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苏轼品水之后
苏轼在熙宁四年(1071)从润州(今镇江)到杭州担任杭州通判,经过金山寺,写了《游金山寺》,其中有句:“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这里提到的“中泠南畔石盘陀”就是扬子江心南零水。宋代王十朋集注《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引程演注:“扬子江有中泠水,为天下点茶第一。”我们不知道苏轼游金山寺,午后是否有暇饮茶,只知道他看天色已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结果留宿在金山寺,不但看了江上的落日,而且看了初月的夜色,第二天还到焦山去游览。想来他在金焦之间羁留了两日一夜,与山僧相对莫逆,总是有茶喝的,而在此地饮茶,当然喝的是扬子江心中泠水(南零水),可惜苏轼诗中不曾明白记录,给我們留下了很大的悬念,不知道他初尝中泠水的评价。不过,他在诗中特意提到中泠水,当然是对号称天下第一的扬子江心中泠水有深刻的印象。
苏轼在金山寺写诗,看到眼前滔滔的江水,联想长江发源于他的家乡四川。类似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已是十三年后的秋天,他在元丰七年(1084),结束了贬谪黄州的日子,再游金山寺。他写了《送金山乡僧归蜀开堂》一诗,致送给归返四川的金山寺僧圆宝:“撞钟浮玉山,迎我三千指。众中闻謦欬,未语知乡里。我非个中人,何以默识子。振衣忽归去,只影千山里。涪江与中泠,共此一味水。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他这次来访金山寺,是为了去见好友了元佛印和尚,却遇到了来自四川遂宁的圆宝。遂宁以出产糖霜著称,所以诗句最后说圆宝回乡,可以尝到家乡最美的糖霜。诗中说他本来并不认识圆宝,却在金山寺众僧之中,听到了乡音。知道圆宝要归乡开堂,让他联想起流经遂宁的涪江,注入嘉陵江后,汇入长江,一路东流而下,就来到金山寺下,与扬子江心中泠水会合了。可以想见,这次苏轼到访,与了元佛印相聚饮茶,喝的应当还是中泠水。
苏轼在杭州期间,经常称赞惠山泉水,而且也写过许多诗篇,赞颂惠泉水最适合烹煮上贡的龙团茶。他刚到杭州的第二年(熙宁五年)秋天,就写过《求焦千之惠山泉诗》,要求担任无锡知州的焦千之寄送惠泉水,说“精品厌凡泉,愿子致一斛”。后来又在《试院煎茶》诗中细述烹茶的过程,特别提到要用惠泉水:“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还自己加了注:“古语云,煎水不煎茶。”说明了点茶拉花的秘诀,需要格外体会之处,在于要用天下第二的惠泉水,因为关键是“煎水不煎茶”,好水才能点好茶。他有个朋友钱顗(安道),是无锡人,弟弟钱道人是惠山寺长老。钱顗送建州龙团茶给他,他写了《和钱安道寄惠建茶》一诗说:“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苏轼还特别抽空跑到无锡,去探望钱道人,并且写了《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其中有句:“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不知道他带到惠山与钱道人一起品茗的小龙团,是不是钱顗致送的珍品,可以确定的是,烹煎龙团的泉水一定是惠山泉水。
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离开杭州,转徙于密州、徐州为官,五年后调湖州知州,赴任时有秦观、参寥一路陪同,经过无锡,写了《游惠山》三首诗,有序:“余昔为钱塘倅,往来无锡未尝不至惠山。即去五年,复为湖州,与高邮秦太虚、杭僧参寥同至,览唐处士王武陵、窦群、朱宿所赋诗,爱其语清简,萧然有出尘之姿,追用其韵,各赋三首。”说明他心中念念不忘惠山泉,有机会经过无锡,总要去造访品尝。这次有秦观与参寥和尚陪同经过,当然要一同去观山景、品山泉。其中第二首:“敲火发山泉,烹茶避林樾。明窗倾紫盏,色味两奇绝。吾生眠食耳,一饱万想灭。颇笑玉川子,饥弄三百月。岂如山中人,睡起山花发。一瓯谁与共,门外无来辙。”于此可见,苏轼虽然顺应当时习俗,称呼惠山泉为第二泉,却在品茗之际特别欣赏惠山泉水,不但请人寄送,只要有机会还会专程登临惠山,品尝清泉瀹茶的奇绝风味。
苏轼上任湖州知州不久,就被人诬陷,遭到乌台诗狱的灾祸,关押之后贬谪黄州。五年之后朝廷召还,获准在常州买地归老,曾与胡宗愈(完夫)约为邻里,再来就回到汴京任官,先任礼部郎中,后任起居舍人。此时胡宗愈为中书舍人,听说苏轼担任起居舍人,仍然有归隐定居常州之想,写了一首短诗致贺:“苏公五十鬓髯斑,云衲青袍入汉关。贾谊谪归犹太傅,谢安投老负东山。黄岗泉石红尘外,阳羡牛羊返照间。知有竹林高兴在,欲闲谁肯放君闲。”意思是说,虽然你还想归隐阳羡,但是朝廷不会让你退隐清闲的。苏轼实时和了一首《次韵胡完夫》:“青衫别泪尚斓斑,十载江湖困抱关。老去上书还北阙,朝来拄笏看西山。相从杯酒形骸外,笑说平生醉梦间。万事会须咨伯始,白头容我占清闲。”之后又写了《次韵完夫再赠之什某已卜居毘陵与完夫有庐里之约云》,还是向往乡居清闲的日子:“柳絮飞时笋箨斑,风流二老对开关。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竹簟水风眠昼永,玉堂制草落人间。应容缓急烦闾里,桑柘聊同十亩闲。” 诗句反映了想象中退隐的美好岁月,有阳羡雪芽作为茶饮,烹茶的泉水就应该是惠山泉水。
苏轼在杭州时,于熙宁六年(1073)写过一首《元翰少卿宠惠谷帘水一器、龙团二枚,仍以新诗为贶,叹味不已,次韵奉和》:“岩垂匹练千丝落,雷起双龙万物春。此水此茶俱第一,共成三绝鉴中人。”元翰少卿,名鲁有开,是苏轼任杭州通判的前任,两人交情不错,诗歌唱和,并馈赠礼物。这次鲁元翰致送一罐谷帘水、两枚龙团茶饼,引得苏轼作诗,形容谷帘水是匹练般的瀑布水,从岩壁上飞垂而下,水花四溅如千缕丝线,而建州龙团茶是惊蛰雷声之后采制,正是春天来临之时。谷帘水、龙团茶、赠诗一首,都是天下第一,并称三绝。鲁元翰的诗是否天下第一,我们没读到,无法评价,但是苏轼在这一首诗中的确点出,谷帘水可配上贡的龙团茶,是天下第一。或许苏轼为了唱和次韵,说的是揄扬元翰少卿的客气话,顺便也一道赞誉朋友的馈赠,并非审慎的品评,那就无从细究了。
苏轼被贬到黄州后,在朋友帮助下得到东坡废地,躬耕自养,从此自号东坡居士。他生活于困蹇的环境,幸好不断接到亲友的馈赠,依然得以品尝好茶好水。元丰五年(1082),他写过一阕《西江月》,送好茶好水给徐君猷的侍妾胜之,有序:“送建溪双井茶、谷帘泉与胜之。胜之,徐君猷家后房,甚丽,自叙本贵种也。”这首词如下:“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神仙,苗裔来从北苑。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白面。”徐君猷是黄州太守,对苏轼十分照顾,经常邀请他聚会,诗酒风流。徐君猷的侍妾很多,东坡居士特别喜欢胜之,为她写过好几首诗词,赞扬她娇媚可爱。苏轼致送的好茶好水,是双井茶与谷帘泉,都是当时备受赞誉的珍品。双井茶是黄庭坚与他父亲大力推介的家乡茶,得到欧阳修与苏轼的认可,不过欧阳修认为稍逊上贡的建州北苑的龙焙团茶,苏轼或许因为双井茶是黄庭坚的家乡茶,对此不置可否,所以,苏轼在诗中特别提到双井茶是北苑龙团御茶的支裔,是今年龙焙绝品的一脉。致送双井茶与谷帘泉水,称得上最高级的礼品,算是苏轼对谷帘水的肯定。
苏东坡贬谪在黄州生活,见不到召还朝廷的迹象,也断绝了世事纷扰,于元丰六年(1083)写了一首探讨茶饮的长诗《寄周安孺茶》,既追溯饮茶的历史变化,也叙述自己品茶的经验,说到年轻时就有机会品尝天下名茶,后来又对品茶之道进行细致的钻研,精益求精,很有味觉审美的心得。其中有几句非常有意思,提到他对天下名泉与饮茶的乐趣,也暗喻自己宦途起伏,到了万事不关心的景况:“好是一杯深,午窗春睡足。清风击两腋,去欲凌鸿鹄。嗟我乐何深,水经亦屡读。陆子诧中泠,次乃康王谷。?培顷曾尝,瓶罂走僮仆。如今老且懒,细事百不欲。美恶两俱忘,谁能强追逐。”他在诗中举了三种天下名水:中泠水、康王谷水、?培水(即虾蟆背[培]水),显然受到七种水与二十种水传说的影响,不过,他却先举出中泠水,其次才是谷帘水,似乎暗示谷帘水并不能超越中泠水。
有趣的是,他还特别拈出“?培顷曾尝”,对虾蟆背水印象深刻,与天下第一水并列。虾蟆背水在二十种水的名单中,名列第四,而且叙述得相当仔细:“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在唐宋时期倒是远近闻名的。
苏轼对?培水印象深刻,有其缘由,因为他曾经到过虾蟆背,有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亲身体验。这就要溯源到一○五九年,苏轼二十四岁(虚岁)的时候,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第二度离开四川,经三峡东下的经历。他们到了西陵峡一段,过黄牛峡险滩。长江三峡之险,自古著称,西陵峡这一段则有著名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黄牛峡等。南朝刘宋时期盛弘之的《荆州记》(著于437年)说:“宜都西陵峡中有黄牛山,江湍纡回,途经信宿,犹望见之。行者语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稍后的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中,也有类似引录:“江水又东,经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迭起,最外高崖间,有石,形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色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径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过了黄牛滩,就是扇子峡的虾蟆背。苏轼游历之后,写了《虾蟆背》一诗:
蟆背似覆盂,蟆颐如偃月。
谓是月中蟆,开口吐月液。
根源來甚远,百尺苍崖裂。
当时龙破山,此水随龙出。
入江江水浊,犹作深碧色。
禀受苦洁清,独与凡水隔。
岂惟煮茶好,酿酒应无敌。
诗中形容了虾蟆背的奇特地形,指出虾蟆背水洁净清澈,流入浑浊的江水,依然呈现深碧之色,与凡水不同,煮茶酿酒,都是无可匹敌的。
过了三年,苏轼任职凤翔府判官之时,被派往属下的宝鸡、虢、郿、盩厔四县调查,事后四处游历,写了《壬寅(1062)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十三日》长诗,说到他完成“减决囚禁”的职务后,游览了太平宫、南溪溪堂、崇圣楼观、大秦寺、延生观、仙游潭、玉女洞等处,还对诗句作注,详细告诉弟弟苏辙这段经历。他描写玉女洞,诗句是“最爱泉鸣洞,初尝雪入喉。满瓶虽可致,洗耳叹无由”,自己加注说:“洞中有飞泉,甚甘,明日以泉二瓶归至郿。”写到洞中有甘甜的飞泉,苏轼笔锋一转:“忽忆寻蟆培,方冬脱鹿裘。山川良甚似,水石亦堪俦。惟有泉旁饮,无人自献酬。”自注:“昔与子由游虾蟆培,方冬,洞中温温如二三月。” 可见苏轼对虾蟆背的记忆犹新,难以忘情,特别告诉弟弟,怀念当时同游的情景。经过了二十年之后,苏轼贬谪到黄州,品评天下名水的时候,他依然念念不忘虾蟆背水,附于中泠水与谷帘水之列。
欧阳修在《大明水记》中指出,虾蟆口水与其他瀑布水一样,都是陆羽认为不适合饮用的,但是他的论点似乎有所误会,以为虾蟆背水是瀑布水,而非山泉水。查慎行注东坡诗,引《荆州记》说:“虾蟆碚在夷陵石鼻山下。”并且引述黄庭坚的描述:“从舟中望之,颐项口吻,甚类虾蟆。寻泉入洞中,石气清寒,泉出石骨,若虬龙吼。水流循虾蟆背,垂鼻口间,乃入江。”陆游在《入蜀记》描述虾蟆碚:“登虾蟆碚,《水品》所载第四泉是也。虾蟆在山麓,临江,头鼻吻颔绝类,而背脊疱处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石色绿润,泉泠泠有声,自洞出,垂虾蟆口鼻间,成水帘入江。” 范成大在《吴船录》中,也有记载:“虾蟆碚在南壁半山,有石挺出,如大蟆,呿吻向江。泉出蟆背山窦中,漫流背上散下。蟆吻垂颐颔间如水帘,以下于江。时水方涨,蟆去江面才丈余,闻水落时,下更有小矶承之。张又新《水品》亦录此泉。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由苏轼、黄庭坚、陆游及范成大的描述可知,虾蟆背水其实是源自洞中的山泉水,是从虾蟆背岩洞流淌而出,在虾蟆石的口鼻之间垂流入江,形成水帘之状,并非陆羽认为不适合饮用的瀑布水。
欧阳修批评张又新妄编名录,却以为虾蟆背水是喷溅入长江的瀑布水,是十分奇怪的论述,好像有悖实况,从没实地考察过虾蟆背的真实地貌。其实,欧阳修年轻的时候,于景祐三年(1036),声援与宰相吕夷简冲突的范仲淹,被指为“朋党”,贬到夷陵,写过《夷陵九咏》,其中就有《虾蟆碚》一诗。这个夷陵,就是三国时期吴蜀夷陵之战刘备战败之地,今天的宜昌一带,西陵峡就在这里。由汴京到夷陵,沿长江西行,一定会经过虾蟆背、黄牛峡等处。欧阳修在景祐四年(1037),相比苏轼写《虾蟆背》早了二十二年,经过此处,写了《虾蟆碚》:“石溜吐阴崖,泉声满空谷。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岩腹。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显然曾经系舟岩石水畔,看“石溜吐阴崖,泉声满空谷”,观察到虾蟆背水流入江中的情况。
我们无法推知,欧阳修是否也像苏轼、黄庭坚、陆游那样,爬上虾蟆背,深入山洞去汲水,还是只在江边观赏虾蟆背水喷溅入江的瀑布水帘,使他得出虾蟆背水是瀑布水的印象。不过,他的诗句只说到系舟岩岸,期待以后能够邀到好茶的朋友,一道品尝春天的新芽。看来是系舟泊岸,在江边欣赏瀑布水帘的风光,未曾攀登虾蟆背,没有进入山洞去观察山泉流淌的情况。欧阳修在庆历元年(1041)回到汴京,写了《忆山示圣俞》一诗给梅尧臣,其中说:“吾思夷陵山,山乱不可究……其西乃三峡,险怪愈奇富……虾蟆喷水帘,甘液胜饮酎。亦曾到黄牛,泊舟听猿狖……”欧阳修与梅尧臣是品茶挚交,经常唱和品茶心得,这里特别指出“虾蟆喷水帘”,或许就是欧阳修铭刻在心版的印象,以为虾蟆背水和庐山康王谷的水帘水一样,是瀑布水。
苏轼念念不忘虾蟆背水,或许是因为个人的经历,缅怀青年时期与弟弟壮游的快乐时光。黄庭坚倒是认为,虾蟆背水是烹茶的上等好水,而且说他曾品尝荆州松滋县竹林寺的甘泉,让他联想到虾蟆背水的滋味。他写过《邹松滋寄苦竹泉橙麹莲子汤三首》,其一:“松滋县西竹林寺,苦竹林中甘井泉。巴人漫说虾蟆培,试裹春芽来就煎。”记录了巴人艳称虾蟆背水,松滋的邹姓朋友寄来的竹林寺甘井泉水,给他带来了愉快的回忆。这段令他欣慰的经历,到了南宋的《舆地纪胜》,就变成了神话传说:“竹泉在荆州松滋县南。宋至和初,苦竹寺僧浚井得笔。后,黄庭坚谪黔过之,视笔曰,‘此吾虾蟆碚所坠。因知此泉与之相通。” 编造坠笔重得的神话,说黄庭坚在虾蟆背泉丢了一支笔,松滋竹林寺和尚在井中捞得,目的是为了自我吹嘘,突出竹林寺的甘泉与虾蟆背水相通。不过,突显黄庭坚是大书家,懂得品茶品水,又欣赏虾蟆背水,倒并未违背特定的历史情景,当然只是姑妄言之。总之,虾蟆背水到了南宋,依然是闻名遐迩的上好泉水,入川出川的文人都会记上一笔,如陆游就写过《虾蟆碚》一诗:“不肯爬沙桂树边,朵颐千古向岩前。巴东峡里最初峡,天下泉中第四泉。啮雪饮冰疑换骨,掬珠弄玉可忘年。清游自笑何曾足,迭鼓冬冬又解船。”
黄庭坚虽然对虾蟆背水评价甚高,却在诗文中表示谷帘泉水最為上品。与苏轼及黄庭坚相熟的赵令畤,在《侯鲭录》里记载,黄庭坚曾列举天下美食美饮,并说到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是:
黄鲁直云:烂蒸同州羊羔,沃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筯。抹南京面,作槐叶冷淘,糁以襄邑熟猪肉。炊共城香稻,用吴人鲙松江之鲈。既饱,以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少焉,卧北窗下,使人诵东坡赤壁前后赋,亦足少快。
吃饱了美食,饭后香茗需要用谷帘水烹煎“曾坑斗品”。曾坑是建州北苑一带的茶场,据宋子安《东溪试茶录》所记,庆历年间纳入北苑,每年上贡上品一斤,斗品即是最上品。黄庭坚特别举出康王谷帘泉,以之匹配曾坑斗品,还要像陶渊明那样,躺在北窗之下,舒舒服服听人吟诵东坡的《前后赤壁赋》,真是快活如神仙。
也不知道黄庭坚是否品尝过中泠水,在诗集中不见他提及。倒是多次说到谷帘水可以匹配北苑御茶,如《和答外舅孙莘老》,有句:“北焙碾玄璧,谷帘煮甘露。”再如《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合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思公煮茗共汤鼎,蚯蚓窍生鱼眼珠。”《山谷诗集注》指出,据黄庭坚诗的宋代旧本,此诗前二句为“合门井似谷帘水,可怜不载竟陵书”。这里说的合门井,据《东京记》所说是汴京宫殿旁的一口井,水质极佳:“文德殿两掖有东西上合门。予尝闻故老云,东上合门之东有景绝佳。”这几句诗的意思是,合门井水极佳,可以媲美谷帘水,可惜在竟陵子陆羽的书中居然没有提到。他很思念与苏轼一同烹茶的情景,看着汤鼎中水纹翻动,呈现鱼眼的水珠,就得赶紧烹煎末茶了。
黄庭坚对惠山泉的评价也很高,他有《惠谢黄从善司业寄惠山泉》一诗:“锡谷寒泉椭石俱,并得新诗虿尾书。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是功与世涤膻腴,令我屡空常晏如。安得左轓清颍尾,风炉煮茗卧西湖。”《山谷诗集注》说:“椭石所以澄水也。山谷有《从人乞杨华店井水》帖云:取井傍十数石置瓶中,令水不浊。”这是当时“养水”的一种方式,特别是对大老远运来的名泉,经过远途颠簸,需要澄清净滤,保持天然新鲜的状态。这首诗显示了黄庭坚对惠山寒泉的欣赏,得到惠泉水之后,就急急忙忙煮水烹茶,感到可以排除世事的纷扰纠缠,让自己超脱物外,心境安宁。
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有专门一节论水,没提谷帘水,倒是特别提到中泠水与惠山泉水。不过,宋徽宗虽然是饮茶大家,品味要求极高,天下珍品所见无数,品水的意见却十分通达,回到了陆羽品水的基本原则,并不专门要求特定的名泉。他只强调“清轻甘洁为美”,不取江河之水,却认可经常汲取的井水,或许他心中也想到宫廷里的合门井水:
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古人第水虽曰中泠、惠山为上,然人相去之远近,似不常得。但当取山泉之清洁者,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若江河之水,则鱼鳖之腥,泥泞之污,虽轻甘无取。
对于中泠水与谷帘水孰优孰劣,何者是天下第一,两宋茶人名士争论不休,似乎没法取得共识。对于谷帘水,除了苏轼、黄庭坚在诗词中称赞之外,南宋的陆游与朱熹都多有颂扬,特别是一生好茶的陆游。在入川途中,他经过庐山,特别登山游历了一番,对谷帘泉称颂不已,在《入蜀记》卷四说道:“史志道饷谷帘水数器,真绝品也,甘腴清冷,具备众美。前辈或斥《水品》以为不可信;《水品》固不必尽当,然谷帘卓然,非惠山所及,则亦不可诬也。水在庐山景德观。晚别诸人。连夕在山中,极寒,可拥炉。比还舟,秋暑殊未艾,终日挥扇。”陆游品尝谷帘水,赞赏水质“甘腴清冷,具备众美”,誉为绝品,觉得天下第二的惠山泉水难以与之媲美。至于陆羽如何品评中泠水与谷帘水的高下,那就不清楚了。后来他还写了诗,回忆品试谷帘水,十分留恋清泠甘腴的美味,让他怀念起故乡绍兴的日铸茶:“苍爪初惊鹰脱鞴,得汤已见玉花浮。睡魔何止避三舍,欢伯直知输一筹。日铸焙香怀旧隐,谷帘试水忆西游。银缾铜碾俱官样,恨欠纤纤为捧瓯。” (陆游《试茶》)朱熹也有一首《康王谷帘水》,形容康王谷水帘水是瀑布飞泉,在阳光照射之下,璀璨无比,以之烹茶瀹茗,是世间绝品,令人流连,还想以后重游:“飞泉天上来,一落散不收。披岩日璀璨,喷壑风飕飗。采薪爨绝品,瀹茗浇穷愁。敬谢古陆子,何年复来游?”
五、小结
自从陆羽《茶经》谈饮茶品水的要诀,是以水质为优先,而水质好坏的基本原则是“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后,历代品水的讨论,都环绕着这段论述,各申己见。晚唐以来,自命风雅的张又新,打着陆羽的名号,列出天下名泉的名录,说谷帘泉天下第一,惠山泉天下第二,一直列出二十种天下名水,引出许多争论。陆羽除了列出品水的基本原则,还说了一些界定水质好坏的细节,如瀑布水不适合品茗使用,而二十种水的天下第一泉偏偏就是庐山康王谷瀑布的水帘水。宋朝茶人环绕着这个问题,争论不休,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共识。其实,原因很简单,品评水质的优劣排名,当时并没有精确的标准,而陆羽订定的原则又过于宽泛,作为权威定论来评判天下各地的水质,自然会引出不同的意见。欧阳修批评张又新,把康王谷瀑布水帘水列为天下第一,居然还说是陆羽评定的,是“妄狂险谲之士,其言难信”。不符陆羽的基本原则,瞎编一通,批评得没错。但是,谷帘水究竟是否适合烹茶呢?是否水质甘美呢?则是另一个层次的水质鉴定问题。宋朝茶人争论不休,其实是逻辑不够细密,论辩的层次不清,死缠着茶神陆羽的权威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只说出个人的品味经验。以现代学术研究喜欢使用的术语来说,“天下第一水”的争端,似乎是个伪命题,因为个人的品位喜好不同,不可能得到一致的共识。
引出争端的关键是“瀑布水”,各方意见却不曾界定什么是瀑布水,没有说明为什么瀑布水不适合烹茶。飞溅水花的瀑布水,当然是瀑布水;瀑布上游源自山泉的水,算不算瀑布水呢?瀑布下游,经过澄潭净滤,再穿过山石潺潺流出的水,是否还是瀑布水呢?其实,陆羽虽然反对瀑布水,说法却很融通,而且也有比较清楚的说明,反对的是瀑布涌溅与急流险湍的水,因为挟泥沙以下,并非澄净的山水:“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降以前,或潜龙蓄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山泉水好,是因为经过乳泉石池,潺潺流出的澄净泉水。
到了明代嘉靖年间,多才多艺的田艺蘅,对这个长期以来的争论,有了比较精审持平的讨论。他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撰写了《煮泉小品》一书,对于水源、水质,是否适合品茗,做了比较详细的探讨,厘清了不少唐宋以来品水的问题。他朋友写的序里,特别提到,田艺蘅“固尝饮泉觉爽,啜茶忘喧,谓非膏粱纨绮可语。爰著《煮泉小品》,与漱流枕石者商焉”。指出田艺蘅本人是品茶专家,而且亲身体验品茗所用的水质,“考据该恰,评品允当,寔泉茗之信史也”,绝非附庸风雅之辈的泛泛而谈。
田藝蘅首先讨论了“源泉”的问题:“山下出泉曰蒙。蒙,穉也。物穉则天全;水穉则味全。故鸿渐曰:‘山水上。其曰‘乳泉石池漫流者,蒙之谓也,其曰‘瀑涌湍激者,则非蒙矣,故戒人勿食。”他拈出“蒙穉”这个观念,用来解释山中泉水的质量,最重要的是天然,所以味道自然完全。“穉”字的现代写法是“稚”,“蒙穉”的意思就是开初天然的阶段,蕴含着大自然的原初性质,这样的山水最好,因为是原生态的。他还指出,陆羽强调了“乳泉石池漫流者”为上,就是因为“蒙”;“瀑涌湍激”者,成了瀑布涌溅或激流险湍,破坏了原始的“蒙穉”状态,就不好了,所以“戒人勿食”。
田艺蘅接着讨论“石流”,指出涌溅的瀑布水不适合烹茶,所以排名为天下名水的一些名泉,其实违背了陆羽《茶经》的基本原则:“泉悬出曰沃,暴溜曰瀑,皆不可食。而庐山水帘,洪州天台瀑布,皆入水品,与陆经背矣。”他还指出,“然瀑布实山居之珠箔锦幕也,以供耳目,谁曰不宜”。瀑布虽然不可烹茶,却可以观赏,以供视听之娱。
说句不客气的话,唐宋时期天下第一水的争端,似乎是无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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