这说明我国传统的文艺创作具有不同于其他民族文化的特点。这就是审美主体一般都注意给审美受体在接受作品呈现的意象中,留下了“虚”的空间,让读者依据并结合自身的生活体验,在大脑皮质细胞中进行再创造。这就是王昌龄所说,让读者“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亦即司马光所谓“古人之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但由于读者生活经历的不同,对作品意象的理解,也会有所不同。这就是俞探花所谓“取喻本无确定”“见智见仁,无所不可”的意思。
俞老太爷提出咏物诗“取喻本无确定”的意见,当然是对的,但说它“见智见仁,无所不可”,便值得商榷了。不错,具有意境的作品,会给读者营造“再创造”的空间,但并不是让读者胡思乱想,“无所不可”,而是会或显或隐地,向读者呈示理解作品意象的指向。
王定保在《唐摭言》中指出:刘光远学李贺的诗,“尤能埋没意绪”。我们且不管这说法能否说明李贺的创作特点,但诗人们“埋没意绪”的做法,在传统诗词的创作中确是存在的。所谓“埋没意绪”,不等于没有意绪,而只是诗人把自己意绪埋藏起来而已。至于诗人如何以隐性的方式,暗示或透露自己的意緒,引导审美受体进行再创造的方向,则可以或在诗中营造某种气氛,或“于末句见其本意”。例如元稹的《行宫》,作者并没有直接批判唐玄宗,却以“寥落”“寂寞”等词,引导读者在脑海中呈现唐代衰亡的意象,从而引发出兴亡之感。当然,《行宫》是“咏史诗”,但在隐藏意绪中,引导读者再创作的方向,其做法和“咏物诗”是共同的。
同样,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诗,虽然以送别为题,既没有说送的是谁,也没有明显表现他的意绪,但如上所述,从诗的第二句韵脚落于“荣”字,以及第五、第六两句以轻快的笔调写春草重生的景象看,白居易的意绪,其实也并非完全埋没。至于说“末句见本意”,这诗的末句“萋萋满别情”,虽有惜别之情,但芳草萋萋,是形容草的茂盛,与首句的“离离”相照应。有人把萋萋与凄凄联系起来,说这首诗是表现朋友离别时凄楚的伤感,我觉得未必符合诗人的意绪。至于说它为“喻小人去之不尽,如草之滋蔓”,这种“会意”则与白居易所要引导的乐观方向刚好相反,属于牵强附会,颠倒黑白。如果白居易真的把草喻为“小人”,他还会在第五句和第六句中,以“远芳”“晴翠”等美好的词语,去形容“小人”的滋蔓吗?
白居易在送别之际,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象抒发情感,他的着眼点在于写“原上草”的历劫重生。就具体的意象而言,这无疑是白居易在送行时,看到了古原现场景象而产生的意绪。但是,它包涵的意义,却远远超过描写现场景物的本身,人们会从白居易描写春草历劫和枯荣的意象中,联想到自然和社会等诸多方面,联想到种种事物发展变化生生不息的规律,联想到新生力量的成长,即使经历最严酷环境,备受外力的摧残,也不能遏止,不可战胜。因此,这两句诗,具有广泛性、深刻性和典型性意义。从整首诗看,白居易使用的语言是浅近的,但由于他描绘和抒发的意象,概括了时空运动的规律,从而又具有哲理性,获得“语近意远”的艺术特点。因此,这首诗,特别是“野火”“春风”两句,便被人传诵不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