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记》的七十列传中,排在第三篇的《老子韩非列传》,是从版本到内容都很有意思的一篇。
从版本上講,最奇特的一件事,就是在唐代,这篇《老子韩非列传》中的前半部分曾被拿出来插到《伯夷列传》的前面,使得《史记》七十列传的第一篇变成了《老子伯夷列传》。这当然不是司马迁原本的排次,而是因为唐朝皇帝姓李,老子正好也姓李,唐朝皇室要高攀一门说得出口的远亲,所以老子的传记就被提到七十列传的最前面。这当然是荒唐的。不过这种荒唐在唐朝烟消云散之后,还延续了好一阵子,现在我们依然可以在一些宋元版的《史记》里,见到七十列传的第一篇是《老子伯夷列传》的。当然,到明清以后,大部分《史记》的版本恢复了原样,老子又回去跟韩非合传了。
至于内容,《史记》的这篇《老子韩非列传》,则说来话长。我们先来看看它如何写老子。
《老子韩非列传》写老子,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扑朔迷离。短短的五百多个字当中,竟然出现了三个老子。
第一个老子,关于他的生平和轶事,太史公见到的材料最多。《老子韩非列传》不仅清楚地记载了他的本乡本贯,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明确地抄下了他的姓氏、名字与职业:姓李名耳,字聃,是“周守藏室之史”(大致相当于周朝的图书馆馆长)。还记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孔子去周朝,向这位老子请教礼仪,故事里有生动的对话,就好像有当时的录音一样;一个是这位老子出关著书,写了《道德经》五千言。
第二个老子,又叫老莱子。也是楚国人,还写了本书,里面收了十五篇文章,说的都是道家的效用。据说也是跟孔子同时代人。
第三个老子,跟前面两位相差一百多年,据说是周朝的太史,名叫儋——跟前面第一个老子的字,读音相同而字不同。这位跟秦献公有交集,还说过一段著名的预言,就是“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有人说他就是老子,也有人说不是。司马迁也搞不清楚,就索性把见到的文献都抄录在这里。并说,他只知道这位老子是个“隐君子”,也就是隐士。
这三个老子中,第一个和第二个,其实是同一个人。北京大学的李零教授在《文献中的老子——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要点》(《国学》2013年第12期)中说,老子的老,不是姓氏,而是指活得长;老子姓李,按照先秦姓氏名字的惯例,本来应该叫李子,再加上一个老,全称就应该叫老李子,老子不过是老李子的一种省略的称呼。而从古文字学的角度看,“李”字原本是秦国人的写法。而在楚国文字中,“李”字的上半部分不是“木”,而是“来”。而“来”字和“李”字古音完全一样,字形也近似。所以《老子韩非列传》里说的楚国的老莱子,跟那个同样是楚国人,姓李名耳,因为长寿而被称为老李子,通常省略姓氏而称为老子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老子韩非列传》的老子传部分,最诡异的是,在结束的地方,抄了一个老子后代的系谱:从老子的儿子李宗、孙子李注、曾孙李宫,排到了第九代的李解。而最后这位李解,据说还是那位参加了七国之乱、最后自杀的西汉胶西王刘卬的老师。司马迁并没有说,从李宗到李解这一系,是他写的两个老子里哪一个老子的后代。但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这恐怕是汉朝人攀附名人而造作的产物,太史公则可能未加考证就照抄了。
相比于老子传的扑朔迷离,《老子韩非列传》的韩非传,就要明确许多。不过,从整体上看,韩非的故事,是一出典型的悲剧。
据《老子韩非列传》说,韩非是战国时韩国的贵族公子,天生口吃,但很擅长写作。他跟后来成为秦朝丞相的李斯早年是同门师兄弟,都拜儒学名家荀子为师,但李同学认为学习上自己不如韩同学。
韩非很爱国,眼见韩国日渐削弱,就多次给国王写劝谏信,但国王没有理睬他。这让韩非很是悲愤,就开始写作,一口气写了十多万字。没想到墙内开花墙外香,他写的书被传到秦国,秦始皇看了喜欢得不得了,说:“哎呀,我要是能见到这位作者,跟他交游,死都没有遗憾了!”李斯这时候已经做了秦相,见秦始皇这么快就成了韩非的粉丝,就只好告诉秦始皇:“这是韩国人韩非写的书。”秦始皇一听,二话没说就下令进攻韩国。那架势,自然是见不到偶像决不罢休。韩国国王本来也没觉得韩非有啥能耐,等这边秦国逼急了,就给了韩非一个使节的头衔,打发他赶紧去秦国。秦始皇见到自己偶像,自然十分高兴。但偶像是外国人,参与国内事务总还是不太放心。这当口,李斯等人就在秦始皇跟前,挑拨这对偶像和粉丝间的关系。秦始皇脑子一时糊涂,还真的把韩非给投进了监狱,结果李斯使了个坏,派人送毒药给韩非,让韩非自杀。韩非想找粉丝皇帝解释清楚误会,却没有机会。据说最后是秦始皇后悔了,让人释放韩非,但韩非已经死了。
《老子韩非列传》里这个以悲剧告终的韩非生平故事,除了让人感慨同门师兄弟也不可靠,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在这个故事的中间,太史公抄录了一篇韩非写的叫《说难》的文章,引起了后代学者的不少疑惑和讨论。
一种意见认为,《说难》并不是西汉前期不容易见到的韩非作品,司马迁为什么要全文抄录,很难理解。因为按照《史记》的一般原则,是不抄录在当时很流行的传记主人的著作的,只有在前人的著作散失的情况下才会那样做。但出现在《老子韩非列传》中的这篇《说难》,显然跟《史记》的一般原则不相合。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史记》的《老子韩非列传》里引用的《说难》,其实不是韩非的作品,是后人拿战国纵横家的文章,冒了韩非的大名,塞进《史记》里的。
在没有坚实的文献证据的情况下,单凭所谓的文章思想或文风,就推断《说难》的作者不是韩非,恐怕是不够慎重的。倒是和《史记》抄录全文的一般引用原则不合这一点,提示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司马迁如此看重这篇《说难》,是否还有别的更为现实的原因?
如果我们仔细读读《老子韩非列传》里引用的《说难》,会发现这篇以讨论如何向帝王进谏劝说的话术策略文章里,有一些说法很可玩味。
像“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意思是尊贵的人有犯错的端倪,而建言的人明面上是提出善良的建议,客观上却可以推导出尊贵者的错误,那这建言的人自己就危险了。
又比如:“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幾矣。”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龙作为一条大虫子,你可以跟它闹、跟它玩,也可以骑它。但龙的喉头下面,有倒着长的一尺左右的龙鳞,人如果去碰触它,那龙一定会要了人的命。帝王也有这样倒着长的龙鳞,在帝王跟前游说的人,能够不碰到帝王倒着长的龙鳞,那就差不多成功了。
在引录了包含着很多此类文辞的《说难》一文后,司马迁还特地加了一段话,说韩非的著作“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但是,“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意思是韩非的文章流传后世,很多学者手上都有抄本,言下之意是,本来并不需要我再抄一遍在这里。但是为什么我还是要抄在这里呢?因为我唯独为韩非写了《说难》这样很懂政治套路的文章,却不能帮助自己逃脱灾难,而深感悲哀。如果联系司马迁的个人境遇和后半辈子充当汉武帝机要秘书中书令的事实,能不从这样的引文中联想到些什么吗?
《老子韩非列传》在老子传之后,还写了跟梁惠王同时的蒙漆园吏庄周,也就是俗称的庄子;在韩非传之前,又写了韩昭侯时候的丞相申不害。两传相比而言,都写得很简单。不过,我们把《老子韩非列传》所记的这四家连成一个序列,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从今天的视角看,老、庄是道家,申、韩是法家,把他们放在同一篇传记里,明显是拉郎配。
不过,如果回到《史记》编纂的时代,这表面的拉郎配,实际上是有深意的。
在《老子韩非列传》最后的“太史公曰”里,司马迁对于老、庄、申、韩四家各作过如下扼要的评论:
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意思是老子所推崇的道,主旨是虚无,是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无所作为,所以老子写书,文辞很微妙,一般人很难准确地体认。庄子放弃了道德之说,讨论问题天马行空,但宗旨还是归到顺其自然。申不害倒是很勤奋,不过主要用力的方向,在循名责实。韩非的理论,就像木匠拉了根弹墨的线,能切中现实世界中人事的要害,也分得清是是非非,但实在是太过严酷而缺乏人性了。这四家的理论都原本于《道德经》,所以老子的学说真可以说是影响深远。
但这样的解释,恐怕只能让我们大致明白,老和庄,申和韩,是各自有关的两支学术,而依然不能明白的是,从老子到庄子,如何能跟申不害和韩非扯上关系。尽管在这篇《老子韩非列传》里,太史公已经明确地写过,“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
晚清时候一位叫尹继美的学者,在《鼎吉堂文钞》里收了一篇《读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谈到如何理解这篇老子韩非合传的问题。他说:
遁于虚则入于险,涉于幻则入于忍。险与忍互至,而刑名之说立,此申韩学老庄,所以流于残忍刻薄而不自知也。
大意是逃避到彻底虚幻的世界里去的人,一定会跌入危险和残忍的境地(因为没有任何的伦理束缚)。危险跟残忍交替出现的时候,严刑酷律一類的学说就会被提倡。这个就是申不害、韩非学老庄,最后流于残忍刻薄,自己却都不知道的原因。他又说,一种强调彻底清净的学说必然无情,无情必然不讲恩义,“由虚无而轻生死,由轻生死而务峻刻”,所以道家“其本不正,其流益偏”,是一种很自然的趋势。尹继美这样的解释,自然是站在后世儒家立场上对道、法两家所作的严厉批评,但从逻辑地解答问题的角度看,对于我们今天理解《老子韩非列传》是很有帮助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史记》七十列传的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里,司马迁曾引他父亲司马谈写的一篇文章,谈儒、墨、名、法、道、阴阳六家的要旨。在司马谈那里,道家和法家是毫无关涉的。但是,到了《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却独特地把这两家从学术上联系到了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马迁对于道、法两家关系的看法,已经超越了他父亲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里的平面比较,而有一种凸显学术史复杂内涵的深度。
这当然不能简单地说,司马迁比他父亲更聪明。一般认为,这样的超越性的成果,应该跟司马迁本人身处和知悉西汉前期的现实政治有关。从景帝到武帝,整体上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黄老的休养生息转向法家的严苛执政,即使它们正在被逐步涂上一层儒家的理性色彩。
任何能够流传后世的学说,都一定同时存在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老子韩非列传》为老庄和申韩合写一传的做法,自然是司马迁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正好生动地反映了一位对现实抱有深切关怀的历史学家,是如何从现实政治中,学到更透彻、更辩证地理解古代学术源流的方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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