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我偶然获观一册《留园思补楼藏书目录》,大为惊喜,因为在对苏州留园藏書史料的梳理中,并未见到过这册书目,追溯起来还可以从中一窥盛宣怀晚年对于藏书的倾心,即使说他的图书馆事业是从留园起步的也不为过。
清光绪二年(1876)四月初一,处于退休生活时期的盛康,花五千六百五十两白银,买下了苏州阊门外的寒碧庄,后更名为留园,自此,盛家人在此宅园过着书香人家的生活。
在留园之中,处处可见与读书相关的景致,“还读我书斋”“汲古得修绠”“五峰仙馆”等,在幽雅的园景之中,与古柏、怪石、文人书画为伴,通览古籍,编撰经典,可谓人生快事。
早在数年前,盛康从布政使位子上退居兼“丁忧”时期,就开始仿照魏源编著《皇朝经世文编》,但是从制艺角度出发,侧重吏政、户政、兵政、工政等,收录文选一百二十卷(详见盛承懋《盛氏家族·苏州·留园》,文汇出版社2016年)。后来盛宣怀还跟着父亲盛康一起编辑《皇朝经世文续编》。
或许正是因为在父亲的感染之下,盛宣怀虽然没有科考中举,但却对编书很有兴趣。“在参与编辑的过程中,他发现常州的藏书家有刊刻家乡先贤文献的传统。他在进入李鸿章幕府之后,仍不忘组织人员编刻《常州先哲遗书》。先后历时四年,耗费白银四千八百余两,从校勘到钞校到刻字全由名家负责。该书刊刻极精雅,堪称近代郡邑丛书极品。”(《盛氏家族·苏州·留园》)
如今这套地方文献古籍可谓是奇货可居,不但是各家图书馆的善本典藏,而且因为刊刻精致,也成为藏书家的爱物。以《端虚勉一居文集》为例,这是清代文学家张惠言之子张成孙的文集。盛家为之编辑得当,刊刻精细,印刷清晰,扁宋体悦目易读。盛宣怀还在书后作跋说明,张成孙,字彦惟,武进人,监生编修,作为张惠言之子,学问可见,对小学、历算以及汉宋之学都很精通。“谓汉之学要在礼,宋之学要在理。”“是集首尾无序跋,文取达恉,不拘于家数。而实传茗柯之学,篆法亦佳,常州派中能读父书者。宣统辛亥四月杪武进盛宣怀跋。”
根据苏州盛家后人盛承懋先生的统计,《常州先哲遗书》之丛书选自梁朝至清初常州先哲遗书四十种,作为《常州先哲遗书》初集,附存清朝集三种,共有六十四册。前后历时四年完成。而且从校刊到刻字都是名家负责,可谓不惜工本。
早在同治年间,盛康就曾让盛宣怀到苏州负责私宅修建,那时盛家尚没有购买留园,盛康还在任上。盛康所买的是苏州西中市房屋,但居在此地时发生过失窃事件,此事在顾文彬与三子顾承的书信中有所记录。
或许正因为此,使得盛家有意要建造更坚固的私家园林。从盛康到盛宣怀,两代人曾在此藏书、编著书籍,可谓是吴下名园佳话。
盛康主持留园期间,曾与怡园顾家多有往来。两家不但合伙开设典当行、做慈善事业,还常常因为收藏书画、古籍频繁往来。我在盛宣怀档案中就发现了相关记录,盛宣怀对于过云楼寄来上海的书画一一点评,其中真品居多,如《徐幼文山水册》十页,不甚好;《宋元集册》,十六页一册,甚好;《翁覃溪金刚经》一部,真;《陆包山花鸟分段卷》, 真(其实册页);(虽是院本却有古味)《宋院本上林图》,余阙上林赋,“余忠宣”款却是元人摹墨等。
顾氏过云楼中古籍不少,盛宣怀早年奔波于京沪之间,也会到苏州看望父亲。同时也会注意苏州浓郁的藏书文化。当一九○二年盛康去世后,盛宣怀作为朝廷重臣,当然要遵守丁忧之制,他携眷属在苏州尽孝道的同时,也会借机在自家园林里作片刻歇息,以及安坐书房,浏览藏书。当四年后,盛宣怀因为“汉冶萍”借款事件遭受大挫时,加之清朝时势也陷入风雨飘摇之中,盛宣怀曾萌生退意,隐于林泉。
直到宣统元年(1909),长子盛昌颐早逝,给了盛宣怀很大打击。因此,盛宣怀常常来到留园修养身心。
按照盛承懋先生的说法:“他(盛宣怀)托人四处打听收购图书,数年中大有收获,包含苏州江标灵鹣阁的不少旧藏,以及常熟赵氏旧山楼等的藏书。”“盛宣怀收集藏书有三个鲜明的特点:一是主张藏书要古今兼收,中外并蓄;二是主张藏书要注重实用;三是主张藏书要向社会开放。这些于今仍有借鉴意义。他从办实业、办教育的实践过程中体会到,自己不必像苏州藏书家那样去建一座藏书楼,而应该去建一座图书馆。”(《盛氏家族·苏州·留园》)
一九一○年,在考察了日本图书馆先进做法之后,盛宣怀就在上海建造起中国第一家私人公共图书馆。当时藏在留园的大批古籍被运往上海统一管理。
但是在辛亥革命爆发后,革命军将留园没收。盛宣怀为此四处活动,最终在一九一二年得到发还。当时藏书应该并没有遭到破坏。
一九一一年年底,盛宣怀在致日本国伊集院信中谈及:“昨接上海来信:‘江苏谣传,鄙人于各国借款得受回扣数百万两,故此大愤。苏州新都督程德全牌示:“将盛氏产业发封充公”等语。所有盛氏苏省所属之房屋典当,均派革军看守。而他家之产业,并不派人看守。问其何故,则云盛氏产业皆从借洋债回扣的来也。’查鄙处留园房屋,皆是合族公产。典当亦属股分(份)公司,置在数十年以前,并非盛宣怀一人之私产。彼民军既守文明秩序,岂应听此无稽之谈,作此野蛮之事。”在信中,盛宣怀恳请日本友人致电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希望他们从中给予苏省新都督一些压力,从而取消查封盛氏私产的不当做法。
《愚斋存稿初刊》〔清〕盛宣怀撰民国武进盛氏思补楼刻本
当然,最终留园资产还是回归了盛家。相信当时正在日本的盛宣怀也惦记着留园的藏书。
根据盛承懋的说法,早在端方担任两江总督时期,盛宣怀就曾与端方相约在上海合建“淞滨金石图书院”,“将各自所藏的图书公布天下。为此盛宣怀特刻就一方‘贻之子孙不如公诸同好’的印章。后因端方对盛宣怀的几度催促践约都没有下文,盛只好自行其志,继续他的步伐”。
在《盛宣怀未刊信稿》中可以看出他常与端方书信来往,谈及藏书问题,如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他致信端方谈及,“此间拟钩刻恽字为甄香馆之续。尊藏(恽)南田真迹,昔在燕谋处见过,拟属耿吾就近觅钩手借钩镌石,以惠后之鉴赏家,未知得蒙俯允否”。
一九○九年四月五日,盛宣怀致信端方,感谢他赠予《陶斋吉金录》《啸亭杂录》等书。“公收藏金石美富,为本朝所未有,尚忆数年前彼此嗤之矢志公诸天下后世,以解造物之忌,诚达论也……”
由此可知,盛宣怀确实有心与端方联手开设公共图书馆。早在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四日,盛宣怀在致信钦钰如时提及:“图书馆做北边路,免走大门,甚是。书画会完后,即可将图书安置开办。”
在盛宣怀离职之后曾坚持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几位书办留用,说“图书馆需用检书司事,似可暂就”。
早在一九○八年盛宣怀东渡日本就医时,他就参观了日本多个图书馆,并与在日本的张元济有过面谈。后来他又委托在日本留学的湖北才子但焘帮忙收集图书馆资料以及购买大批藏书。
一九一○年盛宣懷在上海住所的东面,拨出六亩五分地建造中国首家私人公共图书馆—“愚斋”图书馆,亲自规划与布置场馆的建筑与庭园,工程由通和洋行承办。有意思的是,为了建造图书馆竟专门聘请了苏州同里风水先生叶嘉棣为建造图书馆诹吉。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图书馆就落成了。(《盛氏家族·苏州·留园》)
为了管理好数十万卷古旧图书,盛宣怀特别延请藏书名家缪荃孙担任书目总纂。缪荃孙编辑的《愚斋图书馆藏书目录》有两种:一是《愚斋藏书目录》(31册),一是《盛氏图书馆善本书目》(1册)。
可谓是集全了盛家的善本、珍本,但是还有一个重要书目却是在盛宣怀去世后才编辑完成的。这就是《留园思补楼藏书目录》。
郭则沄手札一通
思补楼,为盛宣怀所藏图书金石书画场所。盛宣怀又名号“思补”,在盛家主持刻印的版心处也会落款“思补楼”。
这本《留园思补楼藏书目录》中序言部分即点明了编著人及书目大概:
我友乔子啸农,既受留园管理处之任,因整理其藏书,以编目示余,且约期登思补楼浏览签轴。书为盛旭人先生编纂《资治通鉴补》及《经世文编》时所征集,盖为参考之用,故以无异椠。善本种类不多,若以四部分析,亦殊嫌其阙漏。因告乔子谓:“不若以其版本类分之。”综其所存约四大别:一为同文馆之《二十四史》;二为闽省书局所重刊之《武英殿聚珍版》各书;三为日本翻印之《大藏经》;四则当时友朋所赠予府县志及单行之私家著录,仅十数种耳。夫盛氏自旭人先生初得刘氏涵碧山庄,息足林泉,颇思肄庸文事,从事编刊。而其后人皆殚心封殖,惟务金玉锦绣,穷日蒐采。即苏州别墅亦不复至,有钟鼓而弗考。辛壬之际,园中所储稍值锱铢者,悉举归沪上之第宅,仅此插加数千卷,尚得丽于园林竹石之间。至于今日,复有人批拂而排比之,纵无佳籍,亦庶乎为留园存其文物乎!乔子曰:“善!”遂依其例为书目,而属余为之引。中华民国十九年七月杨天骥 书
书名的题写人落款为“啸麓”,书法遒劲,颇见功底。此人应该为近代才子郭则沄。郭则沄为郭柏荫之后,从清末开始入仕,到民国时曾任国务院秘书长。郭则沄诗书擅长,交游甚广。但是仕途不利,被免职后,索性隐居京津,醉心于著述诗词。
说起来郭则沄与苏州还有点缘分。光绪三十四年(1908)夏季,二十七岁的郭则沄来到苏州迎娶夫人俞氏(俞琎),即曲园主人俞樾的曾孙女,俞平伯的大姐。郭则沄在自订年谱中有记,那一年三四月份他都在苏州,郭家在苏州有私家宅院,并设青庐书舍。郭家与俞家也是世交,“居吴月余,恒就何平斋丈郡斋为击钵吟,又历游虎丘、寒山及沧浪亭、狮子林诸胜”。
目录本序言为杨天骥所撰。杨天骥为吴江同里人,早期加入同盟会和南社,曾为孙中山秘书,并随书画家吴昌硕学习篆刻。在宋教仁遇刺后离开上海,辗转在多地任职,其间还两次担任过吴江县(今吴江市)县长。抗战胜利后,在上海、苏州过着隐居生活,与柳亚子多有往来。个人著有《茧庐吟草》《茧庐长短句》《茧庐印痕》《茧庐治印存稿》,晚年移居香港,直至去世。
从杨天骥的序中可知,留园很多藏书早就被转运到上海去了,这批书尚留在园中。此时距离盛宣怀去世已经十四年,虽然盛宣怀的后事曾在留园大办特办,轰动一时,但是此时的留园已经处于荒废状态,盛家人几乎都移居别处。留园藏书却还有人愿意整理编目,可谓幸运。
从这本书目中可见,“同文馆石印殿版”为一大类,其中有二十四史七百一十一本;“闽省重刊武英殿聚珍版”则是蔚为大观,千卷不止。如《仿宋本易经》《仿宋本诗经》《吴园周易》《元和郡县志》《钦定四库全书考证》等。
第三大类为“日本版本大藏经”,多达四百十八本。这些书可能为盛宣怀从日本购回。而“思补楼及各种零碎书籍”也很可观,其中《仪礼义疏》《诗经传说》《周官义疏》等为汇纂殿版;《资治通鉴补》则为思补楼版;《续资治通鉴长编》则为浙江官书局版。并有与盛家息息相关的盐法志书,盛康曾官至湖北按察使兼盐法道,其中有《两浙盐法志》及续纂。还有盛宣怀家乡志书,《常郡八邑文艺志》,以及牵涉外交的书籍《琉球国志略》《海国图志》《外交报》等。
另有《图书集成总目》大类书,包括历象、方舆、明伦、博物、理学、经济汇编,除了《礼仪典》类不全外,其他都是全本,真是难得。只是不知道最后这些藏书下落何处?
查询郭则沄自订年谱,并无在留园编书的记录,只是曾出资赞助俞陛云刊刻《小竹里馆吟草》,并弁其序。在此前,郭则沄于诗酒文会之余,曾将所作诗总其集为《寒碧集·中部》《寒碧集·下部》。留园的原名即“寒碧楼”,第二任主人刘恕搜罗了天下奇石共十二峰,请画家王学浩作图,并请潘奕隽题诗,命名为“寒碧庄十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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