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瓜皮小帽,一副圆框眼镜,一袭黑色长袍,清癯的面容下,一副瘦弱之躯藏着一个倔强的灵魂,遗世而独立—这大概就是世人所熟知的近世一代古文大家和著名翻译家林纾的形象了。而作为一位任侠好义、挂剑空垄、精于拳术的武林人士,林纾所阅历的江湖险恶、武林争斗,就不大为人所知了。
林纾(1852-1924)的一生,可以说有着几分传奇的味道。林纾原名群玉,幼名秉辉,字琴南,号畏庐、畏庐居士,笔名冷红生,自号践卓翁,福建闽县(今福州)人。作為一位著名的翻译家,他在清末民初译介了种类繁多的西方文学著作,为新思潮的传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他能诗善画,生平著述很多,有《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三集》《畏庐诗存》行世;传奇则有《蜀鹃啼》《合浦珠》《天妃庙》;笔记有《技击余闻》《畏庐琐记》《畏庐漫录》等;小说有《金陵秋》《官场新现形记》《冤海灵光》《劫外昙花》《剑胆录》《京华碧血录》等。其文辞之典雅,著述之丰富,可谓中国最后一位古文家。
我之所以对他有兴趣,完全是因为他的那部笔记体作品《技击余闻》。对于一位曾致力于科举入仕的清朝文人,而有兴趣于技击之类的末技,相对而言可谓凤毛麟角。这部《技击余闻》所记大都是闽中拳师的轶闻琐事。学者钱基博读过之后,也写了一本《技击余闻补》。他在序言中说:“今春杜门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击余闻相贻者,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侯官文字,此为佳矣。爰撰次所闻,补其阙略,私自谓佳者决不让侯官出人头地也。甲寅(1914)中春记此。”这算是此著之影响了。但钱基博纯粹是一位学者,对武学并无切身体会,他所补之文,纯属想象丰富情节曲折的传奇小说,而不如林著之真切肯綮。
林纾在少年时代即接触中国传统武术。据顾艳所著《译界奇人林纾传》,其学武的初衷是因为染上肺病,从十九岁学剑到二十七岁病愈,武术给他带来了奇迹般的健康,并培养了他任侠好义的气质。但这部传记对他的武学造诣,则语焉不详;对当时的武术群体更缺乏相应的描述。武学虽被认为是“末技”,但真正的武道对于人格的锤炼,其实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将武学与哲学、政治学联系在一起。
林纾出生于福建。这是一个民风彪悍、崇文尚武之地。福建南拳门派林立,历史悠久而传播广泛,在林纾的生活中,出现武人的身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林纾在青少年时代接触并习练的武艺,又属于哪一种呢?翻开《技击余闻》第一篇,记述的就是他的武学师父“方先生”:
方先生世培,福清之茶山人,练拳技二十年,法曰纵鹤,运气周其身,又聚周身之气,透双拳而出,出时作吼声,久久则并声而无之,但闻鼻息出入。手分金木火水土,中唯水手出时,中者如中恶,而身已飞越寻丈之外。
……
贯市李某,以事客闽中,亦寓道山山楼,能运单剑,云合鸟逝,先生亟赏其技。李不审先生之能,乃侈言曰:“余走遍天下,匪特剑术,即拳勇亦无出吾右。”先生徐起言曰:“客负绝技如此,能否与秀才一试?”客曰:“此宁弗可者。”则去其外衣,短衣附体,胸前密钮三十许,起喉际至于脐下,此朔方勇士衣也。先生乃常服,一合,而李某已中先生水手,腾掷丈余,匍匐不即起,则疾走入室,余以为取剑也,目先生趣备之,先生笑而不答。寻见李某已负袱带剑,疾走下山而去。
……
先生平居雅重余,恒自谓欲从军塞外,顾以不得人而事,终隐于茶山而卒。卒时年五十四。先生所赠余长剑,曾镌名藏之家。
此文所叙故事颇长,这里仅选录几段,管窥而已。所叙之事皆林纾亲见,并无虚构。方先生还赠林纾一柄长剑,足见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按照武林的规矩,所谓宝剑赠英雄,能赠予宝剑的,要么是同道知己,要么是师徒之间作为信物。以林纾与方先生的年龄辈分以及武学成就来看,当属后者。由此可见林纾所习武艺当为纵鹤拳,这从他的文字记述中也可看出,他对这门武艺是相当熟悉的。
作为南派鹤拳,在福建又分出纵鹤拳、飞鹤拳、鸣鹤拳、宿鹤拳、食鹤拳等五种。它们各有特点,却是同出一源。纵鹤拳的“纵”也有写成“宗”字,这是因为方言的缘故,有“弹、抖、撞”之意,因此这派拳法讲究弹抖之劲,这种弹抖之劲就叫“纵(宗)劲”。其手法分金木水火土,此五行学说蕴含在拳理中,与北方内家拳形意门有相似之处。文中提到方先生用“水手”击败李某,这“水手”又有明暗两种,所谓“逢浪属水”,其弹抖之劲乍然而发,如海浪翻涌,锐不可当。明手用拳而暗手用掌,变化只在瞬间。
据《福建武术史》(林建华著,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记载,纵鹤拳始创人方徽石(1834-1886),字世培,福清县茶山人,出身书香门第,幼敏而好学,尤嗜技击,苦练拳技二十余载,得白鹤拳之真传,因见鸪鸟栖枯树之梢,鸪鸣时树枝颤动,悟出气的作用;见虾弹跃于水悟得身法弹力;见狗抖落身上水的动作,悟其阴柔颤抖之劲,于是将所学之鹤拳加以改进而成“纵鹤拳”。这位创始者即林纾笔下的方先生,林纾向他学艺当在一八七○年左右,当时方先生正值壮年。其门人较有声于武林的有王陵、唐依鹤,程学琛,林孔培、蔡道年,子方永华,侄方永苍等。《福建武术史》亦将林纾写入其门徒之列。林纾在他的门下弟子中大概是唯一著名的文人。据该书介绍,武学大师王芗斋先生于一九一八年云游福建,曾与其时已成纵鹤拳名家方永苍交手,竟四胜六负,因而对纵鹤拳极为赞赏,生前特别交代门徒,以后遇见纵鹤拳门人,不可轻敌。此时林纾已在北京定居,大概未闻其详,否则定会将这不可多得的材料写入书中吧?那位在《技击余闻》中与林纾交谊深厚的“从子竹铭”即方永苍否?尚有待考证。
林纾的笔下,武林有名家,也有隐士,比如菜佣王趡,我且再引一段关于他的记述:
菜佣王趡者,年亦七十许,长日寡言笑,伛而长髯。余家贫,辄就趡买蔬菜充午膳,而趡称余愿。余久闻趡能武,则稍稍请示武技,趡不可曰:“童子安用此?技弗良者挫于人;技良,又足以死人。人死,其祸一也。童子又安用此。”余诺而退。越日,忽见趡行于道,有负巨杉者蹑趡后,以杉木抵趡,趡却立,则又抵之。趡曰:“汝将何为?”杉人曰:“我生平咸如是,汝如何者?”趡初不较,行数武忽大怒曰:“奴子敢尔!”杉人立下其杉扑趡,趡骤起一足,蹴杉人于寻尽之外。杉人忽跪谢曰:“十年步先生后,今日乃得此法,此少林的髓也。”拜已,负杉而去。趡惘然如有失。
《技击余闻》不仅记录了这些武林名家的事迹,也讲述了一些江湖人士比如江洋大盗、隐士高人、乞丐小偷甚至街坊邻人等各色人等的故事,或传闻,或亲见,犹如一幅幅照片,照见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它不同于史书里的宏大叙事,却有史书所不及的民众真实生活形态,并展现了一种散落在民间的尚武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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