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我国历史悠久,各朝各代,官家私家,对出现过的人和事不断记录,积累的文字资料如汗牛充栋,这为历代的诗人墨客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在唐代,诗坛中有些人甚至专门咏史,像汪遵写过咏史诗六十一首,胡曾写过一百五十二首,周昙写过八十首,但多是记录史事,押了韵,说故事,乏善可陈。
诗歌创作,是为了抒发感情。诗人如果以历史事件或人物为题材,只能像袁枚所说:“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怀抱。”所以,咏史诗,也可称为怀古诗,关键就在于“怀”。换言之,如果离开借史事抒发自己的情怀,那只属当时的一批“老干体”诗歌。纵观唐代咏史或怀古的诗作,刘长卿的七律《长沙过贾谊宅》,是很值得推许的一首。
刘长卿生于公元七一八年左右,在他青少年时期,唐王朝还处于相对稳定的阶段。但社会矛盾日渐积累,逐步激化,乃至后来爆发了安史之乱。刘长卿在公元七五五年参加了科举考试,还未发榜,安禄山起兵叛变,天下大乱。接着是唐肃宗即位,刘长卿才登上了进士第,并在唐肃宗手下当了江苏长州县的县尉,管理当地治安。他颇有才干,但常妄议朝政,“剛而犯上”。《唐才子传》卷二说:“长卿才冠世,颇凌浮俗,性刚,多忤权门,故两逢干斥。”
刘长卿第一次被贬至潘州南巴,即现在广东的茂名电白一带,估计还未到任,就被放回。第二次,则在大历八年秋天,他在湖北的鄂岳当差,又得罪了上级,被贬至浙江的睦州。总之,他屡遭整肃,仕途蹭蹬,所以,他的诗也多写怀才不遇,宦境凄凉。由于《长沙过贾谊宅》诗中写到“秋草”“寒林”,估计这诗,是他第二次被贬谪,由鄂经湘赴浙,在长沙时,怀着失落的心情写成的。
从诗题《长沙过贾谊宅》看,意思很明白,刘长卿无非是说他到长沙后,访问了贾谊的故居。
贾谊是汉代名臣,少年得志,二十一岁即被征召为博士,旋被任命为太中大夫,很受汉文帝器重。他写过《治安策》《过秦论》《论积贮疏》等著名的奏疏、论说,提出过不少有利于维护和强化汉朝中央政权的建议,这就触犯了灌婴、周勃等权贵集团的利益。《汉书·贾谊传》记:“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灌、峰、段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锥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汉文帝也逐渐疏远了贾谊,把他调往远离权力中心的长沙。
贾谊怀才而被贬,历来受到和他具有类似经历者的同情。诗人刘长卿,不也是和贾谊一样,得罪了权臣而无辜被贬吗?在他的诗集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写过许多和贬谪有关的诗,像《初贬南巴至鄱阳》说“地远明君弃,天高酷吏欺”,像《重送裴郎中贬吉州》说“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格调慷慨而伤感。等到他到了长沙,知道这里有贾谊的故宅,便登临访问,触景伤情,写了这首诗。
诗的起句是“三年谪宦此栖迟”,这并不费解。贾谊确实在长沙栖留了三年。应该说,作者落笔直叙史事,似还平实。但仔细体味,这句的最后,使用“栖迟”两个平声字,声音由高到低。当人们念到句末“迟”这一低音字时,语势语气必然拖长,就像乐句之末,节拍延长,旋律下行,这便表现出诗人沉吟低回的情态。
但是,第二句“万古惟留楚客悲”,诗的情绪,突起变化。在前句,刘长卿不是说贾谊在长沙居留了三年吗?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刘长卿写贾谊被谪“三年”,下句对应的词语,却是“万古”。万古,一代又一代,没有尽头,属于模糊性的表述。它和上句准确记录的“三年”,形成了对比。接着又说“惟留楚客悲”,意思是指来此访问的人,唯一留下的感受,就是一个“悲”字。这“万古”和“唯一”比衬,情绪的跌宕也十分强烈。在刘长卿的诗作中,我们发现他经常运用“一”与“多”对立统一的艺术手法,像说“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荒凉楚水西”(《登余干古县城》)。让“孤城”与“万古”对应,同样收到互相比衬的效果。
按说,一代又一代的人,到一个地方访问参观,留下的印象会是多种多样和千差万别的。有觉新奇,有怀遗爱,有感零落,有仰高风。但刘长卿强调,人们来到贾谊的故宅访问时,所得到唯一的感受,就是“悲”。这样的写法,并不合理,刘长卿却正是要以这不合常规情理的写法,让读者在心灵中产生强烈的反应,从而突出他所要展现的情怀,达到他所追求的艺术效果。这“悲”字,是贯串全诗的纽带,也是诗人抒发感情的焦点。
有意思的是,刘长卿所强调的“悲”,不是一般之悲,它是“楚人”之悲。
如果我们先从语调的角度看,“楚客悲”三字,声音一个比一个上扬。到了“悲”字,迸发为平声的最高音。就诗句的音乐性而言,人们念到句末的“悲”字,作为乐句,一定也是节拍拖长,旋律上行,达到音阶的最高点。它和首句之末“栖迟”的声调下行,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刘长卿在创作时,让首句低回的意韵,和次句凄厉的情绪,出现鲜明的落差。他从各个方面,包括声调的运用在内,着意给人以强烈的刺激。
“楚客悲”,“楚客”这词语典故,当然是指屈原,但又妙在它并不只是单指屈原本人。我们知道,屈原在楚国的发祥地长沙痛苦地写了怀想家国的《怀沙》。后来汉代的东方朔,哀悯屈原的放逐,在《七谏》中有“上葳蕤以防露”的句子。南朝谢灵运便在《山居赋》中说:“楚客放而防露作。”从此,屈原被放逐到长沙一事,被压缩为“楚客”一典。汉代的贾谊,也因被贬谪到长沙,又写过痛悼屈原的诗赋,人们同情他的遭遇,认为他的命运与屈原相似,因此也指贾谊为“楚客”。其后,“楚客”便成了泛指被贬谪流放到湘楚一带怀才不遇者的代名词。唐宋时期,“楚客”一词,用得更广泛,凡是失意者,即使没到过长沙,也可称为“楚客”。像岑参《送人归江宁》:“楚客忆乡信,向寂湖水长。”像刘禹锡被贬朗州,即说:“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今夜月明时。”等等,均是。
刘长卿在长沙访问贾谊故居,这诗所指的“楚客”,从正面来说,当然是指贾谊。但是,这里用典的妙处,又在于它并非单指贾谊,而是包括万古以来,与屈原、贾谊有类似遭遇的人们。说穿了,刘长卿在这诗里所指的“楚客”,其实也包括他自己。正由于他觉得自己和贾谊一样,对朝廷忠心耿耿,却落得贬谪的下场,而且也来到了长沙。所以,他十分悲伤。他为贾谊伤心,为像屈原那样忠而见谤的人士伤心,更为自己的遭遇和处境伤心。显然,他去访问贾谊故宅,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这就是这首“怀古诗”所怀的深层意涵,也是刘长卿以种种艺术手段,强化“悲”字的用意所在。
诗的第三、第四句:“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这是刘长卿写他在访问贾谊故居时,看到的景象和感受。
刘长卿写他来到这里的时间,已是深秋。他先写在贾谊故宅庭园里看到的草。这草,是秋天的草,它和青草、春草有所不同。在南岭以北,秋风起处,草木萧瑟,显得凄清惨淡。宋玉在《九辩》中说过“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形象地概括了秋天的特点。于是,“宋玉悲秋”,以及“草木摇落”,成了人们共同认知的典故。在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里,就出现过“摇落深知宋玉悲”的句子。
刘长卿在贾谊故宅访问,直到黄昏。那时已经没有其他访客,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在寻寻觅觅,缅怀贾谊的遗风遗迹。于是,他写自己寂寞惆怅之情,油然而生。不过,在这里,“人去后”一语,是有双关意味的。它也可以让人把“人去后”,理解为指逝去的贾谊。刘长卿写他明知贾谊已逝的情况下,还要独自在秋草中寻找陈迹,这适足表达他对贾谊怀想的深切。
接着,刘长卿写他环顾四周的景象。所谓“空见”,是指心情落寞,徒然看到寒风中的林木,在斜阳下形影相吊。这一联,他极写贾谊故宅一派凄冷的景色;也在顾影自怜,写出自己在俯仰之间悲凉的心态。在上文,我们曾引征过刘长卿《登余干古县城》一诗。当他描写古城的空寂时,出现过“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的句子;在《酬张夏别后道上见寄》一诗中,他写到自己“谪官在天涯”时,又出现“暮雪同行少,寒潮欲上迟”“只畏生秋草,西归未有期”等句子。很清楚,刘长卿惯于以秋天或寒冷的景色,衬托自己凄戚的情怀,从而形成了他特有沉挚而又委婉的风格。
刘长卿这颔联的巧妙之处,还在于描写贾谊故居景象的时候,蕴含着与贾谊有关的典故。这一点,古代的評论家是已经看到了的。据知,贾谊写有《鵩鸟赋》,在《序》中写道:“余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鵩鸟飞入谊舍。鵩似鸮,不祥鸟也。”赋中还写道:“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鸮集予舍。”于是,他说问卜的结果是:“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施补华指出:刘长卿的“‘人去句,即用《鵩赋》‘主人将去;‘日斜句,用‘庚子日斜。可悟运典之妙,水中着盐,如是如是”。(《岘傭说诗》)王闿运也认为,《长沙过贾谊宅》一诗,“运典无痕迹”(《湘绮楼说诗》)。确实,刘长卿在写贾谊宅的景色中,暗含着贾谊用过的语言,不露痕迹而饱含深意,这不能不说是他用笔精巧的地方。
用典,是刘长卿这首诗的创作特色。诗中提到“楚客”,提到“秋草”“日斜”“人去”,等等,都是微妙地运用典故。所谓典故,是过去发生过,而且是一般知识分子都懂得的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之为“事类”,他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以事类义,援古而证今者也。”他认为,在创作时运用典故,有着把从前发生过的事,推论到今天发生的事的作用,这实际上是一种以古论今、具有隐性的比喻。赵翼也说:“古事已成典故,则一典已有一意,作诗者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瓯北诗话》卷十)认为由于古事已成为压缩性的语言,可以引导审美受体从认知中产生丰富的联想。像刘长卿在诗中写到“秋草”和“日斜”的典故,它既是表现贾谊故宅的景色,又暗含着贾谊在其作品中使用过的意象。这就一箭双雕,适足以过去发生过的事,“写我之情”,从而更深刻地表现出诗人对贾谊的怀念。试想,如果刘长卿把这两句写为“芳菲独寻”或“空见夜来”之类,没有暗合贾谊在《鵩鸟赋》中的词语,就不能让读者领略其丰富的内涵,也减弱了诗的艺术价值。
在过去的诗歌创作中,不少人喜欢用典。用典,有利有弊。有人通篇用典,而且用生僻的典。像李商隐的《牡丹》诗:“锦帏初卷锦夫人,绣被犹堆越阿君。石崇蜡烛何曾典,荀令香炉可待熏。”读来一头雾水。即使勉强解通了,流动的思绪半途塞车,也失却在感情上共鸣的意义。但是,如果典故为人们所熟悉,情况便不同了。例如一说“滥竽充数”或“东郭先生”,人们就知道这是形象地讽刺冒牌货。一说“凿壁偷光”,就知道指勤读苦学。在古人,这都是一般的常识。诗人运用人们熟悉之典,读者在审美过程中,并不会产生思路堵塞的现象。何况,在格律诗字数、句数有严格规定的情况下,用典,不仅可以省去许多语言上的“开支”,而且还能领略到味外之味。
其实,使用“日斜时”的意象,也是用典,它和上句“人去后”对应,同样有着语意双关而又更深一层的意味。它既明指诗人访问贾谊故宅,时近黄昏,同时人们也可以联想到,这句诗又是刘长卿以夕阳的昏暗,比喻他对唐代时政的看法。在封建时代,太阳往往是皇帝乃至整个朝廷的比喻。像《尚书·汤誓》中说:“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这里的“日”,指的就是夏桀。这就有典故的性质。在宋代,辛弃疾的《摸鱼儿》有“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之句,罗大经说“闻寿王(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因为宋孝宗也懂得“斜阳”是对他的讽刺。显然,刘长卿所说的“日斜时”,也不是只从时间的角度着眼那么简单。在唐肃宗、唐代宗时代,尽管结束了“安史之乱”,但唐李王朝已不可避免地江河日下,逐步式微。这趋势,正是“日斜”的写照。面对着如此可悲的政治气候,刚直的刘长卿无能为力,他来到了长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王朝的政局每况愈下。“空见”两字,正好表达他无可奈何的心态。清代黄叔灿云:“秋草一联,怀古情深,有顾影自悲意。”(《唐诗笺注》)我想,只有觉察到刘长卿在创作上,处处用典、处处运用语意双关的艺术手法,让情景、典实,与自己的身世和时代相融合,才容易理解他怀念贾谊的真谛。
接下去,诗的第五句“汉文有道恩犹薄”,这是刘长卿对贾谊的遭遇发表自己的看法。
刘长卿承认,汉文帝刘恒算是“有道”之君。他执政以后,在混乱的政局中,尽量采取守法、宽容和不折腾的政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出现了历史上所謂“文景之治”。司马迁对他的评价是:“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施,厥称太宗。”(《史记·太史公自序》)就这一点而言,贾谊遇上了幸运的机会,使他能一展才华。但是,即使贾谊提出过许多有助于汉文帝巩固统治的方针政策,“有道”的汉文帝一旦受到各方压力,为了维持自己的利益,也不得不薄情地让贾谊做出牺牲,把他赶出权力中心,让他沦落天涯,让他凄惶忧伤。这句诗,说得很委婉,它的意思是,贾谊碰上了有道之君,得到的竟还是如此薄情的对待。退一步说,如果碰上了无道之君,他的命运,又将如何?那不是更不堪设想吗?
请注意,这句诗,是话里有话的。刘长卿对贬谪他的唐代宗,不也是说过“地远明君弃”吗?他对软弱无能的唐代皇帝,也只敢说是“明君”,可见,作为封建时代的人臣,谁敢对皇帝说半个“不”字?在这里,刘长卿表明了对贾谊遭遇的怜悯与同情,也有意让读者看到,他对包括唐王朝在内的所有最高封建统治者,是怎样的失望与怨懑。
和第五句对应的是:“湘水无情吊岂知。”这一句,刘长卿写得很沉痛。在上句,他议论贾谊的遭遇,接下来,便议论贾谊在长沙的情况了。他知道,贾谊被贬往长沙,想到了屈原和自己有相似的命运,十分伤感。据《汉书》记载:“贾谊既已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在赋中,贾谊写道:“共承嘉惠兮,俱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对贾谊这一段伤心史,刘长卿感同身受,因为他自己当下也被贬路经长沙,而且他认为自己的遭遇和贾谊相似。在《新年作》一诗中,他就说过:“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不过,当他议论贾谊在经过湘水凭吊屈原时,竟然以设问的语气,认为那滔滔湘水,江流日夜,冷漠无情,哪管人间是非曲直?而且,屈原已殁,他哪里还知道后人会同情他和纪念他?所以,刘长卿觉得,贾谊凭吊屈原也是枉然。本来,怀念古人,回首前尘,乃是人之常情。这句诗,刘长卿竟说了反话。这故意让人感到愕然的议论,正是背面敷粉,使人增添对天地无知、历史无情的感伤。
很明显,这颈联奥妙之处,在于刘长卿向读者抒发议论时,同样寄寓着自己的反思。在明处,他是叹息贾谊的不幸;在暗里,他是为自己伤悲。至于说贾谊徒然去凭吊屈原,等于说自己去凭吊贾谊也是徒然而已!不过,所谓徒然,只是表达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态,并非真的说没有必要凭吊古人。在刘长卿的诗集里,他也写过不少凭吊屈原以及贾谊的诗,像说:“愁中卜命看周易,梦里招魂读楚词。自笑不如湘浦雁,飞来即是北归时”,“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树临江夜泊船。贾谊上书忧汉室,长沙谪去古今怜”。至于他所写的这首《长沙过贾谊宅》,不正是也在凭吊贾谊吗?刘长卿在诗中说贾谊凭吊屈原没有多少意义;那么,他凭吊贾谊空见寒林秋草又有多少意义呢?明明知道“吊岂知”,却又偏偏去凭吊,真是情不自禁,欲哭无泪!这一副颈联,刘长卿写得很委婉,但又十分深刻。后世的杜牧曾经说到社会的普遍情况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人们一代代地为前人伤心,而又一代代无奈地重复着前人走过的道路,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万古惟留楚客悲”的原因。
诗的最后两句是:“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刘长卿着重铺垫自己设问的地方和时间,就空间而言,那是在“寂寂江山”,指的是在一片寥廓远离繁华的地方。本来,在贾谊故宅,他要向贾谊设问,也应围绕着故居的环境着笔,例如说“寂寂庭园萧瑟处”之类。但是,刘长卿竟用“江山”一语、“摇落”一典,把眼光放得更悠远。他以更广阔的时空,作为设问的背景。这一来,诗句涵盖的意义,又不仅仅是对着贾谊一人,而是面对广阔的时空。不错,他在思怀怜悯贾谊,推而广之,也在思怀怜悯和贾谊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换言之,所谓“怜君”,这“君”,所指的既是贾谊,也包括所有和贾谊同一命运的人士,特别是还包括刘长卿自己!他在问贾谊,也是在自问,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远在天涯的地方?至于这原因,他没有说,也不必说。显然,运用明知故问的写法,正是要表达“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曲。金圣叹在《贯华堂选批才子诗》中也说:“‘怜君何事者,先生正欲自诉到天涯之故也。”他也是看到了刘长卿设问的用意的。
“怜君何事到天涯?”刘长卿还用得着说穿吗!他早就说过:“独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负谪后登干越亭作》)谁叫他“独醒”,谁叫他“直道”?在这里,他出人意料地采用设问的方式,作为全诗的结束,正好表现他对忠而见谤者的无限同情,无限感伤。委婉的口吻,既回应了上文强调的“楚客”之“悲”,又有一唱三叹,让人感受到含情不尽、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从刘长卿在整首诗的构思看。诗的开首两句,把悲伤的情绪表达得突兀而强烈。但是,当转入对贾谊故宅景物的描写和缅怀时,写法却极尽委婉含蓄之能事,连涕泪、怨恨之类的字句也没有出现。诗人只让读者跟着他沉思、怀想。甚至在第五句和第七句,还连续用反问和疑问方式,表达极其迷惘的情态。这相互对立又互相映衬,让不同的思绪相互缠绕的写法,正是《长沙过贾谊宅》一诗的创作特色。可以说,这首诗,也代表了刘长卿诗歌创作的风格。
历代诗坛,对刘长卿评价颇高,像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其得意处,子美之匹亚。”子美就是杜甫。老实说,就诗歌创作总体的水平来说,刘长卿的成就,怎可以与杜甫相提并论?不过,张戒也是说得颇有分寸的,他只说“其得意处”,亦即指刘长卿诗集中最精彩的部分,可以达到杜甫的高度。像这首《长沙过贾谊宅》,作为怀古诗,就真可以和杜甫《蜀相》及《咏怀古迹》(五首)等诗相匹亚。
不过,即使同样是怀古、咏史,刘长卿的诗风,和杜甫的不尽相同。像在《蜀相》中,杜甫带着崇敬的心情寻访武侯祠,尽管也写到在祠堂里,见“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满怀惆怅,但和刘长卿写贾谊故宅只剩“秋草”“寒林”那种萧瑟悲凉的意韵,大不一样;杜甫歌颂诸葛亮经天纬地的才能,赞美他忠心耿耿的品德,更为诸葛亮等英雄人物“出师未捷身先死”感到伤心。人们读《蜀相》,总会感到杜甫在痛惜前贤中,又贯串着一股慷慨沉雄之气。又如《咏怀古迹·其三》写到王昭君的不幸遭遇,开首一句,竟是“群山万壑赴荆门”,诗人以奔腾而来的雄伟群山,烘托一位独抱琵琶远托异国的女子。很明显,杜甫即使在写昭君“分明怨恨曲中论”时,其中也贯注着豪宕的气势。
您说刘长卿的咏史之作,就没有慷慨激昂的格调吗?也不全是。例如他曾写有《送李中丞之襄州》一诗,其中有“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竟何之”之句,便说明他尚存雄健的一面,所以,在到访贾谊故宅时,出现“万古惟留楚客悲”那样激亢之句,也不是偶然的。但是,统观他总体的创作风格,正如李东阳说:“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麓唐诗话》)他往往能对事物的观察,精妙入微,像“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细无声”(《别严士元》),以春天渐老的景象,衬托“青袍今日误儒生”的惆怅,委婉而妍秀。这格调,确又与杜诗有着较大的区别。
从刘长卿的诗风看,“可以通津杜甫”(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八),换句话说,杜甫是诗坛“盛唐气象”的代表性人物,而刘长卿,则是沟通、衔接从盛唐到中唐诗风变化的桥梁。这也难怪,刘长卿比杜甫小十多岁,在青少年时期,他也和杜甫一样,经历过天宝年间一段开放的盛景,胸中尚萦绕着家国的情怀:“唯有家兼国,终身共所忧。”(《湖南使还留辞辛大夫》)可是,从青年以后,直到去世,长期以来,他看到的只是唐玄宗后期乃至肃宗、代宗、德宗三朝,逐步走向经济崩溃、政治窳败、太监专权、藩镇割据的局面。胡应麟说:“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诗薮》)人民悲惨和社会沉沦的态势,让刘长卿壮志消磨,怨恨交加,他更多时候与失意者同病相怜,悲叹命途多舛,无能为力。于是,尚存一缕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意气,与失落苦闷、欲说还休的情愫,纽结缠绕,起起落落。这样,他的诗歌创作,有时显露像杜甫那样关心社会慷慨沉郁的风骨,有时则呈现出追求孤寂清幽的韵味。在这意义上,刘长卿的创作,也真可以说是由盛唐气象转入大历诗风的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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