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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非虚构写作的新“矿脉”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9971
林栋

  在现今文坛,矿工诗人陈年喜不再是无名之辈,诗作已经得到了不少关注和好评。最近两年,陈年喜又在散文和非虚构领域发力,出版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台海出版社2021年)、《微尘》(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一地霜白》(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三部文集。陈年喜的非虚构写作,既是近年来非虚构创作浪潮的一部分,有时代精神的因子;又有其独到之处,它告诉我们一个文学富矿的存在—当代中国的游民和他们的“江湖”。

一、黄金背后的“江湖”



  黄金,这散发着无穷魅力的宝物,是怎么来的?

  人们容易想到一个庞大的冶金工业,却缺少直观具体的认知;能看到闪闪的金光,鲜少看到金光之后的长长链条。除非清高或者自命清高,多数人都会承认,黄金是地球的花朵。捷克作家恰佩克在《一个园丁的一年》中说,人们一看到鲜花盛开,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它送给美丽的女孩子,作為定情礼物,却从不去想花开的背后,是熬过严冬之后的松土、施肥、浇水、剪枝、分枝、嫁接、除草、除去枯叶和蚜虫等一连串的过程。黄金也一样,有它的“生产者”,其出产需要勘探、承包、爆破、开采、出渣、冶炼等一连串的过程。参与这一连串过程的,是黄金的园丁。“山上人流如蚁,矿工、包头、小贩、护矿队、盗矿贼、不知根底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多不胜数。”(《微尘·我的朋友周大明》)园丁们扎根在一个庞大的地下世界之中,这里是黄金的苗圃。“山体的两边都有矿口,大大小小,矿口一溜儿的矿渣,惨白惨白的。我知道由不同洞口出发的巷道在山体里交错、相会,各奔前程,组成了一片巨大的地下世界。这个世界布满了黄金、机器、汗水与生死。”(《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在玲珑》)苗圃加上园丁,在黄金的催化下,汇成了一个生猛的江湖。《微尘》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台海出版社2021 年版

  陈年喜是爆破工,一直跟金矿打交道。在他的三部文集中拾起一些碎片,拼在一处,可以粗识这江湖的大概。

  江湖里有朴素且残酷的法则。规模大的矿山,难以插足,只有偏远地方的小工程,能去试试身手。老板出坑口,劳工出技术、劳力,双方共同冒险赌上一把。选矿人去选矿,老板要派出自己的亲信,起监督制约之效;还要笼络住护矿队的忠心,以抵御盗矿贼的侵扰。建筑用工也有自己的潜规则,喜欢用什么样的人、怎样结算工资,都有自己的讲究。这个江湖又是比拼实力的丛林社会,要活下去,得有运气和一股子狠劲儿。就算是盗矿贼,也要留出心眼,防着打闷棍、黑吃黑、挖墙脚的。有的时候、有的矿洞,不讲究“盗亦有道”,没什么规则保证“钱货两清”。加入盗矿的队伍,就要和领头大哥五五分成。尽管如此,这个江湖里依然有公认的义气和规矩。打穿了对方的矿洞,要自动后撤五十米;一千五百米下的世界极为闷热,从这口密闭的“蒸锅”里下班时,早到的人会为迟到的人留下最后一口水。

  神灵是这江湖里的标配,住得还有点拥挤。在矿山坑口的小庙里,供奉着土地爷爷、财神爷爷、山神爷爷。入了这一行,连信仰都是现实的,毕竟谁也不知道,黄金到底是不是有眼。江湖上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个人费尽千辛万苦,矿坑打了几千米,毫无所获、铩羽而归。可是,低价接手的后来人却捡了漏,再试一次就得了高品位矿石,变成了黄澄澄的金子。在矿洞里,有种种想不到的事件可以夺去生命,同时也有种种意料外的偶然让人躲过一劫。一次有三个人因为陈年喜的袜子没干耽误了下井,竟在机缘巧合下保住了性命(《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慵懒》)。因缘际会之中,不知有多少悲欢起伏。正如陈年喜的感慨:“决定命运的因素太多了,有些是看得见的,有些是看不见的,往往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锋利。”这是走过江湖的人,才能品得出的滋味。

  矿山外围也有不少人在这江湖里讨生活。有的坑口挨着村子,村民就能靠着这人来人往的江湖、捉摸不定的黄金,谋个简单的小生计。有的坑口不挨着村子,后勤保障就需要有专门的人来解决。背脚队就派上了用场,顾名思义,这完全是靠力气吃饭。陈年喜遇到的背脚队来自四川大巴山,有一半是女人。在异国他乡打工的工人,总要找机会下山去,认识几个异性。

  提起江湖,人们往往联想到与庙堂之高相对的江湖之远。在这个自由的空间里,安放了千古文人的侠客梦。大侠们考虑的都是大事,江湖的风波、门派的盛衰、朝廷的要务。而现实中的江湖并没有浪漫的玫瑰色。陈年喜走过的江湖,堪称金庸武侠江湖的镜像翻转。矿工们的江湖里没有挥金如土的畅爽豪情,只有一系列的算术题—矿石成色几何,一吨能赚多少……没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有以方便面充饥;死亡也常见,但并不精彩震撼、重于泰山;没有秘籍和神功,只有简单粗暴的炸药;没有怒去吹箫、狂来说剑的潇洒俊逸,只有粗糙龟裂的手和震耳欲聋的噪声;没有落难的公子、飒爽的女侠,只有五湖四海来打工的游民。

  在陈年喜的三部非虚构作品集中,“江湖”处处都在,却十分零碎、不成系统。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这个生产黄金的地下江湖是个粗粝的所在。此处最重要的两件物事,黄金和炸药,定义了这个江湖的基本精神。这是一对十分奇妙的组合:黄金能换来人间的富贵,炸药则能让一切归零。

二、走江湖背负的“流动中国”



  除了矿工的江湖之外,陈年喜还提到了其他的江湖。麦田、椒田上,漆树林里,也都涌动着江湖的暗流。帮人割麦子的麦客,帮人摘花椒的椒客,割漆队伍里的开口工、收茧工、煮饭人、采购人、售漆人,都是飞飞落落的候鸟,背着毒辣的老日头讨生活。黄金有地底下的江湖,粮食有日光下的江湖。黄金在流血,粮食在流汗。在这些江湖里,活跃着流动的中国。F40E610E-4486-48CE-84CD-F9A9CA9D23DC

  二○一六年“年度中国工人诗歌桂冠奖”给陈年喜的颁奖词这样写道:陈年喜很像传统中国的游民知识分子,离开乡村外出打工,辗转于社会底层,饱经世态炎凉。这个评语捕捉到了陈年喜人生中的漂泊宿命,以及投射在其写作中的游民意识。十六年的矿工生涯,陈年喜背井离乡,四处打工赚钱,游走在江湖之中。《一地霜白》中的《岳父》《司命树》,《微尘》中的《割漆的人》都道出了谋生的不易。没有文凭,没有关系,没有资源,还能干啥呢?人往低处走,只能去江湖。陈年喜的祖先就是在漂泊中挣扎求生的:“一百多年前,先人们从安庆、黄陂、九江、汉口,沿水路或旱路千里奔波来到这片土地上,插草为界,垒土为居,谁也没想到,时隔百余年,子孙又动荡一次。漂泊与时间无关,它有宿命的特性。”(《一地霜白·秋雨记》)陈年喜把自己的漂泊称为“逃亡”:“我们都是奔跑的人,寻找的人,跑什么?找什么?都似乎清楚,又无限茫然。那是個没有终点、无望无果的苦旅。所有的人都是逃亡的人,从一个逃亡地向着另一个逃亡地。”(《一地霜白·水边的阿雅》)子孙似乎在重复先人的旅程和宿命。当然,这也只是陈年喜的一面之词。陈年喜的漂泊中有一种时代特有的动荡不安。之所以寻觅和追求,是因为有改变命运、书写传奇的希望在。漂泊不只是苦旅,还可以是淘金的冒险。漂泊的这种两面性,也在无数中国人的人生中得到印证。《一地霜白》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 年版

  汉娜·阿伦特在她的著作里区分了“世界”和“世界里的人”。同样,“江湖”和“走江湖的人”也不相同。平等人和平等人最能相交,江湖人和江湖人才能相逢。《一地霜白·黄瓜本无味》里,陈年喜写自己与卖黄瓜老黄的萍水相逢;《一地霜白·荞花雪白》里,则是与苦命女人苦荞的相逢;《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我的朋友哈拉汗》则是与讲义气的哈萨克族朋友哈拉汗相逢。江湖上的相逢,与都市里的邂逅不完全相通。前者需要生命的参与,是人生和人生的碰撞;而后者往往是心照不宣的短暂接触,更近于需求和需求的交易。

  在江湖上漂泊的人们有着更高的情感烈度,浓情厚意郁结在胸中,只有靠文艺排遣。出现在游民们口中的,要么是老腔,要么是京戏,要么是孝歌。比如这首孝歌,由一个妻子唱给远行的丈夫:

  我知道你这一走去得不远,

  从峡河到商州又到西安。

  我知道你平时有个习惯,

  爱喝酒爱抽烟家常便饭。

  想喝酒自己买莫要省钱,

  想抽烟你随便莫要戒烟。

  你累了喝点酒身体康健,

  你纳闷了抽支烟解解心烦。

  你挣回多少钱我也不管,

  只要你对我好苦也是甜呐哈。

  (《一地霜白·枣树记》)

  歌词并不雅驯,吟唱它们的嗓音想必粗豪且酸涩—也只有这些粗枝大叶的音节,能抚慰那些被风霜磨糙了的心灵。诸多孝歌都是唱给走江湖的游子们听的,是江湖的一部分。一般提到乡土文学的时候,往往把城市文学作为重要的参照。似乎城市文学的繁荣与否,取决于我们对乡土文学的态度。实际上,在城乡文学传统之间,还有一个同样波澜壮阔、不容忽视的江湖文学,或曰游民文学。现实中的江湖,溶解了传统中国的诸多质素,日久天长,渗透到了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再大胆点说,中国人的灵魂中除了“土味”,还有几分“江湖味”。从这样的江湖里,我们能打捞出怎样的文学作品呢?

  比起把文学变成知识,放在学院内流通,陈年喜能做更大、更重要、更不无聊的事情—就是拿出在床板子上写诗的劲头,写出底层的江湖,写出漂泊的酸辛,写出萍水相逢的奇遇,写出畏畏缩缩的人们所梦想的“冲天一喊”。批量生产的畅销书、短视频和公号文都在吵嚷世界有多大,而只有漂泊过的灵魂才能用严肃的笔触告诉人们江湖有多深。而这,或可成为非虚构写作的富矿。困守书斋的学者们,难以想象江湖的真正面貌,只有请陈年喜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的人,为江湖留影。

三、作家要清楚自己的“矿脉”所在



  陈年喜身上与文学有关的标签主要有两个:游民知识分子和矿工诗人。两个标签都天然地有些反差的意味:在漂泊无依中,还能像知识分子那样写诗作文,多么难得;一个矿工,还会写诗,实属不易。似乎这种反差足以为游民或矿工的身份增色。但是,陈年喜需要意识到孰重孰轻:不要让“诗人”成了“矿工”的拖累,更不要让“知识分子”的标签遮盖了“游民”生涯的创作富矿。正如黄金是时代的隐喻,采矿也可作为创作的隐喻。与金矿越深越贫不同,写作的矿脉是越深越富。无论如何,一个成熟的作家要清楚自己的“矿脉”所在。

  从目前出版的三部文集看,陈年喜没有开发好自己的富矿。碎片化的书写消解了江湖的大和深,也限制了陈年喜非虚构写作的力道,显得精致有余而野性不足,江湖气少而学院气、书卷气重,并没有让人感受到“冲天一喊”的豪气。

  陈年喜的文章,多次流露出对当前“精致、雅驯、矫情的所谓纯文学文本”的不满。这也提升了他对非虚构写作的兴趣。他知道,文学式微、诗歌式微的原因是什么:自娱自乐、自说自话。这样的文字,读了和没读毫无区别,还读它做什么?可是,陈年喜依然以写诗的方式写文章,追求内容的张力,走上了追求精致的老路。形容李广杏的美味,陈年喜用上了这样的词句:“内部暴烈的清香拼力突破,皮壳毫厘不让。力与力的较量,使他饱满,浑圆,激情涌荡,仿佛一腔扯天撕地的长调锁于弦板。”(《一地霜白·怎不忆敦煌》)这的确是诗人的手笔,但绝不是好的文章。对内容张力的追求,难免让文字的斧凿痕迹过重。如此用力,可以仿制出美食纪录片解说词,却绝不可能呈现一个极大极深的江湖。对一砖一瓦的过分雕琢,容易让建筑师忘却要建造什么,也容易让他忘却自己本拥有什么。在这个到处是感官刺激的时代,诗味是宜淡不宜浓的。F40E610E-4486-48CE-84CD-F9A9CA9D23DC

  由此看来,尽管陈年喜在开始非虚构写作之前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诗歌创作经验,对文坛和写作都不陌生,但他仍然面临为自己的创作定位、定向的问题,甚至更为急迫—毕竟,真正的挑战往往发生在成名之后。从写句子到写故事,再到写好一个世界,对作家提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此外,在当前的媒介环境下,“诗句”还容易堕落为“金句”,被收编和征用。比如,“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这是一句好诗。可当这句诗被单独拆出来,安装在书籍的腰封上、鸡汤文的标题上、手机的屏保上,它还是诗吗?还是原来的那首诗吗?诗句堕落成为商业文案,失去了原有的活泼泼的生命力。

  开采任何意义上的富矿,都需要眼光。否则,就像那些不走运的矿老板,只是挖些矿石随便卖卖。要为江湖留影,不仅要平面的速写,还要立体的雕塑;不仅要照片的捕捉,还要有电影的巨制。真正好的非虚构作品,内核一定是诗歌的—能说出人人心中所有而口中所无,人人所欲言而不能言,人人熟视但未能看见的东西。这就需要作家下更多的功夫,不光是用小框取景,还要运筹调动,让景色在流动中汇成整体,讲述更大更完整更立体的故事。

  真正的、有深度的看见,不仅需要视觉,还需要目光。视觉是上天的馈赠,而人的目光则是动态的,与人的成长保持同步。大都市里的新新人类,一辈子修理地球的农民,四海为家的游民,都有各自的目光。朱光潜曾说,自己从文艺中学到的收获是“观世法”的辦法,把人和自己都看作戏中人,在扮演一定的角色。写非虚构的故事当然需要这样的观世法。以看客之心观戏中之人,能够帮助作者保持与生活之间的必要距离。不过,“观世法”考验的正是作家的目光。能从生活里看到什么,是作家的创造力之体现,更是非虚构写作中的深层活力之所在。否则你有家族的故事,我也有;你有职场的曲折,我也有;你有恋爱的悲欢,我也有。何苦非要读你的呢?

  陈年喜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台下人身上的戏文比台上的还多”(《微尘》)。为红白喜事服务的民间乐队成员身上,有精彩的故事,而且有几分活化石的色彩。南疆矿山上的索道上,也有不少故事,有几十件之多。这些人和故事,都是宝贵的创作素材。当然,为江湖留下全息影像,对作家提出的要求相当高: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有能力和江湖保持精神上的距离。

  明代文人意识到了本朝民歌中所蕴藏的生命力,陈弘绪《寒夜录》引卓珂月语云:“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杆》《银纽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如果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那么,我们这个一度遍地流金的时代,堪称“一绝”的是什么呢?我愿意把选票投给那些出自小人物之手、浸透了小人物血泪的文章,无须涂脂抹粉,自然光彩照人。他们以真诚与血泪为家族、乡土、江湖乃至时代留影,有可能成长为不容忽视的文学现象。F40E610E-4486-48CE-84CD-F9A9CA9D23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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