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画像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走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思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在诗坛上,人们把李白称为“诗仙”,而把李贺称为“诗鬼”。仙与鬼,都是人们在幻想中出现的虚无缥缈的形象。但“仙”,给人的印象是潇洒飘逸,天纵豪放;而“鬼”,它的出现,则会让人感到凄苦悲愁,阴森压抑。
李贺,字长吉,人们称他为“诗鬼”,首先是觉得他在创作上具有极丰富的想象力,遣词命意,浮想联翩,而又奇诡突兀,令人惊异。其次是他的作品,大多数都写到了神仙和鬼魂。其中作品直接涉及鬼魂者,又有近三十首,超过了他作品数量的十分之一。这样的创作情况,在传统诗坛上不能不说是异数。因此,人们把这“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形象清奇,呕心沥血地创作意象怪异的诗歌,又只活了二十七岁的短命诗人,称为“诗鬼”,也是颇为恰切的。
不过,在李贺笔下,那些闪烁出现的鬼魂意象,在让人惊异中,又呈现凄美冷艳的特色。读他的诗,很容易和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联系起来。小说中出现狐或鬼的形象,往往既让人怕,也让人爱。清代的王渔洋写过《题聊斋志异》一诗:“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这诗最后的两句,正是从李贺的《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花碧”的意象引发而来。可见,把写狐鬼的聊斋和李贺的诗联系起来,是不少读者共同的感受。
在李贺笔下出现神仙鬼魂的诗作中,上引《金铜仙人辞汉歌》是最为著名的一首。至于李贺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题材?为什么要写这一首让人费解的诗?诗的命意何在?曾引起评论者诸多的揣测。其实李贺在这诗的前面写了一段序文,已经或显或隐地流露出他创作这诗的旨趣:
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帝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这一段话很有意思。李贺表明,这首诗取材于历史传说。据习凿齿在《汉晋春秋》中注云:魏明帝命令“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于灞垒”。这里所说的盘,就是汉武帝在长安神明台上建造的铜盘。金狄,是指具有北方民族模样的铜人。又据《三辅故事》载:“汉武帝以铜作承露盘,高二十丈,大十围,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以求仙也。”可见,汉武帝為求长生不老,便以金属铸成了仙人的形象,把它高高竖起,让它伸开手掌,捧着铜盘,以便承接夜间的露水。然后把收集到的露水,和玉屑拌搅在一起,作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仙液”,供他享用。当然,服用这种奢侈品,并不“可口可乐”,也没有让这万岁爷长生不老。好歹活到六十九岁,见鬼去了。不过,汉武帝能够铸造巨大的金属物体,也充分说明当年的汉王朝冶金能力的先进,以及国力的强大。
对汉武帝谋求长生的愚昧做法,李贺并不认同。这一点,我们在《苦昼短》一诗中可以看得很清:“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神君和太一,都是传说中主寿的神仙,李贺以反诘的句式提出,表明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在这诗的最后,李贺还激动地表示他对服药求仙的做法非常反感:“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他问道,服食丹药,有什么用?那传说中所谓成了仙,得了道,在天上骑着白驴,终日游逛的任公子,根本是不存在的。更重要的是,他直指汉武帝刘彻,不是整天喝着仙人掌上的露水以求长生吗?最终,汉武帝还是把尸骨遗留在了茂陵里;那秦始皇不是一直派人寻求不死之药吗?最后得到的还不是一个死?!在这里,李贺还特地把汉武帝端出来作为讽刺的箭垛。
可是《金铜仙人辞汉歌》的金铜仙人,明明是汉武帝谋求长生不老,制作营养饮品的重要工具,为什么反对求仙的李贺偏偏要选它为创作的题材,而且通篇带着凄楚的情绪去描写金铜仙人的遭遇呢?这就涉及作者创作思想和创作技巧的问题。
请注意,李贺在诗序的最后写上了“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这一句。
很奇怪,金铜仙人辞汉是汉代的事,如果长吉先生姓刘,是刘彻的王孙,因而为金铜仙人的被拆,感到悲伤,这还可以理解。但是,李贺分明姓李,与汉朝毫无血统关系,何以偏偏要在诗序中摆谱,晒出自己是“唐诸王孙”的头衔呢?
我从来未见过诗人在创作时,会首先亮出高贵的谱系来表明自己的身份的,只有李贺是例外。这是为什么?弄清楚这一点,对理解这首诗的涵义,大有帮助。
李贺确是“唐诸王孙”。据《旧唐书》载:“李贺,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父名晋肃,以此不应进士。”郑王,是唐代开国皇帝李渊之子李元懿,与唐太宗李世民是同辈的兄弟。所以,李贺可以堂而皇之标明自己是“唐诸王孙”。不过从李元懿被封为郑王开始,到李贺在公元七九○年出生时,差不多有百年之久,其间又经历过十二任皇帝的统治。说实在话,郑王的后裔,和当政的皇帝,只不过是远亲,而且关系越来越疏远。所以李贺的父亲并不受到重视,只在“边上从事”(《太平广记》),充当不三不四的角色。到李贺出生时,李晋肃更是家道中落了。
至于李贺,倒是很有才干的。据说他七岁能诗,名动京师,连韩愈、皇甫湜看到了他的作品,也惊讶不已,还“于缙绅之间,每加延誉,由此声名籍甚”(《剧谈录》)。作为文学青年的李贺,思路奇特,自命不凡。从他所写的二十三首《马诗》中可以看出,他常以骏马自喻,像其四说:“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那真是铮铮铁骨。其五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这分明期望能快马加鞭,获得成就。从这些诗作中可以看到,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着远大的理想和强烈的自信心。
然而,越有才华,越是有抱负的人,也往往越容易遭人嫉妒。有人便以李贺的父亲名为晋肃,这“晋”字与进士的“进”字同音,犯了讳忌,便认为李贺不能报考进士科。这一招,等于斩断了李贺上升的官路。尽管韩愈“惜其才,为著讳辩录明之,然竟不成事”(《剧谈录》)。后來,他只能被推荐为奉礼郎,在这从九品亦即最底层的官阶上打滚,郁郁不欢地在长安待了三年。最后,到元和八年(813),他便辞职回到故乡昌谷。《金铜仙人辞汉歌》这首诗,正是他在回乡路上写的。
在归途上,李贺心情很不好。在《春归昌谷》一诗中,他说自己“思焦面如病,尝胆肠似绞”。他悲愤地吐露自己的心境和处境:“知非出柙虎,甘作藏雾豹”,“韩鸟处缯缴,湘鯈在笼罩”。他知道,处在受制约受束缚的牢笼中,即使他能力再大,也没法有施展的余地。他自嘲不是“出柙”的虎,只好甘心做隐藏在云雾里不让人发现的豹。这里他所谓“甘作”,实际上是很不甘心,他起码认为自己是头凶猛的豹子,却受形势所迫,不能不隐藏而已。在有志不获骋,只能充当卑贱小吏的情况下,在中晚唐最讲究身份门第的环境中,李贺便亮出自己的底牌,声明自己再倒霉,毕竟还是唐皇朝的金枝玉叶,即使辞去了那食之无味的九品芝麻官,成为两袖清风的闲散人员,也不能被人轻觑。
更重要的是,李贺在诗序中,亮出自己属于李唐王朝的龙子龙孙的招牌,这和他选取金铜仙人辞汉这一传说作为创作题材,有很大的联系。那金铜仙人,原是汉武帝铸造的显示国家强盛的标志。后来曹魏篡汉,硬是要把金铜仙人搬到洛阳,“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很清楚,魏明帝迁铜人确是事实,史有明文;而金铜仙人流泪,则纯属虚构。但金铜仙人被迁拆这事件的本身,正说明王朝兴亡的问题;金铜仙人流泪,正好表达出黍离之悲。
兴亡问题,在传统诗坛上,从来是诗人最关心的创作题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历史规律,像噩梦般缠绕在人们的心头。在唐代,即使国力鼎盛时期,李白登上凤凰台,也禁不住发出“吴宫花草埋荒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慨叹。到中晚唐,面对山河零落,社会经济和封建体制破绽百出,当“内囊尽上来了”(《红楼梦》语)的时候,兴亡问题,备受关注,也往往是诗人们着笔最多的题材。白居易、刘禹锡、元稹诸人,无不发出思古之幽情,写出了不少动人肺腑的、有关兴亡问题的诗章。
诗人抒写兴亡之感,或是直抒胸臆,或是通过记叙某一段史实,描绘某一处有代表性的景色,寄寓自己的感情。而李贺选择的,却是一个历史传说。他创作《金铜仙人辞汉歌》的旨趣,并不在于批判汉武帝求仙保命,而是为汉朝的灭亡感到伤悲。
金铜仙人,是汉朝在鼎盛时期铸建的。它被魏朝拆迁,标志着曾经盛极一时的汉室,最终也宣告灭亡了。显然,金铜仙人被拆被迁的事件,是汉朝灭亡的缩影。这历史细节的本身,联系着家国兴亡的大事。加以在传说中,还有金铜仙人竟然会流下眼泪的异象,这正是人们怀念前朝,内心痛苦,从而产生的想象。李贺选择了这近于虚妄的历史传说作为创作的题材,即使作品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象征性,又很合适他擅于发挥奇思妙想的创作个性。显然,即就对题材的选择而言,我们也可以看到李贺才华的一斑。
李贺这鬼才,面对着让他绝望的政局,面对终日服食丹药,像汉武帝那样追求长生不老的唐宪宗,他在脑海中不禁出现了唐王朝面临灰飞烟灭的预感。因此,当离开长安东归时,行经洛阳,便写有《铜驼悲》一诗:“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花笑,铜驼夜来哭。”铜驼,也是在汉代铸造的,高九尺,安放在洛阳金马门外,是唐代人们经常聚集饮宴的地方。李贺预感到国事颓唐,眼前的好景也将风流云散,这铜驼也将有“夜来哭”的黍离之哀。
因此,当自命身份高贵,满怀壮志,最后却和金铜仙人一样,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长安的他,在回归家乡的路上,百感交集,便选取了金铜仙人不得不离开长安的传说,寄寓着他作为落魄王孙的心情,以及浓重的兴亡之感。他之所以要在诗序中,标明自己是“唐诸王孙”,正是表明他在写汉代衰亡寓言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唐代政局一蹶不振的阴影。作为身上流淌着李唐宗室血液的王孙,有所预感,心怀隐忧,便不能不产生切肤之痛。
在唐代,诗人们还有以“汉”喻“唐”的习惯。像白居易说“汉皇重色思倾国”,亦即“唐皇重色思倾国”,这是唐代诗人们不言自明的共识。李贺面对着这与汉代兴亡联系着的传说,表明自己的身份,分明是以“摆谱”的姿态,表明自己对待王朝兴衰的立场。实际上,也暗喻作为与唐朝有着血统关系的他,面对着唐宪宗管治下的社会和政经现状,忧心忡忡,认为有可能出现汉朝那样分崩析离的局面。
当我们了解到李贺之所以在诗序中,正儿八经地标明“唐诸王孙”所包含的复杂心态,那么在《金铜仙人辞汉歌》的艺术构思上,许多隐晦难明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诗的第一句,“茂陵刘郎秋风客”。茂陵,是安葬汉武帝的陵寝。按传统惯例,人们把最高统治者的坟墓尊称为陵。这里使用茂陵一词,指的是追求长生,却不免走向死亡的汉武帝。刘郎,就是汉武帝,他姓刘名彻,故曰刘郎;秋风客,指的也是汉武帝,因为他曾写过《秋风辞》,悲叹“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为人生易老,表示伤感。谁知道他自己最终也成了秋风般的过客。李贺点出写过《秋风辞》的作者,人们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这句诗似乎并不费解,但是在一句七个字中,竟然重复使用同一个人的三种称谓,这不是让人觉得奇怪和累赘么?对此,前人是有所注意的。黄周星认为:“徽号甚妙,使汉武闻之,亦当哑然失笑。”(《唐诗快》)至于到底妙在什么地方?黄周星没有说明,但称皇帝为郎,没上没下,确让人很难理解。王琦就对李贺的写法不以为然了。他说:“以古之帝王而渺称曰刘郎,又曰秋风客,亦是长吉欠理处。”(《李长吉歌诗汇解》)他认为李贺的写法,既重复,又欠妥。其实只要仔细分析,便可以发现,这写法正是李贺思路奇谲巧妙的地方。
这句诗,称汉武帝为茂陵,当然有对死者尊崇的意思;而称汉武帝为刘郎,则多少含有亲切的意味;至于说写过《秋风辞》的汉武帝,最终还是被玉皇大帝揪走,成为秋风之客,这又显得对一心一意追求长生的汉武帝,怀着几分同情和惋惜的情愫。李贺把三种称谓,排列在一起,融合为一句,这奇妙的写法,恰好表现出人们在汉武帝身上,纽结着又敬又爱又惋惜的复杂情感。
诗的第二句,“夜闻马嘶晓无迹”。意思是说,晚上听到马嘶的声音,可是到了早上又看不到有任何的踪迹。这句话似乎很容易懂。关于马嘶,大家也知道和汉武帝有关。这皇帝老子十分爱马,据《史记·大宛传》载,汉武帝知道大宛国出产汗血宝马,便派李广利领兵索取,为此还打了几场硬仗哩。
但是这句诗设有主语,到底是谁听闻到马嘶?是谁发现早上不见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对此人们又有不同的理解。据传说:“甘泉宫恒自然有钟鼓声,候者时见从官卤簿等,似天子卫仪。”(《汉武故事》)按此说,“夜闻马嘶”者,指的是长安的官民。但王琦却认为:“谓其灵魂之灵,或于晦夜巡游,仗马嘶鸣,枉然如此,至晓则藏匿不见矣,何能令人畏服如生耶?”(《李贺诗歌集注》)这是说,那马嘶是汉武帝的鬼魂自己听到的。还有学者认为这是天上神马,迎接汉武帝仙去。如此等等,数百年众说纷纭,而人们都没有从李贺这诗整体的艺术构思中,来考虑谁“闻”的问题。
其实,就从诗题为《金铜仙人辞汉歌》看,这诗明明是以金铜仙人为主体。在整首诗中,李贺也都把金铜人格化,把它看成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很明显,这“夜闻马嘶”,听到汉武帝的魂魄在夜中徘徊,晓来却不见其踪迹的人,正是那即将被迫拆迁的“住户”—金铜仙人。正因如此,只有它才会亲昵地,用对美男子表示爱意的口吻,把神武的大帝刘彻称之为“刘郎”。弄清楚这一点,连王琦说李贺在诗的第一句“有欠理处”的判断,也可以纠正。至于“夜闻马嘶”的意象,李贺在创作中也曾使用过;在《夜坐吟》一诗中他说:“踏踏马蹄谁见过,眼看北斗直天河。”可见,他不过是把自己的情怀,融入金铜仙人之中,让它夜闻马嘶而已。
看来,在李贺的想象中,这金铜仙人还具有女性的身份。这一点,我们在诗的第三句,可以感受到他这一创作的手法。
诗的第三句是,“画栏桂树悬秋香”。按照李贺在诗序中的叙述,他说“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令拆迁铜仙。八月是秋天,也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问题是,在帝王的宫苑里,栽满奇花异草,为什么李贺却只突出了桂树,写在汉武帝宫苑的画栏里依然充满着桂花的香气呢?这写法大有深意。
我们发现,在李贺的诗作中,当写到女性形象的时候,诗人便往往以桂花陪伴着衬托着她们的出现。且举数例如下—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梦天》,写嫦娥出现)
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
(《李夫人》,写李夫人出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环。
(《天上谣》,写仙女)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
(《大堤曲》,表现浣纱女性)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
(《帝子歌》,写女仙)
李贺把桂树、桂花、桂香,和女性联系起来,这是有道理的。传说月亮中有桂树,嫦娥住在种有桂树的月宫。由嫦娥而联想到仙女,因此,以桂树桂香,或表现或衬托诗中出现的人物形象,便让读者也很自然地触发对女性的联想。
从李贺写作的惯例看,在《金铜仙人辞汉歌》里,他让汉室宫苑的画栏,桂树悬香,显然和衬托女性的形象有关,而且在下文还出现“忆君”的词語。这一切,都说明他有意把金铜仙人视为女性。由此也可以推知,为什么诗的第一句会出现“刘郎”那样亲昵的称谓。弄清楚这一点,那么李贺被人说是用语“欠理”的批评,以及到底是谁“夜闻马嘶”的难题,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我更看重的是,在这句诗里李贺竟使用了“悬”字。他说在宫苑的画栏上,悬挂着秋天桂树的香气。
谁都知道,香,属气体,作用于味觉。若说“画栏桂树飘秋香”或“满秋香”,以“飘”“满”之类的动词来呈现气体的存在,才是合适的。但李贺却用了只适用于视觉,作用于固体的动词“悬”。这一来,及物动词性质不可思议的变化,让人震撼。它可以让读者强烈地感知,桂花的香气,竟像一匹布那样,悬挂在画栏上。于是,整个庭院,呈现为凝固、死静,像被幕布笼罩遮盖,纹风不动,却又依然让人依恋。显然,李贺把味觉和视觉打通,充分调动和促进审美受体在大脑中处于不同位置的皮质细胞,相互沟通,碰击融合,从而强化对意象的感知。这种创作手法,正是后来钱钟书先生所说的“通感”。
跟着,“三十六宫土花碧”。据知汉朝帝王有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土花即苍苔。土花碧,是说青苔长得很好。李贺详列汉宫的数目,却略去汉宫中所有的一切,只突出翠碧的青苔。而青苔之所以长得好,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迹,更没人管理。这等于说,汉朝所有的宫苑,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与空虚。
这三、四两句,在李贺笔下,是写“夜闻马嘶”的金铜仙人,在天晓时,她眼中所见宫中空寂和心中所感的情状。本来,这金铜仙人曾经看到的,是奢华闹热的宫苑,如今只剩下一片凄清空虚与荒芜,整个宫苑的气息,凝固不动。虽然香还在,但人已空,四处像死一般寂静。
“魏官牵车走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牵车,即辖车。那魏国的官员,管辖载着金铜仙人的车子,奔向千里以外的洛阳。洛阳在长安以东,金铜仙人也被乘载着牵拉着,从东关出发,离开长安城。这“走千里”浩浩荡荡的动势,和上面表现宫苑空落凝固的氛围,构成强烈的反衬。
这时候,李贺转过笔锋,首先写金铜仙人在走出东关那一刻的感受。她觉得,东关的风猛烈地迎面吹来,像箭一样射进了她的瞳孔。她感到那风的滋味是酸的,把她的眼珠刺激得特别酸痛。本来,风的本身是没有气味的。当然,诗人们也会以内心悲苦的感受,把风直接形容为“悲风”,像曹植在《野田黄雀行》,就明写过“高树多悲风”。而李贺却把风写成“酸风”。这风成为一件有滋味的腐蚀性气体,它直接把金铜仙人眼睛刺得酸疼。而眼的酸疼,又和她在离开长安时内心的酸楚连在一起,从而让读者更直接地感知金铜仙人的凄苦。加上李贺使用“射”字,以箭一般的尖锐强劲来表现酸风吹来的动势。这些极具刚性的词语,给读者以强烈的官能刺激,印象也特别深刻。
在传统诗歌的创作中,有些诗人很看重“炼字”。贺贻孙说:“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诗筏》,见《清诗话续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我们知道,诗中的“字”,实际上是诗人把眼中或心中的意象符号化。在诗人进行创作时,大脑皮质紧张活动,会有多种信息在记忆区域中闪烁。而哪一个符号更能恰切地表达意象,诗人需要经过一番选择、过滤、扬弃,最后确认。这过程,前人称之为“炼”。李贺在创作中,对“字”的运用,是煞费苦心的。李维桢说他:“只字片语,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经道,而实皆有据案,有原委。”(《昌谷诗解序》)像这句以“酸”形容风,以“射”描写风的尖利,以及上句以“悬”形容香的凝固,十分新奇,也很恰切,这就是李贺在“炼字”方面,下足功夫,搜索枯肠,获得让人猛然一振的结果。
紧接着的第七、八两句是:“空将汉月出宫门,思君清泪如铅水。”这是李贺回过头来,写金铜仙人在被拆卸,和被载出宫门时的情感。破晓时分,残月在天,她觉得自己徒然带着月色,离开了宫门。过去一切,不复存在,就只剩下眼前的月色。在这里,作者使用“汉月”一词,极为佳妙!按说,当金铜仙人被拆离开长安时,已进入曹魏时代。但是,在金铜仙人的眼里,这月亮,依然是在汉武帝时,陪伴着她用铜盘承接露水的“汉月”。历史无情,时代过去,而月亮还是过去的月亮。李贺特意把月亮形容为“汉月”,这既写出了金铜仙人对故国的依恋,也寄寓着他自己感慨世事的沧桑。接着,诗人直接让铜人表示,她忆念汉武,滴下了铅水般的两行清泪。有意思的是,她携带着的盘,原用于向上承接露水,而现在,携盘独出的她,则是滴下铅一般的泪水。上无露水,下滴泪水,两者比衬,益增忉怛。于是,金铜仙人沉重凄婉的心情,以及李贺对历史沉重的思考,也随着铅一样沉重的泪水,传达到读者的心中。谁都知道,金铜仙人不过是一件巨大的物件,它并无知觉,但李贺把它人格化,甚至女性化,让无情物变成有情人。那么,作为有情人的诗人,他内心的沉重与痛楚,便渗在金铜仙人的泪水中。
下面,李贺写金铜仙人被拖出了东关,走在咸阳道上。“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兰花,也是女性比喻。这时候,金铜仙人看到曾经和她在一起,如今也变得衰老的伙伴,在路旁给她送别。作者下一“客”字,意味深长。“旧时本是同巢鸟”,想当初,金铜仙和伙伴们同在一起,同属汉宫的主人。现在,她不得不离开,反被视为客人了。这身份的陡然变化,给了她强烈的刺激,让她伤心到极点。而李贺正选择这一严重的时刻,写下了震古烁今的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从而让整首诗中表现悲怆的情绪,到达高潮。
李贺明明知道,苍天是没有感情的客观存在,它根本不管人间冷暖。但是他进一步推想,竟让金铜仙人悲苦地吐露心声。她仰视苍穹,感到天际茫茫漠漠,于是发出悲凉的感叹,她觉得如果苍天有思想、有情感,看到她那悲苦遭遇的历程,也会惊心骇目,风云变色,连容颜也会显得衰老。当然,李贺这异想天开的推想,实在不可思议,但却能展现感伤和失落之情,强烈到极点。同时,李贺把“老”字这表现有生命物体的词语,用于亘古不变的天,这奇特的思路,不能不让人拍案叫绝。
在到达情绪的高潮后,李贺便把笔调放缓,写金铜仙人离开了长安,渐行渐远的心境和情况。诗的最后两句是:“携盤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就艺术构思而言,李贺又一次点出“盘”和“月”。他着意点明,金铜仙人独自上路,可是一直携带着用以承露的铜盘。那月亮,是过去夜夜陪伴着她,现在依然跟着她走在路上的月亮。在旷野中,月色荒凉,这也是她心境荒凉的写照。这细节的处理,细腻地透露她对故国和汉武帝默默的深情。这时候,诗人写她离开了长安,渐行渐远;渭水奔流的波声,也就越来越小了。这收束的一句,李贺从金铜仙人的听觉着眼,写她舍不得离开,又不得不离开,一路上想念长安的心态。其写法,就像音乐家创作一首乐曲,在作为尾声的乐句,让节奏延长,旋律下行,乐音越来越弱,于是余音袅袅,收到了语不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杜牧在为李贺诗写的序文中说:“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其为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词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为有是。”我认为,杜牧这番话,是对李贺诗歌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最为准确的评价。
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可以看到,李贺选择并利用了一个虚荒诞幻的历史传说,这金铜仙人的形象也属牛鬼蛇神一类。而在这传说中,他又只撮取金铜仙人在一个早上离开汉宫的一个片段,通过细腻的叙述,寄寓着非常复杂的情感。这既包含着浓重的历史沧桑感,又渗透着作为李唐后裔的李贺对中晚唐危机四伏败象已呈的忧思;更混合着李贺自己怀才不遇身心颓毁的悲伤。他不是也和金铜仙人一样,满怀忧愤伤感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不得不离开长安东去洛阳吗?这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便萌发为离奇古怪的幻想,写出了这首让人惊叹的诗章。
可以说李贺的创作,确是继承屈原磊落不屈“感怨刺怼”的传统,而在诗作中又表现为特有的怨郁凄艳的个性。沈德潜也说,李贺的诗“依约楚辞,而意取幽奥,辞取环奇”(《唐诗别裁》)。就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而言,李贺取材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传说,把一件无知无觉的物件写成为一个感情细腻的灵魂,用词遣句,变化莫测。神奇的想象和幽深典奥的意韵,确实和楚辞一样,贯注着作者对历史,对现实,以及对个人命运的满腹牢骚。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金铜仙人默默地离开长安的心态,也正是李贺带着复杂的心情,辞去奉礼郎东去洛阳的写照。换言之,这金铜仙人甚至可以视为李贺的象征。
李贺的诗歌,无论在艺术构思以及在命词遣句方面都独具一格。如果用司空图把诗歌风格区分为二十四品的做法,透视李贺诗歌创作的风格,他应列入“悲慨品”。《二十四诗品》对“悲慨品”的定义是“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这是说作者个人的命运,像遭遇狂风摧毁一样,十分悲苦。但是他并非只为自己叹老嗟贫,而是心怀家国,考虑的是“大道日丧,若为雄材”?正由于雄才无法施展,便使得“壮士拂剑,浩然弥哀”。从李贺一些名作,像《雁门太守行》《老夫采玉歌》,以及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我们都可看到他面对“大道日丧”的中唐政局,抒发悲凉的心声。这属于李贺作品风格的主要方面。然而,他的诗作,意象的美艳与悲慨又融在一起,他既喜欢采撷色彩斑斓华美的辞藻,又常使用鬼、泣、血、死的字眼,形成悲慨与艳丽矛盾统一的诗风。显然,李贺毕竟是年轻人,即使在失望中,对生活、生命,难免还有所期许,也还力图在现实中看到美,或者力求以艳丽的色彩,装饰他不愿看到的现实。这就是在他的诗歌中大胆运用奇妙的想象力,并且在遣词用句中出现金呀、香呀、琼瑶凤凰之类美丽辞藻的另一原因。矛盾心态的混合,让李贺的诗作表现出独特的个性。王世贞说:“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艺苑卮言》)他也看到了李贺复杂的心态和创作风格的关系。
在中唐,韩愈在文学创作方面反对淫靡骈俪之风,提出了“唯陈言其务去”的主张。这反映了在封建專制政权危机重重的情况下,文坛上出现了一股希望革新、要求冲破思想牢笼的思潮。在诗坛上,追求创作个性化,也是许多诗人普遍的愿望。于是有人走奇险一路,有人走通俗一格,所谓“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正是中晚唐诗人追求创作个性化,在诗坛上异彩纷呈的体现。李商隐曾说:李贺常常骑着驴,带着幼仆,背着破囊,一边走,一边思考,每每想到好的句子,便写下投进囊中。晚上回家,便把诗句串联成篇,以至让她母亲十分担心,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李长吉小传》)可见,李贺在诗歌创作上,苦心孤诣,刻意求新,作诡谲之辞,发奇幻之想,以华美艳丽之句,藏哀愤孤激之思,从而在诗歌发展史上,获得一席重要的地位。当然,人们对他的做法,有褒有贬。但我更注意的是,像李贺这类带有极端性诗风的出现,说明中晚唐时期的传统诗坛,在追求人性化、个性化的道路上,有人走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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