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太常与教坊
《诗经》本是配乐诗歌,风、雅、颂皆从音乐得名,风乃俚俗之音,雅是贵族正声乐歌,颂是庙堂祭祀的乐章。但三者排序有些奇怪,将民间杂曲小调摆在前边,好像普罗艺术自来就有崇高地位。按说贵族和乐官制作的雅和颂是当时的主旋律,所有的宏大叙事都在这两个部分。而且从时间上看又是倒置的关系,雅和颂的大部分篇什比十五国风产生更早。
照我的朋友老B的说法,孔子删诗编诗应该是照着颂、雅、风的次序来做的,那时候文字写在竹简上,一部《诗经》便是好大一个堆栈,搬动起来自然不方便,后做的部分压在上边,就被人当作孔子排定的目次。这说法很有趣,但我更愿意相信圣人自有某种考虑。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目睹礼崩乐坏,民间和庙堂的东西哪个更好,大抵心知肚明。《礼记·乐记》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政亡声息,乐歌自与风俗相随,故孔颖达疏曰:“周衰礼废,其乐先微。”孔圣做这事情当然要掂量优劣,庙堂的供奉再不济也不能不收入,但他知道那些东西总归不及风土民谣有着更强的生命力。从王官采诗到孔子的案头工作,考虑的是“兴观群怨”,未必是礼乐制度,十五国风完全没有所谓治国平天下的说教,也并不碍事,《诗》被纳入五经六经是后来的事情。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介绍词调的渊薮,重点讲到唐朝的太常曲与教坊曲,亦如主旋律与杂曲俗乐之分际。太常曲是供奉朝廷的正乐,由执掌礼乐之事的太常寺—一个专门机构大乐署—负责制作。教坊本是“艺户”,但因为唐代朝野溺于伎乐,高祖时已引入禁中。玄宗尤其爱好俗乐,撇开太常寺的礼乐制度,设立内外教坊,另外还亲自训练了设在梨园的宫廷乐团。这时的教坊虽供奉朝廷,也在京师各种社交场合进行演出,不但自己创作新曲,也大量吸纳边州胡乐和民间里巷之曲。因为与民间伶人乐工乃至文人士大夫有着广泛互动,教坊曲便有更多的传播机会,亦有更强的生命力,便成为词调的主要来源。从《旧唐书·音乐志》可知,擅长音乐的玄宗一再将教坊曲融入太常,明显是以教坊改造太常的意思。
国风的“中冓之言”
由于前人诠解太多,《诗经》成了复杂的文学样例,从草木虫鱼到“后妃之德”都有说头。当然,将《关雎》的君子淑女说成是周文王和太姒,是汉宋学者的过度阐释。十五国风的俚俗歌者,何曾能够想象王室与宫闱之事。他们乐而不淫地讴歌男欢女爱,或是哀而不伤地表达农事劳作和征戍的苦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黎民庶众与诸侯贵族不在同一层面,除了抱怨王事靡盬,不大可能去打探上层闲话。但事情亦有例外,国风中倒是有一些针对卫国宫室的诗篇,有讽刺的,也有赞美的。如邶风的《新臺》,鄘风的《墙有茨》《君子偕老》《鹑之奔奔》诸篇,是抨击卫国宫室淫乱之事;而邶风的《定方之中》《干旄》,卫风的《淇奥》《硕人》诸篇,则称颂卫之贤君或贤夫人。难堪的是,“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君子偕老》)卫夫人宣姜三世淫乱的糗事就这样被抖搂出来。按说“中冓之言,不可道也”(《墙有茨》),可是宫里的事情怎么就传到外面来了,保密工作做得不好。
按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庶人关心的是柴米油盐,上边不乱来就好。但卫国偏是有些特殊,有道无道都见庶人鸡一嘴鸭一嘴的议论。也许,跟那地方曾做过都城有关,邶、鄘、卫三国都在原先殷商都城朝歌附近,武王克商后分作三处(后来鄘又并入卫国)。京畿之民自是不同别国他乡,宫室秘辛亦视如闾巷八卦。
小草在歌唱
“青青河畔草”出自乐府古辞《饮马长城窟行》,这句子好像张口就来,不假思索:“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晋人傅玄同题诗曰:“青青河边草,悠悠万里道。”几乎一样的句式。他绕不过去,只能是复制乐府。《古诗十九首》的处理就比较高明,其二开头便道:“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从芳草天涯的邈远之想拉回到楼旁的园柳,建构对偶的空间格局,也算是别开生面。
用水边的青草作为起兴,乃以眼前即景入题,代入了情蕴与想象。造句自然质朴,就是一句大白话,但这好处不是人人都能瞧见。东汉以后文人诗采用古辞的例子不少,但若是让文人自创这种直截了当的句子,需要克服很大的语言障碍,非高手不能为。
其实,“青青”已是歌吟语态,口语的嗲发嗲发形成了某种积极修辞。小草在歌唱,难得不糊涂,诗人在努力将自己融入意象之中。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历来为人称道,因为景物变活了,感觉更明显,讶然之中是有了变化。他另一首诗有“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折杨柳行》)的句子,显然是从十九首蜕化而来,好像是为了承绪那种古风,却并不完全照着人家的鞋样做鞋。
《沧浪诗话》称晋宋佳句唯举陶潜“采菊东篱下”和谢氏“池塘生春草”,认为谢诗无一篇不佳。但云:“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评骘甚确。
老杜,小确幸
杜诗擅于表达苦难和挫折,但并非一概“沉郁顿挫”,人生惬意之处亦常流露。老杜早年游冶长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诗中记下交游和饭局的小确幸。如:
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
(《巳上人茅斋》)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
(《郑驸马宅宴洞中》)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醉时歌》)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
(《独酌成诗》)
棋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
(《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
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
(《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端午日赐衣》)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赠卫八处士》)
……
虽难免遭受残杯冷炙之辱,困厄之中更要四处寻找乐子,如“枕簟茶瓜”之类自是一种慰藉。偶尔忘形的小确幸,可能是生命中的一个个支点。
孔雀何以东南飞
中国文学较少出现孔雀之名。《诗经》说到的鸟类不下二三十种,如:雎鸠、鸠(鸲鹆,即八哥)、鸤鸠(布谷鸟)、鹑(鹌鹑)、鹊、鹤、黄鸟(黄雀)、鸮/鸱鸮(猫头鹰)、燕/玄鸟、鸨/雁/鴻雁、鹳、鸿(鸿鹄、黄鹄)、雉/翚、鵻(鸽)、鸳鸯、鹈/鹈鹕、凫鷖(野鸭、鸥鸟)、乌鸦、脊令(鹡鸰)、桑扈(斑鸽)、鷻(雕)、鸢(鹰)、鷮(长尾雉)、仓庚(黄莺)、鵙(伯劳)、鹭、桃虫(鹪鹩)……当然还有传说中的凤皇(凤凰),但就是没有孔雀。《诗经》的风雅颂都产生于北方,人们没见过孔雀自是必然。可是,生活在荆楚之地的屈原亦未将孔雀引入诗中,或是当地未有此物。但《九歌·少司命》有“孔盖兮翠旌”之句,注者多将“孔盖”释为孔雀翎毛制做的车盖,我有些怀疑这种解释是否想当然耳。
文献中最早提到孔雀的大概是《山海经》和《逸周书》。如《海内经》有谓“孔鸟”者,郭璞注曰“孔雀也”;《王会篇》亦云:“方人以孔鸟,卜人以丹砂。”但《山海经》《逸周书》都经汉人羼补(尤其《海内经》明显是后来增入),不好说这是否两汉时期之见识增广。《汉书·南粤传》记述,汉文帝派陆贾去安抚粤王赵佗,粤王以藩臣贡献诸般珍物,其中有“孔雀二双”。又,《西域传》亦称中亚罽宾国出产孔雀(作“孔爵”)。
以孔雀(孔鸟)入诗赋,好像是汉代诗人所为。枚乘《七发》,吴客向太子描述登景夷台所见景物,即有“孔鸟”等飞禽。刘向《九叹·远游》亦有“孔鸟飞而送迎兮”之句。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都有“鹓鶵孔鸾”之名,按张揖训释,“孔鸾”即孔雀与鸾鸟。在诗人想象中,楚地就有孔雀,上林苑之无限空间更不用说了。
乐府古辞《孔雀东南飞》(《玉台新咏》题《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开篇就是孔雀,以孔雀为起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但下句来得突兀,“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未明其人,陡然来了人物自述,我总怀疑这里有罅漏。这不去管它,诗序中说此诗是写“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的婚姻悲剧,但汉末建安时庐江是“郡”而不是“府”,其地在今安徽西部(建安已进入三国,魏吴双方在江北江南各自设置庐江郡)。作为行政区划的“府”,是唐以后才有的设置,可见此序肯定是后来窜入。但作为起兴之句的“孔雀”,带来一个问题,皖西一带的“孔雀”来自何方?
《辞海》条目说,孔雀在我国仅见于云南西部和南部。作为一种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的留鸟,孔雀自然分布未见于长江流域。诗言“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俨然作为一种迁徙性的候鸟来描述,虽用作起兴而毋庸细究,此句是否另有来源却未可知。
古诗十九首,以俗见真
早年读钟嵘《诗品》,见《古诗十九首》列为上品,觉得奇怪。那时在北大荒农场干苦力,每天累得要死,直是“慷慨有余哀”,油灯下想着体会诗中的“意悲而远”,却是自己离家万里的悲楚兜上心头。十九首的格调好像不过尔尔。游子,倡女,文人清客,多半是失意中的吟哦。其实,它这里并没有某种宽广的思想涵容,显然缺乏唐宋诗人的情怀与寄托。你可以说它完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间关怀,甚至无关乎江山社稷之类。我一介知青,还天天操心世界革命,那时喜欢“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
《古诗十九首》多是直露地表白诗人的离愁别绪或是落魄不遇,基本上是一己之忧的个人话语,却是缺乏鲜明的个性色彩。《明月皎夜光》哀叹“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固是人之常情,但这种抱怨亦见格调不高,此中的落魄不遇若是换成落拓不羁,那才有脱俗的况意。这十九首中,如《青青河畔草》叙说荡子妇凭窗大秀色相,《青青陵上柏》对贵胄生活的艳羡,《今日良宴会》流露的功名富贵之念,都是“俗”字打底。
如谓:“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又谓:“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王国维《人间词话》举述此二例,称“可谓淫鄙之尤”。可是他话锋一转,又道:“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这个“真”字,实是个体的存在感,不必非得理解为客观真实,这一点恰恰容易为读诗者所忽略。早年我们不觉其“真”,是因为时代语境不一样,大家都浸淫于“崇高”的幻境之中,更关注诗人的格局与格调,能够入眼的只是那些表现个性张扬与情感豪迈的诗篇。十九首虽说尽是俗念,又未免带有寒怆之语,却并无任何矫饰之态,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钟嵘认为“其体源出于国风”,大抵是因为它真率、朴素与自然。出自文人手笔的十九首,能够以俗见真,实际上已是脱俗见性,很不简单。难怪从前的诗评家惊讶于那些“平平道出”的诗句,竟有“句平意远”“意致深婉”之妙(见《四溟诗话》《诗薮》)。
十九首还有一绝,就是恰到好处地营造了一种非常感性的美学意境,它以离别/相思/客愁为中心的叙事模式,确立了漂泊的人的主题。比之前人,它不像《诗经》那么视野广阔,不像屈原那么奇崛与激越;比之后人,它缺少陶渊明的超迈,也没有李白的俊逸和杜甫的沉郁;但是它写出了文人对于生命的自省,由人生苦短导出一种落叶知秋的感伤,以至形成千古咏唱的悲凉意境。如《行行重行行》以回环复沓的句式表现缠绵悱恻的情蕴,在时间延宕中道出“岁月忽已晚”的无奈。《东城高且长》写客居帝都的游子感时伤物,而踯躅之中又有放情不拘的遐思,笔触直入内心。《去车上东门》和《去者日以疏》都是借陵墓景观抒发人生如寄之慨,将“白杨多悲风”的意象落实于生命本体的思考。确是真情真性。
牧斋诗中的“山谷丘陵”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以下简称《别传》)有不少文字论及钱谦益诗作,盖因牧斋之诗“表示复明之微旨”。书中考辨牧斋心迹或暗通地下运动诸事,亦以其诗作为佐证,如“隔生犹护旧袈裟”“丁字帘前是六朝”之类。这里不仅是以诗证史,也不时流露对钱诗本身的喜爱。
钱氏有《西湖杂感》二十首(见《有学集》卷三),《别传》引录四首,其二云:“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其十六云:“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钱氏这组诗,句法中规中矩,亦多袭前人诗意,尽以名物胪列取义。西湖,孤山,葛岭,吴根越角,建业余杭,白公安石,直是饾饤獭祭。至于“花如雪”“月似霜”,更属滥俗之譬。《西湖杂感》作于顺治七年,寅恪先生用以印证钱氏失节后之“复明”心态,有謂:“湖山一隅,人事变迁,已复如此,真可令人断肠也。”此中感慨自是必然,却未必真有那种颠覆性的悲剧诉求。
史家论诗或另具法眼,我辈多有不能理解之处。《别传》对钱氏《投笔集》中《金陵秋兴》诸诗评价更高,如谓:“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且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平居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史诗,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钱氏固然学殖富厚,文章堪称大家,其诗作实较庸常,很少有出新出奇的用语和喻象。钱氏自论鼎革以后之作,有谓“志气衰飒,每一执笔,不胜山河陵谷之感。虽复敷衍成篇,亦往往如楚人之吟,楚囚之操,鼠忧蚓泣”云云(《有学集》卷二十九),实是中肯贴切的说法。寅恪先生对牧斋诗大加激赏,也许另有原因,我揣摩已久,未得其解。
辛丑之夏,吴牛喘月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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