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明词学文集·唐宋词与人生》(第四卷)杨海明著? 江苏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杨海明词学文集》是杨海明在唐宋词领域的研究成果集成,全套书共计十册,其中不仅包含了作者的一些有影响的专著,如《唐宋词史》《唐宋词与人生》《唐宋词风格论》等,也收录了他为学界广为传诵的论文选集,如《唐宋词论稿》《唐宋词论稿续编》《唐宋词纵横谈》等。在这套书中,作者的谈词角度可谓精粗巨细,靡不毕具,字里行间无处不可见其深厚学养与智慧巧思。它为大众欣赏唐宋词打开了许多扇新的窗口,使词的美感和底蕴全方位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而对于唐宋词的研究者来说,它又提供了一个研究样板,因为仅仅欣赏词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能够发现并解决唐宋词发展过程当中的一些问题,透过通俗易懂的文本表面去窥见更为宽阔的社会人生和文学流变。
选题,对于一个研究者来说,是学术研究的起点,也是贯穿其研究成果始终的血脉。无论是一本书,还是一篇文章,如果选题太大,就难以进行深入论述最终沦为泛泛之谈;而选题太小,又有就事论事、枯燥无味之嫌。而杨海明的选题角度,不仅大小适中,即能够在有限的篇幅内将一个话题阐述完备;且能见微知著,能透过一些个体的案例去反映大现象、大规律。如在《唐宋词与人生》的上编中,杨海明仅仅选取了十位代表性的词人,去分析他们词中所反映出的极具个性化的生命体验,勾勒出唐宋词人精神世界的各个面向,并且向读者昭示,这样的精神世界是古今相通、一脉相承的。
从宏观上,他将所有唐宋词看作一个糅合的整体,从某一类词所具有的共同特点着手研究;从微观上,则从一个人、一首词、一件事而扩展开去的探索。有些论题是别人司空见惯或者难以察觉的,他则从一些常见的意象谈起,如柳、水、梅等;或是从一些有趣的轶事出发,如柳永被晏殊黜退、范仲淹《渔家傲》一词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等;又或是洞察到了词中难以被察觉的一些美感差异,如美人的冷与热、节候的春与秋,等等。而平常的物事一经铺衍成文,反倒给人以不平常的新鲜之感。之所以有这么多智慧的发现,笔者认为,这不仅仅是灵感的突然迸发,更多的是得益于作者对于唐宋词的熟悉以及热爱。没有足够的对于文本的熟悉,就不能够在进退之间游刃有余地拈来材料为自己的论点服务,而没有足够的对词的热爱,就无法在前人对唐宋词众口评说的声音中咀嚼出自己的味道。
在《评王兆鹏〈唐宋词史论〉》一文中,杨海明这样谈道:
综观当今研究古典文学的学术队伍,时常能发现这样的现象:偏重考证者不免会产生轻视理论的倾向,而注重理论分析者又往往不擅长作实证性的考据。反之亦然。故而考据、义理、词章,三者并擅之“全才”确实不太容易找到。然而,学术研究的完美境界却呼唤研究者能够将“学问”和“思想”(最好还能加上“文采”)结合起来,成为“有学问的思想家”和“有思想的学问家”,至少能“左右开弓”地兼擅实证研究和理论分析。
在这段话中,他提到了学术研究的理想境界,即在研究当中将“学问”和“思想”结合起来。他认为,“学问”是比较客观的考证推理,是理性的,而“思想”是比较主观的分析阐释,又是偏感性的。杨海明的擅“思”体现在书中的,是他灵活的思维、出众的才气,能够将众多散落的点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谈词并非就词谈词,而是出之于词,又入之于词。他不仅谈及词学本身,亦涉及诗学、美学、文艺理论,亦融入自己的人生思索,亦穿插古今的社会现象。而把这众多的内容融合在一起又不显得杂乱无主,最终为自己的词学观点服务,靠的就是广泛的联想以及缜密的组织。而他的“思”又是以“学”为基础,与“学”相伴相生的。出现在书中的每一条论据都有出处。《唐宋词论稿》一书中的几篇有关詞人生平、家世类的考证文章更是可以直接见得作者的考据功力。如《张炎家世考》一文通过多方的求证以及层层推理最终考出张炎的家族关系,而这篇文章的考证结果紧接着又成为《张炎北游之行探测》一文的论据之一,这样环环相扣的论证就使得他所持有的观点和论据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在《唐宋词风格论》一书中,不仅有如下编中对于唐宋词多种风格进行的平行化横向对比,又有如上编中从纵向角度拎出一条唐宋词“主体风格”的线,继而对这种“主体风格”所经历的流变娓娓道来。如果说上编是对唐宋词整体风格的动态演绎,那么下编就是对唐宋词多样美感的横向展示。
文集中所涉猎的领域甚广,尤其给笔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作者所引用的趣闻轶事以及他的有感而发。文学是社会生活的产物,离不开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作者对于趣闻轶事的引用不仅使得其论述本身更具有说服力,也使得原本有些枯燥的学术著作具有了更强的可读性。与此同时,专业论著本身应该尽量避免研究者的感性体会,但有时这样的感性文字用得恰到好处,就能一下拉近研究者与读者的距离,引起人的共鸣。试读《早熟的儿童—谈晚唐五代词的“早熟”特性》一文结尾一句:
对于这个成长在晚唐五代衰乱时事的词的“宁馨儿”,我们就只能一边惊叹和赞美它的早慧和早秀,一边却又不能不为它带有几分贾宝玉式的“乖张”和忧伤颓废的病态而感到惋惜。
这完全是散文式的感性评价,但这样的评价出现在这篇文章的结尾,非但不突兀,反而是活泼的,让人感觉到作者的研究不仅有“学”、有“思”,也是有“情”的。
杨海明的学术语言有着非常鲜明的个人特色,那就是幽默风趣。如在《唐宋词史》中,当他谈到北宋社会生活的两大侧面时,将词比作“一个‘势利的孩子”,并说这个孩子“老喜欢向着热闹、繁华的地方跑去,而对于穷人家的茅屋陋舍,则是不大肯光顾的”;在《唐宋词风格论》中,当他谈到晚唐五代时词这种文体将诗歌的抒情功能又往深处更推进一步时,又这样说道:
在唐代诗歌已经达到的极高成就面前,“词”并没有退缩不前;相反,它选择了一条“同能不如独胜”的道路向着“狭深”的方面走去。这样,在唐诗“难以为继”和五代诗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情况下,它又为古典诗歌的发展开出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局面。
他常常把词作这样拟人化的处理,似这样风趣又睿智的语言有很多。他善于以富有特色的语言去阐述自己的学术观点,既能给人以清晰畅快之感,又能引人入胜,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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