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大城市中,芝加哥卓尔不群。她远离东西海岸,身处中西部腹地,依傍五大湖,有一流的城市、一流的大学。再根据读贝娄小说得来的印象,甚至她的黑帮也自成一统,独具特色。
这座大都市是如何兴起的?这就要回到十九世纪后半叶,美国的镀金年代。位于交通枢纽的芝加哥迅速地兴旺发达,却无缘跻身一流大城市。芝城的上层人士合计,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拿到一八九三年世界博览会的举办权。但从一八五一年开始,世博会已经举办了十届,每次获得举办权的都是世界名城:伦敦、巴黎、巴塞罗那、布拉格,还有美国的纽约和费城。一八九三年的主题是庆祝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四百年,意义重大,纽约、华盛顿和圣路易斯都已向国会提交了申请。芝加哥能有机会吗?她举办的世博会成功了吗?埃里克·拉森的历史小说《白城恶魔》(The Devil in the White City)讲述的正是芝加哥的这段“成名史”。
书名需要略加解释。世博会设在密歇根湖畔的杰克逊公园里,五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主要展馆粉刷得洁白如玉,置身其间宛如在梦幻之中,遂有“白城”之称。至于“恶魔”,那是因为本书还有另一条并行主线,即同时发生在芝加哥的、历史上第一个连环杀人犯的故事。杀手霍姆斯(H. H. Holmes)所布下的陷阱,是一栋他精心设计的出租公寓楼,离白城只有几个街区,叫“世博会旅店”,后人称之为“杀人城堡”,里面“有的房间没有门,有的门后没有房间”(《芝加哥论坛报》)。
《白城恶魔》于二○○三年一出版即跃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并持续了近三百个星期,可读性毋庸赘言。
芝加哥俗称“风之城”,那里的冬天确实寒风凛冽。但这个绰号其实来自纽约的一个编辑,讽刺芝加哥市政府为了赢得举办权吹大牛打包票。国会投票后,芝加哥以157票(纽约107票,圣路易斯25票,华盛顿18票)取胜,纽约人又说:“芝加哥就像一个男人娶了一個已有十二口之家的女人,麻烦才刚刚开始呢!”一而再地受人揶揄,这座新兴城市当年在美国的卑微地位可见一斑。
世博会的总设计师,是丹尼尔·伯纳姆(Daniel Burnham,1846-1912)。跟他喜爱的城市一样,伯纳姆也有严重的自卑心理,急需巨大的成功来平复。伯纳姆出生在纽约,八岁时随父母搬到芝加哥。他学业平平,十八岁时,为了考进哈佛或耶鲁,特意搬到东海岸,还请了私教,却因怯场一败再败,三年后空手而回。接下来几年,伯纳姆东闯西荡,却依然一事无成,一转眼二十五岁了。他的父亲气急败坏,通过朋友关系,把他塞进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当绘图员。其实从二十一岁起,伯纳姆已经进出过几家建筑师事务所了。伯纳姆虽然读书不怎么样,画图水平却非常高,只是静不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干活。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伯纳姆很快就结识了小他四岁的绘图员约翰·鲁特(John Root,1850-1891)。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立即成立了自己的建筑设计公司—“伯纳姆与鲁特”(Burnham & Root)。鲁特是个天才,对想要设计的任何建筑,脑子里会立即产生出具象,只需再用笔勾画出来而已;伯纳姆眼光高远,且善于招揽生意和指挥施工。两人可算天作之合,成功如期而至。
这是现代摩天大楼(Skyscraper)兴起的时代。建筑师威廉·詹尼(William Gianni)开创性使用钢框架作支撑,解决了上层的结构问题;但芝加哥的饱和性沙土地基,却让建筑师们为如何打基础伤透了脑筋。鲁特发明的钢筋混凝土浮筏新式基础,终于克服了这个难题。从此,一幢高过一幢的摩天大楼在芝加哥拔地而起,继而遍布全世界,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居住习惯和都市景观。事实上,“摩天大楼”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就是用于称呼伯纳姆和鲁特建造的十层高的蒙托克大楼。“伯纳姆与鲁特”成为芝加哥首屈一指的建筑设计公司。
伯纳姆知道,他与鲁特的这些成就跟世博会相比,都微不足道。他下决心要推出一届历史上最大、最辉煌的世博会,让芝加哥扬名世界。不用说,白城最初的草案是鲁特设计的。但除了建筑之外,伯纳姆念念不忘的,还有在一八九一年巴黎博览会上震惊全球的埃菲尔铁塔,他因此不断地督促美国的工程师们争口气,设计出一种超越铁塔的永恒结构来。
蒙托克大厦(Montauk Building),设计并建成于1883 年
这么宏大的计划,仅靠芝加哥的人力物力是不可能完成的,伯纳姆把眼光投向了少年时不能征服的美国东北部。伯纳姆回忆说,自己第一次去纽约,坐在美国最有名的大设计师们面前时,紧张得不行,就像一个误闯别人家感恩节晚宴的陌生人。
简言之,“白城”是丑小鸭变天鹅的都市版本。
就在芝加哥轰轰烈烈大兴土木、生怕得不到全世界的注意时,年轻的霍姆斯医生悄然而至。他也有梦想,但他的成功前提恰恰相反,他需要的是绝对的保密,无人知晓。不知不觉中,街角的老药房换了新主人,柜台前的销售女孩如走马灯一般地换;不知不觉中,药房生意蒸蒸日上,新主人买下了一栋楼,装修一番后,“世博会旅店”挂牌出租,欢迎从四面八方赶来打工或游玩的客人,尤其是年轻单身女子。
霍姆斯身边的年轻女子不断失踪并不是秘密。每有家人问询,警察就例行地向霍姆斯打听情况;他总是很认真地提供信息,“她去加州了”“她回老家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医生本人。
芝加哥警察对可能发生的犯罪问题并非毫无准备。远在世博会开始之前,警察局长就发话说:“我认为地方当局必须准备充分,以迎接并处理好这个国家迄今将要遇到的最大规模的罪犯集聚。”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罪犯长什么样,“连环杀手”这个词当时甚至都不存在。人的判断力受经历和自我认知的局限,自然而然地会“将心比心”。所谓“如其人方知其人”,普通人其实没有能力判断恶魔的心思和行为。受害者往往死得不明所以,或者只是在濒临死亡的一瞬间才恍然大悟,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号(而这正是霍姆斯坐在旁边等待的效果—夜半读到此,真是不寒而栗,而这还不是最吓人的细节)。再说,城市化的变迁时代,人与人之间旧的纽带被打断,新的关系还没有完全建立,城里少了谁,还真不算稀奇事儿。白城的镀金时代,也是恶魔的镀金时代。
1893年芝加哥世博会夜晚的荣誉广场
连环杀人案最终得以侦破,还是因为保险公司孜孜不倦地追讨欠款,霍姆斯涉嫌保险欺诈而在费城入狱。警探弗兰克·盖尔(Frank Geyer)负责调查此案,意外发现自己找不到霍姆斯保险欺诈的同伙,进一步又发现就连同伙的孩子他也找不到。盖尔因此遍访了霍姆斯滞留过的每一个住处、每一家旅馆、他交往过的每一个人,从加拿大到美国东部到芝加哥,挖地三尺收集蛛丝马迹,终于慢慢地拼出了一幅空前绝世的恐怖图画。即便如此,盖尔仍然感叹,自己常常错在相信邪恶是有边界的。读后可以补充的是,邪恶也没有逻辑。按他自己的说法,想杀人是一种冲动,就像诗人一定要吟唱一般。
芝加哥世博会于一八九三年五月正式开放,当年十月底结束,历时半年,吸引了两千七百多万游客。而当时美国的总人口才六千三百万。按照伯纳姆的本意,世博会只是一个临时展览,人去楼空,让美梦留在记忆里,因此用的大部分材料并不防火。命中注定一般,世博会结束后不久,一场大火就毁掉了近二百座建筑中的绝大多数,杰克逊公园逐渐恢复原样。只有两处遗迹向人述说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和喧哗:迎接客人的金色女神塑像的小一号复制品和原装的艺术宫殿。后者是当年唯一打算保存而严格修建的,现在是芝加哥科學与工业博物馆。
但这次世博会的影响源远流长。除了超额完成组织者的计划之外,书里还列举了许多其他有趣的后果,有好有坏不一而足。比如—
拥有直流电的通用电气公司与拥有交流电的威斯汀豪斯公司为点灯权进行了激烈竞争。通用公司的报价从一百八十万降到四十五万,仍然输给了威斯汀豪斯低于四十万的报价。世博会上交流电闪亮登场,七万盏弧光灯和十三万盏白炽灯同时点亮。世界用电历史从此改写。
参与修建世博会建筑的工人中,有一个叫埃利亚斯·迪士尼的木匠。回家后,埃利亚斯常给亲友们讲,自己在湖畔边修建神奇王国的故事。听众中当然包括他的儿子—华特·迪士尼。
一个儿童杂志的编辑建议,在世博会剪彩典礼那天,全国儿童一齐宣誓:“我宣誓效忠我的国旗和它所代表的共和国……”这个仪式成为美国小学生每天的第一个功课,至今争议不断。
把所有的建筑都漆成白色,实际是因为来不及完工,为了赶进度才临时决定的。这却成为本届芝加哥世博会的最大特色。
世博会后,伯纳姆热衷于城市规划。芝加哥著名的华丽一英里(Magnificent Mile)就是他留给后人的。就在伯纳姆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竞争对手,交通展厅设计者路易斯·沙利文(Louis Sullivan,1856-1924)开始批评世博会所表现的美学原则,说伯纳姆不过是“大型的机械师”,一八九三年世博会使美国的建筑艺术倒退了五十年。沙利文自己的事业在世博会后与日俱下,这些话在当时听起来或许带有嫉妒之意;但二十世纪之后,新经典主义确实再也无人问津,沙利文却被尊为现代主义之父。沙利文还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的导师。读此书之前,我没听说过伯纳姆;却经常耳闻赖特的“流水别墅”。建筑美学现代主义化是不争的事实。翻看当时的照片,一八九三年世博会在很多方面开创了历史,但同时也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我最喜欢的部分是关于弗雷德里克·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Olmsted)的典故。因为他是波士顿人,所以读本书之前就已熟知这个名字,但这些故事使他变得生动形象了。奥姆斯特德是伯纳姆最早的合作者,参与了一八九三年世博会地址的选择,随后负责其景观设计。他是美国景观设计学的奠基人,当时已闻名全美,最著名的作品是纽约中心公园。奥姆斯特德的眼光格外超前。他讨厌那种规规矩矩、种满奇花异草的园林;他把自然风景想象成一幅画,悉心琢磨如何在整体上达到景物、色彩和光线的和谐,以及景观如何随时间和时代的变迁。他说,“在规划中央公园时,我们就知道在四十年之内看不出任何效果来”。最令他气不过的,是大家总是眼馋他设计好的景色里的“空地”。中心公园我不了解,但他为波士顿设计的环绕几个社区的休闲道“祖母绿项链”的终点处,是一个野地公园,后来就塞进去了一座动物园、一家医院,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河道也长期沦为臭水沟。 近二十多年来,波士顿人才终于开始接受并尊重他的远见,重新修复清理了河道。最近,医院何去何从也被提上了议程。
1893 年芝加哥世博会园区全景
如果一定要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话,《白城恶魔》的写法并不完美。世博会与连环杀手的故事来回穿插、引人入胜,但最终这两条线并没有实质性的交集,读罢给人留下一种硬凑在一起的感觉。另外,“恶魔”部分虽然写得惊心动魄,但作者对犯罪心理缺乏深刻思考,没能给读者提供新的见解。这一点比不上杜鲁门·卡波特的经典—《冷血》。
最后,我也忍不住要留下一个悬念。这也是本人当初拿起来就放不下,连续两天熬夜读完这本书的一个动机:工程师们在伯纳姆的督促下,是否真的发明了超越埃菲尔铁塔的结构?那是什么?发明者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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