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完人”四字,是乾隆皇帝弘历对刘宗周的评语,很值得细细玩味。
乾隆时代动用举国之力编纂《四库全书》,缘于政治原因,禁毁了大批珍贵书籍。从如今整理出版的“四库禁毁书”可知,当时遭到禁毁的书籍数量惊人。刘宗周著作并未禁毁,《四库全书》收录了《论语学案》《人谱》《刘子遗书》与《刘蕺山集》。弘历亲自为《刘蕺山集》撰写序言,对明清鼎革之际投降变节又谬托前明遗民的人,投去鄙视的目光,而对宁死不屈的抗清志士推崇备至。
《刘蕺山集》卷首,弘历写的“御题”,振振有词地为禁毁书籍辩解:
夫为明臣而指斥我朝,所谓吠非其主,本无可罪。其或人品无系重轻,言事又剽窃无据,及已入本朝苟活求生,有谬托为明遗民,如屈大均之流者,毁之诚不足惜。
有了这样的铺垫,他话锋一转,大力赞扬黄道周与刘宗周为“一代完人”:
若黄道周之博物典汇,刘宗周之疏稿,则不可毁。盖二人当明政不纲,权移阉宦,独能守正不阿,多所弹劾,至今想见其风节凛然,而且心殷救败,凡有指陈,悉中时弊。假令当日能用其言,覆亡未必如彼之速。卒之致命遂志,以身殉国,允为一代完人。
乾隆的御用文人纪昀为《刘蕺山集》撰写提要,阐发“一代完人”的旨意,洋洋洒洒议论道:“东林一派始以务为名高,继乃酿成朋党,小人君子杂糅难分,门户之祸延及朝廷,驯至于宗社沦亡势犹未已。宗周虽亦周旋其间,而持躬刚正,忧国如家,不染植党争权之习,立朝之日虽少,所陈奏如除诏狱、汰新饷,招无罪之流亡,议附循以收天下,泮涣之人心,还内廷扫除之职,正懦帅失律之诛,诸疏皆切中当时利弊。一扼于魏忠贤,再扼于温体仁,终扼于马士英,而姜桂之性介然不改,卒以首阳一饿,日月争光,在有明末叶可称皦皦完人,非依草附木之流所可同日语矣。”
纪晓岚用“一扼于魏忠贤,再扼于温体仁,终扼于马士英”,概括刘宗周的政治生涯,最后落实于“皦皦完人”。其实,扼于奸臣是表象,最终还是扼于皇帝。纪先生只说对了一半。
一、“奈何以天下委阉竖”
刘宗周,字启东,号念台,绍兴府山阴县人。家境贫寒,父亲刘坡英年早逝,母亲章氏带着遗腹子投靠外家,以纺纱织布守护弱息。万历二十九年,他得中进士,孰料母亲突然病故,丁忧回籍守制。万历三十二年服除,赴京出任行人司行人。次年,因祖父刘焞年迈病危,请假回籍送终、守制。七年后,再度出任行人司行人。
当时朝廷党争蜂起,昆党、宣党、浙党之类出于小团体利益,固执于门户偏见,不择手段攻击东林书院诸君子,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万历四十年,东林书院的创始人顾宪成在一片诽谤声中病逝,宵小之徒对东林书院的围攻仍不停息。刘宗周忍无可忍,愤然发声,向朝廷进呈题为“修正学以激人心以培国家元气”的奏疏。
他早年通过好友刘永澄、丁元荐的介绍,进入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人讲习切磋,对东林诸君子的道德学问十分敬仰,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不随波逐流的立场—
一则说,东林书院是一个讲求学问的场所:“夫东林云者,先臣顾宪成倡道于其乡,以激四方之学者也,从之游者多不乏气节耿介之士,而真切学问如高攀龙、刘永澄其最贤者。”
再则说,东林书院倡导澄澈清明的风气:“宪成之学不苟自恕,扶危显微屏元黜顿,得朱子之正传。亦喜别白君子小人,身任名教之重,挽天下于披靡一时,士大夫从之,不啻东汉龙门。”
三则说,围攻东林的党同伐异之风不可长:“东林之风概益微,而言者益得以乘之,天下无论识与不识,无不攻东林,且合朝野而攻之,以为门户云”,“遂使廷臣日趋争竞,党同伐异之风行,而人心日下,士习日险”。
这样的谠言宏论触到了当权派的要害,非议之声哗然。刘宗周在朝廷无法容身,罢官而去,这一去就是十多年。张岱《石匮书后集》写道:“先后匿迹林下者十有余年,授徒僧舍,足迹不至公庭。有造庐者拒不见,当道到门,必强再三,然后出见。”因此名重海内,可谓有失有得。
万历皇帝朱翊钧去世,泰昌皇帝朱常洛即位,朝廷出现了“众正盈朝”的局面。刘宗周应召出山,出任礼部仪制司主事,依然锋芒毕露,直言无忌。天启元年,他敏銳地察觉到内廷的问题—太监头子魏忠贤联手皇帝乳母奉圣夫人客氏,沆瀣一气,专擅朝政,于是上了一本言辞尖锐的奏疏。
首先批评皇帝朱由校沉迷于声色犬马:“还宫以后颇事宴游,或优人杂剧不离左右,或射击走马,驰骋后苑,毋乃败度败礼之渐欤?优人杂剧之类不过以声色进御,为导欲之媒,此其危害何啻毒药猛兽!”
接着指出,这背后是魏忠贤和客氏在搞鬼,故意诱导皇帝痴迷声色,不理朝政,以便他们上下其手。所以他说,臣于是有感于宦官专权之祸,首先是蛊惑皇帝无所不用其极:每天弄些狗马鹰犬,摇荡陛下之心;每天送进声色货利,蛊惑陛下之志。凡是可以博得皇上欢心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使皇上是非不分,视正直大臣如仇雠,而后得以指鹿为马,盗陛下之威福,或者假传圣旨,或者兴钩党之狱,生杀予夺为所欲为,国家命运一蹶不振。
他语重心长告诫皇帝:如今东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阉竖!
在阉党专政初露苗头之际,就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显示了刘宗周犀利的眼光和敏锐的嗅觉,一举击中要害。其时魏忠贤羽翼未丰脚跟未稳,颇为忌惮这位名重海内的儒臣,对其加官晋爵,百般笼络,接连晋升他为光禄寺丞、尚宝少卿、太仆少卿。刘宗周不愿同流合污,请病假辞官回乡。
天启四年,朝廷起用他为通政司左通政。刘宗周鉴于正人君子已被魏忠贤斥逐殆尽,拒绝出山,在辞职奏疏中为诸君子伸张正义,抨击腐败的政治风气:世道已经衰败至极,士大夫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往往知进而不知退,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声名利益之场,因此庙堂无真才,山林无姱节,陆沉之祸何所底止?
兵部尚书张国维不顾皇上愤怒,也乞求宽恕……
竟然没有一名大臣支持皇帝的决定,令朱由检颇为尴尬,很不高兴地停止了御前会议,退回勤政殿,写了一道手谕:“宗周愎拗偏迂,着革职,刑部议处。光辰降二级调外。”命太监送到内阁,传出执行。
看了皇上的手谕,吴甡与周延儒商量,当面请求从宽发落。周延儒和吴甡等人进入勤政殿,耐心劝导,朱由检面色稍微缓和,随即在手谕上抹去“刑部议处”四字,以示从宽,还不忘补充一句:“故辅温体仁曾言其愎拗偏迂,果然!”一句话泄露了天机。隔了多年,“崇祯皇帝遭温了”,依然如故。
次日,六十四岁的刘宗周骑着驴子,后面跟着一名肩扛包袱的仆人,两袖清风离京南下。堂堂都察院首席大臣竟然如此凄凉落寞,旁人感叹不已,他却淡然赋诗一首:
望阙陈情泪满襟,孤臣九死罪何如。
止因报主忧逾切,却愧匡时计转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丹心耿耿梦魂余。
自怜去国身如叶,毕罢朝参返故庐。
四、“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朱由检在煤山自缢,南京政府衮衮诸公,直至四月二十五日才“北报确信”,商讨善后事宜。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起用刘宗周,官复原职—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看到小朝廷内部的种种腐败迹象,坚决推辞,未蒙恩准,立即前往南京就任。
南明小朝廷一开张,就是一派亡国之相。福王朱由崧毫无帝王的样子,《明季甲乙汇编》说他“深拱禁中,惟渔幼女,饮烧酒,杂伶官演戏为乐”,听凭马士英摆布。马士英窃取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大权,起用阉党余孽阮大铖、杨维垣之流,排斥正直大臣,卖官鬻爵不遗余力,民间歌谣讥讽道:
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
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
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与马士英沆瀣一气的江北四镇将领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拥兵自恣,根本无意于光复大业。小朝廷从上到下,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正如兵科给事中陈子龙所说:“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故能光复旧物。陛下入国门再旬矣,人情泄沓,无异升平之时,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臣诚不知所始终矣!”
刘宗周先后呈进《草莽孤臣上痛哭时艰疏》和《追发大痛疏》。有鉴于封疆大吏与统兵将领畏缩不前,致使淮北大片国土失守,主张发兵征讨,以图光复。他提出四点意见:
一是据形胜以规进取—江南非偏安之地,请进而图江北,尤其应当重视中都凤阳,驻扎陛下亲征之师,以此渐恢渐进。
二是重藩屏以资弹压—犹可恨者,路振飞坐守淮安,借口家眷在外地,倡先逃跑。于是总兵刘泽清、高杰相率借口家书寄籍江南,尤而效之。按照军法,临阵脱逃者斩。
三是慎爵赏以肃军情—高杰、刘泽清败逃,不追责,反而加官晋爵。武臣既滥,文臣从之;外廷既滥,宦官从之。臣恐天下因而解体。应当综核军功,申严军法。
四是核旧官以立臣纪—为邦本之计,贪官当逮,酷吏当诛。循良卓异之官当破格奖励。臣更有不忍言者,当此国破君亡之际,普天臣子皆当致死。幸而不死,反膺升级,能无益增天谴?
顾炎武《圣安本纪》把刘宗周的主张概括為“请上亲征”和“四镇不宜封”,意思是,敦请福王朱由崧率军出征江北,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四名总兵不应加官晋爵。张岱《石匮书后集》进一步点明,刘宗周大谈“慎封爵”“核旧官”诸事,其实是在纠弹马士英,因此,“马士英恨宗周次骨,嗾刘泽清、高杰公疏劾宗周”。
刘泽清、高杰本来就对刘宗周指责他们逃跑耿耿于怀,经马士英嗾使,刘、高二人立即弹劾刘宗周:劝上亲征以动摇帝祚,夺诸将封以激变军心,不仅仅是不仁不智,简直是心怀“逆谋”。
朱由崧大为恼怒,要他御驾亲征,显然有“谋危社稷”之嫌,勒令刘宗周致仕。于是乎,仅仅担任四十九天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刘宗周,罢官而去。
正当南明君臣忙于内斗之际,清军大举南下,南京、杭州相继沦陷,国祚大势已去。弘光元年(1645)六月二十二日,门人王毓蓍投水自尽,致书老师:“门生毓蓍已得正命,伪官俱已受事,此一块土非大明有矣,顾先生早自决。”刘宗周见信赞叹死得其所,随即写信给女婿秦祖轼,表示以身许国之意:
信国不可为,偷生岂能久。
止水与叠山,只争死先后。
其实此前他已有殉国的意愿,在“哭殉难十公”诗中有所流露。其中哭倪元璐诗写道:
台阁文章星斗寒,风期与俗异咸酸。
回澜紫海皆通汉,照乘明珠只走盘。
拟绝韦编年待假,争先殉节死逾安。
读书所学知何事,蒙难坚贞尔许般。
诗前的小序对倪元璐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公官大司农(户部尚书),知国事不可为,时怀一帨于袖中,曰:时至即行。及三月十九日之变,公即以巳刻死。自此遂有继公而起者。”刘宗周自己也有继他而去之意,故而说“读书所学知何事,蒙难坚贞尔许般”。
二十五日,他外出投水自尽,被随从救起,暂息灵峰寺。儿子刘汋拿了清朝请他出来做官的公文,他闭目不看,开始绝食。亲人问他心境如何,他回答:“他人生不可对父母妻子,吾死可以对天地祖宗;他人求生不得生,吾求死得死;他人终日忧疑惊恐,而吾心中泰然如是而已。”
黄宗羲《弘光实录钞》说,刘宗周此时早已下定求死得死之心:“宗周不食,又渴甚,饮茶一杯,精神顿生,曰:‘此后勺水不入口矣。门人曰:‘虽圣贤处此,不过如是。宗周曰:‘吾岂敢望圣贤哉,求不为乱臣贼子而已矣!”
张岱《石匮书后集》描述六十八岁刘宗周生命最后时刻的文字,读来令人泪目:
廿九日,作绝命词曰:“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济意。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与从容,何难复何易。”嗣后,止闭目端坐,不出一言。(闰)六月六日,命家人扶掖南向坐,有顷,迁北向。息奄奄欲绝,犹提笔书一鲁字。至八日戊时乃绝。刘中丞绝食者两旬,勺水不入口者十有三日,有骨如柴,骑箕始去。呜呼,烈矣!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