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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7867
黄天骥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在我国古代诗坛上,才思敏捷的,莫过于曹植,他七步成诗,传为美谈。

  在晚唐,也有一位才子,其创作速度完全可以和曹植比美。据说他只需用手指在胸前交叉八次,做思考状,就能迅速完成一首词作。这就是温庭筠,字飞卿,人称“温八叉”。《唐才子传·温庭筠》说他“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七步与八叉,真可有一比。

  不过,刘勰说曹植是个“体貌英逸”的翩翩公子(《文心雕龙·时序》),而温庭筠则是个丑八怪,被人称为“温钟馗”。

  当然,人不可以貌相,文更不可以“貌相”。温庭筠的词,特别是选入《花间集》的十四首《菩萨蛮》,写得文辞绮艳,构思婉雅,缕金缀玉,句丽词清。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对温词风格进行了概括:“缕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温庭筠的词被置于词集首位,这说明了温词在《花间集》中最具代表性。

  其实,温庭筠不只写词,还写了不少诗。据知他生于公元八一二年,卒于八六六年,与李商隐同处于一个时代,因此,有人并称他俩为诗坛上的“温李”。就诗这种创作体裁而言,温的成就远不及李。但他也未尝没有写过一些好诗。有意思的是,温庭筠的诗风与他的词风大不相同。像脍炙人口的《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深切的乡愁,不知让多少人为之动容。又如《塞寒行》:“心许凌烟名不灭,年年锦字伤离别。彩毫一画竟何荣,空使青楼泪成血。”这诗写得平白晓畅,慷慨悲凉。一句青楼泣血,和《花间集》中写到的青楼女子情怀截然不同。显然,温庭筠写诗和写词,分明用了两副笔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思想感情的矛盾,也可以看到,即使同是抒情性的体裁,诗与词也各有不同的功能和不同话语的特色。

  温庭筠的人生经历颇为坎坷。他是唐太宗时宰相温彦博的孙辈,应该算是出身书香世家。温庭筠从小就展现出出色的才华,却因性格叛逆嚣张,命途多舛。他有好几次参加科举考试的机会,却偏好在严肃的科场中捣乱,多次名落孙山。那时,唐宣宗附庸风雅,喜欢词曲。温庭筠的靠山宰相令狐绹,也想投皇帝之所好,便令温庭筠代笔,写些《菩萨蛮》献上;同时,又严令温保守秘密。但是,温庭筠却不遵守规定,经常向朋友泄露此事,扬才露己,自鸣得意,还常常讥讽权贵的无耻无能。这使令狐绹既羞且恼,自此疏远温庭筠。温庭筠失去了后台,自然只能充当上不了台盘的小吏角色。某次,他喝醉了酒,回家晚了,触犯了宵禁之令,被城里的保安干涉。他竟反唇相讥,还和保安打起架来,结果被人打落了门齿,那真是丑上加丑。又据说,某日宣宗微服外出,刚好碰见了温庭筠,就让他猜猜自己是什么人。温庭筠直说,您不过是县丞(即帮助县长管理庶务的小官)之类的角色。皇上被他看不上眼,很不高兴,下令以后任命温庭筠的官职,最高不过县丞。从此,他只能屈居下僚,郁郁以终。温庭筠性情真率,敢作敢为,但也恃才傲物,放蕩不羁,这让他吃了大亏。而这忤逆的性格,竟又连累了儿子。据说他的儿子温宪参加科举考试,主考官“以其父文多刺时,复傲毁朝士,抑而不录”(《唐诗纪事》卷七十)。温庭筠的怪僻脾气以及丑陋相貌,让自己和子孙们一而再地吃了大亏。所留之于后的,不过一堆华丽优美、享誉文坛的词作。这对他和他的子孙来说,真不知是幸事还是憾事。

  上引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词,是温庭筠的代表作。至于如何理解、如何评价,从对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的解释开始,学者们就出现了分歧。

  何谓“小山”?学者们有三种不同的说法。有说“小山”是指屏风。这屏风,有人说是放在房子里,有人说是放在睡床上。另一种说法是“小山”指枕头,因为枕头也称“山枕”。第三种说法是“小山”指女子的眉毛。这三种不同的解释,都出于名家,也都有所依据。不过,浦江清先生说,“三说皆可通”,则似未必。

  首先,如果说“小山”是指枕头,睡觉时把两个枕头重叠起来,垫得很高,脖子能舒服吗?若用的是“玻璃枕”(温在另一首《菩萨蛮》中有“水晶帘里玻璃枕”一语)。把两个玻璃枕重叠起来去睡,更不可能。除非,这句是指女子起身,把自己睡过的枕头,叠在旁边男子睡过的枕头上。那么,她必须坐起来,侧过身子,才能把两个枕头叠在一起。这一来,后一句就不可能写为“鬓云欲度香腮雪”。因为,她的“鬓云”,一定散落在“香腮”上,是“鬓云已度香腮雪”了。

  女子的眉毛一说,更不可能。中唐以后,妇女的打扮有点古怪,《新唐书》中有“禁高髻险妆”条。例如画眉的“险妆”,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长眉”“蛾眉”等样式。这词的第三句,已说明她准备画的是“蛾眉”,第一句却说是“小山眉”,岂不是互相矛盾?所以,我只能同意俞平伯先生在《读词偶得》中认为的“小山,屏山也”的说法。“屏山”,也就是指屏风。

  问题是,第一,这屏风放在什么地方?按现在一般的做法,屏风会放在床前,起到遮掩的作用。下文的“金明灭”,许多研究者又说,这“金”指的是朝阳从窗外射进来的光。这束光忽明忽暗,屏风仿佛镶上了一层金。但是,如果是床前的屏风,正面的画面对着睡床,那么阳光又怎能透过屏风,让床上的人看到画面上金色的“明灭”呢?反过来,如果屏风的画面对着室外,睡在床上的人则只能看到屏风之背,更不可能看到“金明灭”了。

  因此,能够让睡在床上的人看到“金明灭”的,只能是放置在床内侧的小屏风。我还看过民国时期一些人家床内侧有一木架,便于放置需用的物品,床上也真放着一个小屏风作为装饰。而且,温庭筠自己也说过,“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鸳枕映屏山”(《南歌子·扑蕊添黄子》)。那么,这扇小屏风分明是放在枕头上方的。顾敻也说,“枕倚小山屏”(《醉公子·漠漠秋云澹》)。这都说明,“小山”只能指放在床上或枕侧的屏风,屏风上的画面正对着窗,这才可以让床上的人看到金饰的忽明忽灭。显然,把它解释为“山枕”“山眉”都不合适。如果联系到词的第二句“鬓云欲度香腮雪”,这情态,也只可能是指抒情主人公从枕上往侧望,才有所谓“欲度”,亦即鬓云将度未度的情态。

  其次,按词谱规定,[菩萨蛮]第一句的第一个字,可平可仄。如果温庭筠在这一句,直说“屏山重叠”,就不必麻烦其后几百年的词学家,费尽心思猜来猜去了。但是,温庭筠偏偏用“小山”一语。因为按词谱规定,这句的第二个字是语言的节奏点,它必须使用平声字。如果用“屏山”一词,“屏”属平声,这一来,词义虽然明朗,却因第一字与第二字连用平声,便在语音上没有了抑扬顿挫的意趣。而把“屏山”写为“小山”,“小”字属仄声,与平声的“山”相间,便让语言更具音乐美。况且,在当时,人们也都知道,“小山”是可以代指小屏风的,这并不存在需要解释的问题。

  有趣的是,由于后来的词学家,只热衷于争论“小山”到底是屏风,是枕头,还是眉毛,却把作者强调的“重叠”两字的含义完全忽视了。而“重叠”一语,在这首词中恰是至为重要的。研究者得鱼忘筌,有时也在所难免。

  我认为,这词第一句的关键在于理解“小山重叠”的意象。它既是指床上的小屏风,曲曲折折,像个小山一样的整体;同时,更重要的是指这小屏风的正面,画着重重叠叠的小山。当那女子仍然睡在床上的时候,稍稍转侧,她的目光注视小屏风上重重叠叠的山景。这山景,引起她的种种遐想。也许她想到,刚才还在枕边的人,已经在重叠的远山之外。这样的心态,温庭筠也曾在其他词作中表达过,如“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归国遥·香玉》)。每当闺房中人看到山重水叠的图景,自然会联想到“客路青山外”。后来欧阳修还直白地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青山外”(《踏莎行·候馆梅残》),李珣也在《浣溪沙·红藕花香到槛频》中有句云“翠叠画屏山隐隐,冷铺文簟水潾潾,断魂何处一蝉新”。可见,温庭筠在词的开始,运用“小山重叠”的意象,便从床上之人的视角,展现怀人的心意和深意。至于“金明灭”,也表明时间已不早了。而她还一直注视着“小山重叠”的画面,寄托内心一份思念。这一句,其实和词的最后一句“双双金鹧鸪”,有着互有照应的意味。

  “鬓云欲度香腮雪”,这句写得很有意思。过去描写女子的鬓和腮,一般用“云鬓”“雪腮”或“香腮”。温庭筠却倒转过来,说是“鬓云”和“香腮雪”,把原来的形容词和名词互相转化,这当和词谱规定[菩萨蛮]的第一句、第二句需要押韵有关。但这一转换,突显了鬓发的蓬松优雅和脸腮的娇嫩雪白。它充分说明,由于汉语具有词性转换的灵活性,便能产生加倍展现女子美貌的艺术效果。

  不过,这一句,如果只从形容女子美的角度去理解,依然是不够的。以我看,这句温庭筠的主要着眼点在于“欲度”一语上。上面提过,“欲度”是头发将要盖到脸上,却还没有盖过去的情态。在古代,女子睡觉时发髻是松动的,《长恨歌》“云髻半偏新睡觉”一语可证。如果女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头发便会度过香腮。因此,只有她还躺在床上,在枕边转过头或转过身去,才会出现“欲度”的状态。在这里,温庭筠写女子“鬓云欲度”的姿态,正是说明她躺在床上,又转过身来。如果把这句和上句写她注视着“小山重叠”联系起来,这“鬓云欲度”,分明有着表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意味。按《诗经·关雎》上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温庭筠写那女子的“鬓云欲度”,实在是表现她心绪不宁,辗转不安,思念离人。这词的第一句和第二句,纯属叙述性的语言,但又蕴含着抒情的意味,只是作者引而不发,让读者细细地体味,才能悟到其中真意。

  第三、第四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承接第一、第二句中女子的情态,温庭筠便用“懒”字,点明女子的心境。她所爱的人已经离开,于是,她很慵倦,很无聊,便懒得起来梳妆打扮了。《诗经·伯兮》有句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温庭筠写女性早上起来的心情也是如此,只不过写得更细腻,也更含蓄一些。温庭筠在另一首词《酒泉子·日映纱窗》中写道:“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故乡春,烟霭隔,背兰釭。宿妆惆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意思也和上引《菩萨蛮》的上片相近,我们可以参照互读。

  下片的第一句是“照花前后镜”,这就更有意思了。上片说女子懒得起来“弄妆”,但到了下片,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或者到了不得不起床的时候,她还是要精心打扮的。温庭筠写她在头上插上了花,面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又转过头来,从后面看看那朵花是否插戴好了。唐代尽管已经用上了玻璃,但镜子还是铜片磨光而制成的,其光波反射清晰的程度,绝不能和玻璃镜子比拟。因此,所谓“照花前后镜”,不可能像现在的女性在理发时那样,可以在前面用一面玻璃镜子,后面又拿着另一面镜子,让前后两个镜面互相照映。因此,这句所描写的,只能是指那女子对着铜镜,照了前边,又扭过头来,斜着眼睛,再看看后面。这样照过来,照过去,那扭扭捏捏的姿态,真能和上阕使用“弄妆”一语,互相衔接。这就是填词要求作者在“过片”之间,欲断还连的奥妙。至于词的第六句“花面交相映”,也暗示女子看到自己那漂亮的脸孔,衬着云鬓上插的鲜花,显得分外娇美,于是她对着镜子自赏自爱,自怜自惜。当然,这也是作者从旁观者的角度,对她容貌的赞美。

  在写了那女子对着镜子云鬓弄妆以后,温庭筠进一步写她的服饰,于是出现了词的最后两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罗襦”,是绸制的短衣,这没有什么疑问。而对“帖”字,许多学者都没有解释,而吴世昌先生则在《词林新话》中认为:“按‘贴’,穿紧身衣也。”这固然可作一说。但我觉得,“帖”应是指贴片,亦即下文所指那画着“金鹧鸪”的贴花。诗人写这女子把它绣在罗襦上。在过去,歌伎们往往喜欢把鹧鸪的花样绣在舞衣上,元代白仁甫的《驻马听·舞》,就写到“谩催鼍鼓品梁州,鷓鸪飞起春罗袖”,在衣服上绣着鹧鸪的贴花,这本来是歌伎舞女们服饰打扮的常态。

  下片的“新”字非常重要。它表明,在“罗襦”上,这贴花原来是没有的,是这女子刚刚才绣上去的。这含义,就和在罗襦上原本就有这种花纹大异其趣。温庭筠用新绣的举动点明女子当下的心态,它寄寓着对离人的殷切期盼。过去人们认为:鹧鸪的啼声很像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李时珍说:“鹧鸪性畏寒,夜栖以木叶蔽身,多对啼,今俗谓其鸣声曰:‘行不得也哥哥’。”(《本草纲目·禽部》)温庭筠的词作中也常见鹧鸪的形象,像在《更漏子·柳丝长》中就说,“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它通过写鹧鸪画图表现女子借以怀人的方式,也与这首《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相近。显然,温庭筠写那女子在心里忖念着“行不得也哥哥”,便在“罗襦”上新绣画着鹧鸪花纹的贴片。这本来很慵懒的女子,转念间又精心打扮,表现女子希望离人尽快回到自己身边的怀想。

  下片女子精心打扮的举动和上片她的慵懒,恰好构成强烈的对比。温庭筠描写她前后行为的不同,通过几个细微的动作,表现她内心的纠结。同时,当读者看到她在“罗襦”上新贴“金鹧鸪”的时候,就可以回过头来,理解为什么温庭筠在这词的开始,要写她眼巴巴地看着“小山重叠”,在床上无聊无赖、辗转难安的原因;领悟前边两句写她的无所事事的行为,正是她思念所爱之人的心理反射。

  我们还应该厘清词中女子的身份问题。她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少妇,更有可能是妓院的歌伎。如果是前者,她会认为丈夫很快便会回来,为了迎候,她便精心打扮,这完全可以理解。正如温庭筠在《梦江南》所写,“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这是闺中少妇等待丈夫归来的常态。如果是歌伎,为了职业的需要,她也只能认真地“弄妆”,准备迎接新客,这也可以理解。据《本事诗》载,唐代的韩翃热恋章台的名妓柳氏。大概后来韩翃因事离开,便写了《章台柳·寄柳氏》一词。词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显然,韩翃认识到,尽管他们曾经相爱,但为了生存,送旧迎新,并不稀奇。据知,这[章台柳]词牌,又有一变体,名曰[杨柳枝],写柳氏回答:“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以我看,这正体的和变体的两个词牌,更似是以男女互相酬答的形式,各诉衷情。他们彼此理解:从此一别,一切都成过去。

  问题是,如果是歌伎,诗人却写她起意在罗襦绣上金色而且是成双成对的鹧鸪。这贴花,是新绣的;这举动,分明是表现她想念着刚刚才离开的心上人。于是,此曲《菩萨蛮》,便有了全新的含义。可以说,词的上片,词眼在于“懒起”;词的下片,词眼在于“新帖”。从写女性的形态看,上、下两片,作者都是通过展现几个很细微的举止,像话剧规定人物连贯动作一样,通过叙述性的语言,戏剧化地表现那女子在不同时空的心理变化。她的动作,尽管是细微的,但色彩又不一样。上片色彩较暗淡,下片较亮丽,二者近乎对立,却统一在思念离去男子的身上。又经“过片”的过渡,词的旋律,又似和管弦乐的表现手法那样,由上片调性颇近忧郁的小调,变而为下片调性颇近明朗的大调。这旋律调性对比,把古代女性对爱情的真挚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期望统一起来。这就是为什么这首小词,让许多读者认为它写得纤秾绮丽,艺术造诣极高的原因。

  司空图在《诗品》中,认为诗歌有二十四种品格,“纤秾”与“绮丽”,正是其中的两品。所谓“纤秾”,按照杨廷芝在《诗品浅解》的理解,“纤以纹理细腻言,秾以色泽润厚言”。所谓“绮丽”,孙联奎在《诗品臆说》中认为,“绮则丝丝入扣,丽则灿烂可观”。这两品,都是从描叙过程的细致性和语言色彩的多样性来立论的。其实,司空图所立之“品”,在品与品之间,许多是可以相通的。就温庭筠这首《菩萨蛮》的风格看,恰好是这两品的合一。在这首词里,温庭筠只是以色彩明丽的语言,描写女子的举止,细腻而且丝丝入扣,却能让读者从女子的连贯动作中,感受到她内心丰富的情感。词意之美,含蓄之美,于此融在一起。

  上引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可以视为一位女性的自叙,也是温庭筠对一些女性的观察。他并没有明写这女子的心情,却让读者从一些细微的律动中,窥见她内心微妙的变化。词的开首到词的结尾,上片与下片,变中又有不变,互相呼应,有如草线灰蛇,委曲婉转,看到这词艺术构思的巧妙。佛经有云:“纳须弥于芥子。”不错,温庭筠在这首《菩萨蛮》中,描述的虽然只是一位女性在特定的环境中细微如芥子般的动作,但它却是对处于男权社会中广大妇女心态的典型性概括。人们不是称温庭筠为“温八叉”吗?《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应是他经过仔细观察、认真构想,才能够写成的,而不可能只是叉了叉手指,便一蹴而就那么简单!

  为什么温庭筠会写出这首《菩萨蛮》?在《花间集》里,它被置于首位,这有意义吗?对此,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温庭筠所处的晚唐,社会危机重重。一方面,边境不断受到少数民族贵族奴隶主侵扰,作为唐代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的首都长安,经常处在兵临城下的状态。而中央政权实际上由阉党操纵把持,各地區则由军阀分裂割据。在中原大地混乱不堪,进入崩溃临界点的时刻,一方面,大量财富和文化人士向西南和东南方向收缩,这就形成了四川和苏杭在经济上畸形发展的局面。温庭筠长期生活在川蜀地区,据《蜀祷杌》卷下载,“蜀中久安,赋役俱省,斗米三钱”,“村落闾巷之间,弦管歌诵合筵社会,昼夜相接。府库之积,无一丝一粒入于中原,所以财币充实”。乱世得苟安,饱暖思淫欲,于是歌台妓馆,遍于城镇。正如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所说:“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温庭筠也正是歌台舞榭中的常客。

  温庭筠从小就喜欢泡妓馆,据说,姚勖曾出资协助他参加科举考试,而“庭筠少年,其所得钱帛,多为狎邪所费。勖大怒,笞且逐之,以故庭筠卒不中第”(《玉泉子》)。他没有钱,便“以文为货”,作狎邪游。而歌楼妓馆,也很需要他,这是因为他不仅歌词写得快、写得好,而且还是个音乐家,他“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何必爨桐与柯亭也。’”(《唐才子传·温庭筠》)他精通音律,又了解歌伎的生活和心态,随时能为姑娘们谱写她们需要的唱词。这就是他在创作方面,填词的成就远高于诗的原因。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指出:“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这评价应是准确的。

  我国诗坛,从来有描写爱情的传统。情,本来就是人性的一个方面。与温庭筠齐名的李商隐,在《献相国京兆公启》中认为:“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李商隐的诗,就敢于写在爱情方面的苦闷。同样,温庭筠在词作,多写歌伎们的绮怨,不也是一种“苦闷的象征”吗?温庭筠所写的词,大部分以写“绮怨”为题材,写歌伎们对所钟情者的思念与牵挂,这实际上也体现出许多平民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当然,这种愿望很卑微,但也是在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环境中对真实生活的概括。

  其实,温庭筠对男权社会中的女性,一直抱着同情的态度。像他另一首著名的词作《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樓。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首词,写的也是妇女等待和失落的心态,其意境也有和上引《菩萨蛮》相通的地方。至于他的诗,甚至会直接表明对歌女的态度,像在《和友人伤歌姬》中,他知道她们命运的凄惨,“更能何事销芳念,亦有浓华委逝川”。便劝说歌伎们对自己的命运不要过度悲伤,“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他还劝说那些惨绿少年,希望他们能够感情专一,不要玩弄女性,提醒“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上面引述过的《塞寒行》,不是也说明了他对将士的家属,内心痛苦的同情吗?在男权社会中,温庭筠能够以歌词描写“绮念”的同时,更多地反映女性的希望与酸楚,特别是能展现被视为从事贱业的歌伎的内心世界,描写她们对美好归宿的向往,这一切,正是他在封建时代对人性的肯定。

  前人对温庭筠的词,评价截然不同。有人认为他写的都是侧艳之词,语涉浮华,没有多少意义,此说未免偏激。陈廷焯则认为:“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中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说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白雨斋词话》)。他把温词视作“寄托论”的标本,属词坛最高的成就,此说也未免穿凿,甚至荒谬。不过,由于温庭筠颇有才华,自视甚高,却又终生不得志,“有气干牛斗,无人辨辘轳”(《病中书怀呈友人》)。他认为自己有着凌云壮志,可是无人赏识;他对前途有着美好的期待,而始终只是白等。这复杂的心态,既让他玩世不恭,经常作狎邪游,又让他能理解歌伎们的处境和愿望,因而能从欣赏和自恋的角度,写出她们婉曲的,有所思念、有所期待的情态。在晚唐,像温庭筠那样强烈不满现实生活的黑暗,却又找不到出路,竟然连自己也沉迷在青楼里消磨生命者,不在少数。像杜牧,写过激切批判现实骄奢无耻的《阿房宫赋》,特别是悲叹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而自己不是招认“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吗?温庭筠的狎邪行为与杜牧不是也颇相似吗?实际上,晚唐时期,许多士人面临社会崩溃,既不满现实,又壮志难酬;既感到自己无力回天,又无可奈何,于是采取了这种扭曲“躺平”的姿态。

  在初唐文坛,民间已出现了大胆直率地抒发男女爱情的词作。此后,中晚唐有些文士,也写了不少与爱情有关的诗和词,他们的作品,大都写得明白流畅。但像温庭筠那样以纤秾绮丽的笔触,细腻地描写妇女的内心活动的作品,却很少出现,这应与时代风气、文艺思潮和作者的生活状态有关。但到了宋代,词的创作逐渐进入文坛的主流位置,文人写词在风格上也往往受到温庭筠的影响。因此,人们认为他给宋代词人的婉约派开了先河。在词的发展史上,温庭筠的词作确也占有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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