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军情部门有招募作家担任特工的惯例,如威廉·毛姆、康普顿·麦肯齐、格雷厄姆·格林那几位,都曾客串过一段。至于写间谍小说成名的伊恩·弗莱明和约翰·勒卡雷,原先就是职业间谍。但以本人的特工经验撰写小说,据说是从毛姆开始的。他自己说过,“我敢不揣冒昧地说,一个在行的人写间谍工作,无论如何在英国这是破天荒第一遭”(致保尔·道丹的信)。他这里说的是一九二八年春天出版的小说集《阿申登》。其实就在同一年,麦肯齐出版了他的长篇间谍小说《两极相通》。
毛姆从事间谍工作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六年,他被派往瑞士,主要搜集德国方面的情报。继而,一九一七年下半年,俄国十月革命前,他率领一个特工小组赴彼得格勒(今圣彼得堡),暗中支援孟什维克政权。泰德·摩根所著《毛姆传》第八章专门写到这些事情。作为特工,毛姆有几个明显的优势:一是懂得多种欧洲语言,尤其法语和德语相当好;二是交游广泛,熟悉上流社会,虽不懂俄语,但他到处都有朋友,正是借助克鲁泡特金之女萨沙的关系打开了彼得格勒社交圈子,进而成为克伦斯基的座上客。当然,他的作家身份就是一种很好的掩护。更重要的是,他行事冷静而自律,具有情报分析能力。然而,从他小说人物阿申登身上更可以看出,他这类特工具有某种自反性特点。康普顿·麦肯齐(1883-1972)
毛姆(1874-1965)
一
《阿申登》(Ashenden: or the British Agent,中译本书名作《英国特工》)这个集子收入七个短篇,是一组系列小说。书中各篇都有一个叫阿申登的人物,但他不一定就是主人公,有时作为叙事人出现,实际上是一个串场人物。显然,阿申登是以毛姆本人为模特,亦是被英国情报部门雇佣的职业作家,其经历跟毛姆的特工生涯大致相吻合。书中前四篇,《金小姐》《墨西哥秃头》《茱莉亚·拉扎里》和《叛国者》,是以毛姆第一次在欧洲大陆执行任务为背景。另外两篇《大使先生》和《哈灵顿先生的洗衣袋》,涉及阿申登在彼得格勒的秘密活动,取材于毛姆自己的俄国之行。最后一篇《疗养院》不能归入间谍叙事,但阿申登出现其中,编入这个集子亦自顺理成章。
阿申登以作家身份为掩护,首先打入日内瓦社交圈子。一战期间各国间谍麇集中立国瑞士,日内瓦各大旅馆成了重要的情报集散地。书里开首一篇《金小姐》,主要就是酒店里的戏码。不过,此篇前半部分还须介绍阿申登被R上校招募的过程,并夹带关于特工活动的一般性描述。在整个谍报网络中,阿申登只是一个层级较低的中继站。他每周两次去集市,从一个卖鸡蛋黄油的农妇手里接过给他的指令,那女人从法国那边过来。他这边拿到情报,就去莱芒湖对面法国境内递交。他乘坐环湖游览的蒸汽船,利用在法国那边的码头停靠时交接情报(这样护照上没有出入境记录)。其实,就像毛姆在本书前言中所说:“情报部门特工的工作总体上是单调乏味的,很多都没有价值。”
不过,有一节出现了类似谍战剧里的一幕:他的一个印度情报员传来重要信息,一个替德国人做事的孟加拉间谍刚入境就被捕了,那人从印度带来一个装有文件的箱子寄存在苏黎世车站。阿申登得知德国特工计划翌日凌晨去那个车站偷箱子,不敢用电报、电话通知设在伯尔尼的英国情报机构,急忙叫了出租车,疾驰四个小时赶到那儿。谁知上级情报官员听完汇报后找了个借口就把他打发走了。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
阿申登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将一无所知。作为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机器上一枚小小的铆钉,他从来没有机会了解整个行动。也许他会参与事件的開始或结束或中间的一些行动,但他所做的事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从来无从知晓。这真令人沮丧,就像那些现代小说给了你一些相互之间毫不相干的片段,却指望你通过拼凑自己构建出一个连贯的故事。
当晚,阿申登回到旅馆,两个瑞士警察已在房间里等着他。房间里已被搜查过,他意识到是否有人向警方指控他是间谍。德希金斯男爵夫人,还是埃及王子身边的什么人?这家旅馆的客人多半都有头有脸,可是看谁都像是间谍。当然,别人也会这样看他。警察的盘问只是一个插曲,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阿申登无疑具备了合格特工的专业素质。
接着金小姐出场了,这是个耐人寻味的角色。小说里没有给出她是否间谍的结论,但一个偶然的机会激起了阿申登内心的想象,他渴望的第一手情报或许就在自己身边!
这个英国老妇人大概很早就离开了自己的国家,现在的身份是受雇于埃及王子的家庭教师。她跟随主人一同来到日内瓦,阿申登就是在这家旅馆里认识她的。不能说是熟人,那金小姐根本不搭理他。作为英国人,她偏偏讲法语,见了英国人都没有好脸色。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很耐人寻味,小说写到将近三分之二的地方才提到她。然后是阿申登跟男爵夫人、埃及王子那些人玩桥牌的情节。毛姆很擅长那种并无实质性内容的过渡性叙述,东拉西扯写开去,让人觉得有趣就行。然后,就是金小姐病危了。凌晨三点,她让女佣来请阿申登,说是有话要跟他说。这让他诧异万分,可当他赶到金小姐病榻前,人已昏厥过去。她为什么要找他来,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他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疑问。最后弥留之际,房间里只剩下阿申登。他想:她一定有什么秘密要透露给他,想来她知道他是谁。很可能有些重大的事情在进行,她的情报可能会改变这个世界……
突然,那老妇人痉挛地动了一下,费尽全身力气从床上坐起,阿申登上前去搀扶,只听她吐出“英格兰”这个单词,人就咽气了。金小姐想说什么,你怎么想都行。最后毛姆还是将悬念留给了读者。也许跟情报什么的压根儿没有半点关系,在最后那一瞬间,难道她心中沉寂大半个世纪的爱国之心又死灰复燃?毛姆确是不排除这种想法,但阿申登心想:“这些都是廉价而又庸俗的小说段子!”
二
阿申登的间谍叙事不像詹姆斯·邦德(007)那样惊心动魄,却是有着更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有时不能确定他的故事是否脱离了情报和间谍工作。譬如,在《大使先生》那篇里边,阿申登被派往某国首都X城考察该国局势,以确定在发生剧变的前夜应该支持哪一派政治势力。本来可能是一系列纵横捭阖的阴谋活动,可是当他与英美驻该国大使接触后,叙事就彻底变轨,变成了关于爱情、婚姻和事业的人性探讨。其实,毛姆的间谍小说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琢磨人本身的问题。像《茱莉亚·拉扎里》和《叛国者》那两篇,人性的因素比任何间谍桥段更为关键。在茱莉亚·拉扎里的故事里,阿申登诱杀为德国人效力的钱德勒,无疑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
那个叫钱德勒的印度间谍很早就被R上校盯上。此人一战之前在印度搞武装暴动,曾被捕入狱,战争期间逃脱囹圄,策划多起针对殖民当局的爆炸案,之后流亡欧洲被德国人招募,便四处策反参加欧战的印度军队。这自然成了协约国情报部门的眼中钉,必得除之而后快。阿申登诱杀钱德勒的诱饵就是那个叫茱莉亚·拉扎里的意大利舞女,战争与间谍叙事中又添入爱情与阴谋的戏码,这里透着叠加的残酷性。
茱莉亚与钱德勒在柏林相识而陷入热恋,但她不久被德国当局驱逐出境,跑到英国廉价舞厅表演西班牙舞蹈。R上校认为,她被驱逐很像是间谍工作的障眼法,来英国是为钱德勒搜集情报,便以间谍罪名抓了她。现在,上校把茱莉亚押到法国,让阿申登把她带到莱芒湖南岸一处法国市镇,引诱钱德勒前来与她相会。他们得知,那男友目前就在湖对面的瑞士洛桑。他们利用茱莉亚没有入境签证,去不了洛桑这一点,强迫她给男友写信叫他过来。她当然不情愿,阿申登对付这女人亦颇费脑筋。钱德勒起先很谨慎,并没有马上入彀,但几番鱼雁传书,几经周折,他居然来了。入境边检时,他发觉是英国特工设下的陷阱,当即吞下氢氰酸自杀。
照阿申登看来,这印度人本来应该算是争取民族独立的死士,心里未免有几分钦佩。只是蹚了德国人的浑水,成了自己的敌人—眼下是战争,他必须毫不含糊地执行R上校的诱杀命令。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正邪参半的混合体,阿申登内心的信念(行动的合法性)变得不确定了。按照事先交易,除掉钱德勒,他们就把茱莉亚给放了。上校认为她不重要,此女顶多是个业余间谍,其实她是不是干这个的也不能确定。但仔细看毛姆的整个叙述,总让人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换一种眼光看,她是不是比她那个男友更像间谍?不好说。毛姆还是将包袱留给了读者。
无独有偶。在阿申登的特工行动中,《叛国者》里诱使做了德国间谍的凯珀尔返回英国,也是这种棒打鸳鸯式的绝杀。这回阿申登佯称来瑞士疗养的英国稽查官员,成功地接近住在同一家旅馆的凯珀尔夫妇。因为他得到的内线消息说,德国情报官员准备将本是英国人的凯珀尔派回伦敦去潜伏,而阿申登所谓的稽查部门就是送上门的诱饵。这篇故事相对比较简单,通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间谍的悲苦命运莫过于被人摸清底牌,叙述重心最后落在对手的惨境。凯珀尔走后,留在瑞士小城卢塞恩的凯珀尔太太一直没有收到丈夫来信,终而满心的疑虑不再是疑虑,一切迹象表明她丈夫已遭遇不测。这篇小说结尾部分,毛姆特意描述了没有取到信的凯珀尔太太几乎崩溃的状态,她蓬头垢面,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阿申登看着这德国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简直要晕倒。
作为成功者的阿申登,从未在这种秘密活动中获得任何成就感。在毛姆笔下,间谍工作的意义终而变得模糊不清。潜伏在黑暗中,只是从另一种视角去关注人的生存方式。
三
截取敌方特工文件箱子的思路,再次出现在《墨西哥秃头》一篇中。那人绰号叫“墨西哥秃头”,是因为他没有头发并且是墨西哥人。这回R上校指派秃头给阿申登做助手,一起去意大利执行一项任务。根据内线消息,一名叫安德里亚蒂的希腊间谍将于某日前往罗马给德国人送情报,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意大利截取那份机密文件。
秃头不是职业特工,是那种亡命徒式的行动者。之前他在本国闹革命,搞砸后只身流亡欧洲,被英国情报部门招募。R上校对他们二人有明确分工,秃头干脏活,阿申登负责情报转送和掌管行动经费。拿到文件,由阿申登带回来,并支付墨西哥人的报酬,那厮计划干完这一票即返回墨西哥继续干革命。在毛姆的间谍小说中这篇最具可读性,也相当风趣。此篇主要有两个看点:一是秃头这个人物有意思,这是个话痨,一路上不断地跟阿申登讲述自己风流倜傥的旧事,不乏搞笑细节。二是结尾出人意料,毛姆特工叙事的惯伎就是自我解构。
据线报,安德里亚蒂从希腊港口比雷埃夫斯坐船到意大利的布林迪西,上岸后将直奔罗马,去德国大使馆。阿申登和秃头乘火车到了罗马就分头行动,秃头去布林迪西捕获猎物,阿申登往那不勒斯等候秃头完成任务来会合。那希腊人一下船就被秃头盯上了,秃头发现那人不懂意大利语,很容易就接近了对方。但那人并未径去罗马,说要先游览一下那不勒斯,秃头见机行事,就把他带到阿申登下榻的那家旅馆。然后他把人骗到外面给做了,因为他判断希腊人一定是将东西揣在身上,不料却未能在那人身上找到文件。于是,只得回到旅館翻他的行李。阿申登帮着一起找,结果一无所得,他们想不出这人究竟能把情报藏在何处。
任务失败,必须马上撤离,阿申登乘凌晨的火车转道罗马回瑞士,秃头第二天坐船走。分手前还有一段插曲,及时行乐的秃头带他去小酒馆享受美食美女。秃头豪饮暴食,放肆的俏皮话,优雅而娴熟的舞步,让阿申登觉得这冷酷而野蛮的家伙亦无比可爱。最后,墨西哥人送他去车站。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阿申登想起离开旅馆时收到使馆转来一封未译出的电报,便掏出解码本破译电文。电文告知:安德里亚蒂(就是那个希腊间谍)因病滞留比雷埃夫斯,无法前往意大利,让他取消任务回日内瓦等候指示。他又看了一遍,才意识到秃头这蠢驴杀错人了。
特工行动有时就像一出充满黑色幽默的闹剧,煞有介事地讲述一个苦涩的笑话。
这篇小说无疑印证了毛姆自己的一个说法:“情报工作能极大地满足我的浪漫感和荒诞感。”(《总结:毛姆创作生涯回忆录·五十三》)这自然是作家的口吻,不像是专业特工的感受。据泰德《毛姆传》介绍,同样写间谍小说的康普顿·麦肯齐对毛姆这些作品颇为不屑,因为在他看来毛姆不算是真正的特工。他说过,“毛姆在战时为情报部门做的工作无非是一种中间人的角色,负责搜集他在瑞士遇见的特工人员提供的情报,然后将情报发往伦敦……”一战期间,麦肯齐曾负责希腊和叙利亚的英国情报网,他的特工经验自然比毛姆更具专业特点。然而,做间谍和写间谍小说毕竟是两码事,特工有其层级、分工和严格的行动规范,但小说却有不同写法,不是所有的间谍小说都要走打打杀杀的路子。职业间谍出身的小说家勒卡雷对毛姆的这些作品倒是评价甚高,他写道:“《阿申登》那些短篇故事肯定对我的作品有影响。我认为毛姆是怀着一种幻灭的心情和认为现实几乎是无聊的看法,来写谍报工作的第一人。”(《毛姆传》第十二章)从写实主义的角度看,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显然比毛姆更具有行家里手的职业特点(当然,特工活动到了勒卡雷的冷战时期,自不可与毛姆当年同日而语),但他无疑继承了毛姆那种“幻灭的心情”和现实之无可救药的精神视点。
四
毛姆短促的特工生涯并不止于麦肯齐所说的“中间人”,在《大使先生》里,阿申登是作为战略间谍派往某国首都X城,去搜集上层情报或从事政治斡旋。可惜正如前文所言,那篇小说并未真正往这方面展开。那个“国家已经四分五裂”的“主要好战国”不难猜测应该是俄国,其首都X城即彼得格勒,那就是毛姆一九一七年的俄国之行。毛姆此行自然另有重任,他据此写了另一篇阿申登小说《哈灵顿先生的洗衣袋》,那是真正进入战略层面的间谍叙事。
在这个故事里,毛姆完整地叙述了这次的秘密使命。其中陈述的事实与《毛姆传》提供的情况基本吻合,据说就连那个与阿申登同行的美国商人哈灵顿先生也有真实原型—小说中他是来自费城一家公司合伙人,真实人物可能是一个美国银行家,来与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洽谈一笔贷款。哈灵顿先生并非阿申登的特工组成员,设置这个人物显然是为了从另一个角度表现动荡的俄国局势,以及一个西方人眼里的文明差异。
俄国二月革命后形势让协约国感到担忧,如果俄国退出战争,德国和同盟国后方压力就大为减轻,必须让克伦斯基政权安心留在协约国阵营内。这种战略层面的考量显然出自英美政府高层,至于派遣毛姆去俄国,具体则由英国驻美情报机构首脑怀斯曼爵士一手安排—怀斯曼与毛姆两家是世交,而毛姆当时恰在美国。毛姆的使命就是阻止事态向不利的方向发展,用怀斯曼的话说,就是去“操控风暴”。这份差事是跟俄国上层人物打交道,很符合毛姆的脾胃。怀斯曼给他配备了一组捷克特工供他调遣,而且经费没有限止。
阿申登的行程与毛姆进入俄国的路径完全一样,从海上经由日本抵达俄国远东港口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然后乘坐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一路向西,直抵彼得格勒。英国领事馆给他安排了一个旅伴,就是哈灵顿先生。在漫长的旅途中,阿申登对身边的哈灵顿先生有相当细致的观察,美国人的单纯、自信和顽固,在一个复杂多变、诡谲和充满凶残的环境中,终而显得是那样的不合时宜,那样的一厢情愿。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故事中,毛姆别出心裁地将阿申登与哈灵顿一并摆在主人公位置上。你看,后者作为间谍叙事之外的存在,同样未能在这块土地上找到机会—他头天跟俄国人签了五千万美元的合同,第二天临时政府就倒台了。不能说哈灵顿的商业谈判仅仅是用来映衬阿申登间谍活动的失败,但此人的命运正好将政治沙龙的谲数引向社会呈现。毛姆用角色迥异的双主人公的安排,出色地表达了那种不可操控的历史变局。
亚力山德罗芙娜(原型是克鲁泡特金的女儿萨沙)是小说中另一重要人物,她侨居英国时期与阿申登有过一段花前月下的关系,还一同去巴黎度假(这可能都是虚构)。但他们没有陷于往昔的儿女情长,现在需要一同面对国家与革命的严峻局势,他们理性地达成了一项“工作协议”。于是,亚力山德罗芙娜位于市郊的一处公寓成了阿申登的作战指挥部,每天召集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开会—
他们一起制定计划,一起采取措施。阿申登争论、劝说、承诺。他既要说服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又要同宿命论者争论。他要判断谁是坚定不移的,谁又是自负傲慢的,谁是忠诚可靠的,谁又是意志薄弱的。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俄罗斯人唠唠叨叨;他不得不宽容地对待那些只会闲聊不说重点的人们;他不得不同情地听着人们夸夸其谈……时间很紧迫,关于布尔什维克诸多行动的传言愈演愈烈,克伦斯基像只受惊的母鸡四处奔走。
但结局很快就来了,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夜里,政权更迭。第二天一大早,哈灵顿还兴冲冲来向阿申登报告与俄方签订合同的好消息,亚力山德罗芙娜哭干眼泪大笑不已,告诉他昨日签字的部长已被枪决。真是一个富于冷幽默色彩的结局。
当街上响起枪声的时候,他们下榻的酒店已空无一人,哈灵顿先生还想去洗衣店取回他送洗的衣物。阿申登不理解他为何如此固执,亚力山德罗芙娜认为“他的坚持赋予了它象征性的价值”。最后,他俩沿着大街落荒而逃,四处一片沉寂,到处都是人们匆忙离去时落下的物品,书籍、男人的帽子、女人的包包……他们发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哈灵顿先生,帽子滚到排水沟里,手里攥着他的洗衣袋。
泰德在《毛姆传》里写道:“事实上他这次使命的失败是由于情报部门幼稚地认为,派一个带着经费的特工人员到某个地方去便能对那里的事态有所影响。毛姆亲眼看见历史的力量在起作用,也亲眼看见他自己在这些力量面前多么束手无策。”
人们通常认为,间谍小说和侦探小说一样,只是某种聊以消遣的类型读物。但毛姆的《阿申登》与他本人其他作品沒有本质区别,或许还更具有某种精神探求的深度。毫无疑问,秘密工作这个特殊窗口给他提供了剖析人性的特殊视角,而且借助战争背景大大拓展了叙事格局。这毕竟是他真正有过角色投入的行当,比他写东南亚和南太平洋那些作品更贴切地表达了作家的个性与自我感受。
平心而论,在毛姆为数众多的短篇小说中,《阿申登》应属上乘之作。只是相比同时代的先锋作家,毛姆的叙述方式无疑显得比较老派。就艺术趣味而言,他是维多利亚时代孑遗的“老克腊”,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或许是他一向不讨评论界喜爱的原因。
其实,不必以评论家的眼光去衡量一部作品,阅读不是为了印证评论家的褒贬,是感觉与心智的自我体验。
二○二一年九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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