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桂松

　　钱君匋（1907-1998），浙江桐乡人。在他长长的一生中，虽然“艺兼众美”，但金石篆刻最为人称道，为世人留下二万多方印章;其次是他的书法尤其是隶书，自成风格，别有情趣，为道中人所喜爱;还有他的封面装帧设计，时人以求他一个封面设计为时尚。年轻的钱君匋对鲁迅的教导心领神会，对日本的封面设計的顿悟，很快让钱君匋的封面设计风靡新文学文坛，“钱封面”应运而生。但是，钱君匋在艺术上，似乎从来没有满足感。绘画、书法、篆刻，他一定要追根溯源，看看当时人的着色运笔，体会古人从字画中释放出来的气息，一定要从古人的印章里，看出其中的风云，寻找其中的规律。所以他经济上宽裕后，便开始有目的地收藏，吴昌硕、赵之谦、黄牧甫的印章，日积月累，又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收藏家。名人字画挂在他家里的墙上，远看近看，有时甚至手拿放大镜仔细观摩琢磨，吸收先人绘画的智慧和技巧。当然，还有不少人记得钱君匋是位出版家，当年万叶书店出版音乐著作之早之多，至今仍无人出其右。

　　其实钱君匋还是一位值得关注的诗人。诗词创作是钱君匋艺术人生的起点，也是他艺术起步的“初恋”，而且陪伴他一生。

一

　　据不完全统计，钱君匋保存下来的情诗、新诗有六十一首， 二十岁时出版了新诗集《水晶座》（1928），后来又出版了诗集《素描—新诗》。中年以后，他又专攻旧体诗，五言、七言，抒情写景，题画唱和，林林总总。晚年出版《冰壶韵墨》，旧体诗一百九十一首、词十七首。他的诗词创作时间跨度长达六十余年。

　　他天赋中具有诗人的气质、诗人的悟性、诗人的敏感，也有诗人的勤勉。早年，钱君匋在杭州的一个艺术专门学校教书，与一位来自宁波的女学生相恋，恋爱没有成功，却留下来不少爱情诗，初恋的甜蜜和美好，在他的诗作中留下了印记。他与当时的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邱望湘、陈啸空、缪天瑞等组织了“春蜂乐会”，把自己写的情诗谱成曲，在上海章锡琛的《新女性》上发表，每月一首。

　　这段“师生恋”对钱君匋的生命有很大的影响。此后，如果有什么情感的涟漪，他都会留下诗作。诗人的气质、敏感就是在这场失恋中造就的。他在《你是离我而去了》中写道：

　　你是离我而去了，

　　这么一些不顾地，

　　离我去了！

　　所以那个噩梦里，

　　枭鸟怨艾地哀啼，

　　向我哀啼？

　　倘风雨的晚来，

　　能再到你梦里，

　　我必献个微笑，

　　如果你肯流泪，

　　为那些往事呢，

　　我也就安慰了！

　　这首失恋的情诗写于钱君匋十九岁时，诗不长，但情很浓，充满着想象和无尽哀怨。在孤寂的夜晚，张狂的诗人又写出《祷》这样的新诗：

　　岑寂中孤零的我，

　　细声地祈祷：

　　愿爱情不再萌芽，

　　永灭于人间。

　　万顷海水会漏尽，

　　满天星辰会下陨，

　　将使大地覆没，

　　永远的溟漠，

　　沉酣于欢乐之世，未知有颠簸，

　　愿心火喷出胸口，

　　顷刻成燎原。

　　千刃峰冈会崩裂，

　　连云宫殿成瓦砾，

　　将使大地覆没，

　　永远的溟漠！

　　“万顷海水会漏尽，满天星辰会下陨”，爱情在年轻的钱君匋的心里，竟到天崩地裂，世界毁灭的地步！钱君匋的情诗，有时候写得非常坚硬，有时也写得非常缠绵，如《怀远》：

　　当花开满院时，

　　与你曾共赏;

　　当月照中庭夜，

　　脚边影双双。

　　别后思念寝食忘，

　　今独对眼前景，

　　心神惟黯伤！

　　情诗里，真情才是生命，而热烈浓艳的表白，只是情诗的形式。《犹豫》一诗里，心爱的人要走了，钱君匋写道：

　　我亲爱的去吧

　　就这样的去吧，

　　不过你须再吻我一下！

　　啊，此后的岁月呀，

　　只剩得冷清孤寡，

　　琴儿将常此沉默，

　　花朵将从此萎谢。

　　……

　　“五四”之后青年觉醒，对爱情的价值观发生巨大变化，钱君匋的初恋，遭遇到的就是父亲做主，摧残自由恋爱，包办婚姻。在《海边》一诗里，钱君匋描绘了这对青年男女在海边相拥而泣的场景：“但她的呜咽并非因水花溅湿了裙裾，也不是掉了心爱的东西;由夹着呜咽的断续的颤音里，知道父亲替她私下许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了。”用平白的语言来抒写，更具有对包办婚姻的批判力度。

　　当然，情诗可以写得更美，如《醉》里：

　　在你吻过的酒盅里，

　　我很想喝一点美酒。

　　那里有你温馨的唇吻;

　　有你黑溜的双眸;

　　可以梦搂你绵软的心胸;

　　可以幻赏你轻颤的歌喉。

　　我醉了，

　　我并非醉在酒里，

　　而醉于你妖艳的引诱。

　　全诗不长，但是溢着美的气息。钱君匋从自身恋爱的幸福又痛苦的经历中，写出了一批有真情实感的情诗，在中国现代情诗史上留下灿烂的一笔。

　　钱君匋的这些情诗，其实今天看来，算不上大胆之作。但是，在五四运动过去不到十年的时间，钱君匋的情诗新诗创作，自然引起了同时代人的共鸣和击赏，认为钱君匋的诗里，有音乐有画，是非常有特点的。姚方仁在为钱君匋的《水晶座》诗集写跋时就说：“君匋的诗，是他歌曲中的精华。在音调上自然很有把握，这是意中事。”还说：“未读他的诗之前，如已读过他的画，那画已给他的诗介绍过了，说是：‘我俩是姊妹，你要知道我小妹妹的脸儿与性格，只要看我的……真的，无论色彩或情调，都具有共通之点。”钱君匋“是一个朴实刻苦的人，不如现代一般纵欲者那样浮嚣与暴躁，而他的内心又是狂热的，美丽的，活泼的，和沉默冷酷的作家又不同”。汪馥泉读过钱君匋的情诗以后认为：“君匋是长于绘画及音乐的诗人。”所以常常可以看到他“诗中有画”，读者常常有“官能交错”的感觉。钱君匋的海宁老乡章克标是钱君匋当年在台州六中教书时的同事，他记得钱君匋用功写诗，在梦里还在写，有一次钱君匋还给章克标看他梦里写好的诗。可见钱君匋年轻时对诗创作的痴情。叶圣陶当时曾肯定钱君匋的新诗，用了王国维的语言，说钱君匋的诗“大多是有境界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新诗人汪静之，读过钱君匋的诗，说：“君匋能画，能音乐，又能诗，他手中握着艺术之园里三朵最美最迷人的花—绘画、音乐与诗歌，所以他诗中有画而且有音乐，三种艺术已融成一片了。他的诗有很多地方的描写是有声有色，惟妙惟肖的，好像他是用彩笔和调色板在那里写诗—不，写画一样。”赵景深则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赞美钱君匋的诗。他说：

　　我该用什么来比拟君的诗呢？当你静夜在松柏林中散步的时候，一阵软软的风吹在你的脸上，这风，就是君的诗了;当你在床上假寐的时候，一阵淅沥而又哀怨的雨声将你滴醒，这雨，就是君的诗了！他的哀怨有如淡淡的影子，你无论怎么用手摸都摸捉不到，只能得其仿佛。

　　钱君匋的新诗中常常写到海，所以赵景深甚至说：“倘若冰心是海的女儿，君匋该是海的儿子吧？”所以，同时代人对年轻的钱君匋的新诗创作的评价很有意思，他们直观感觉到钱君匋新诗创作的思想力量，直接感受到新诗发展的坚定的步伐。可惜后来钱君匋的新诗创作，为封面装帧等替代，其艺术贡献同样被书法篆刻等艺术掩盖，正如与钱君匋有七十多年友谊的章克标所言，钱君匋“是我一直敬佩的良友，以篆刻、書法、绘画三绝名满艺林，以致诗才文藻反被掩蔽，四十多年来很少有人谈及他这方面的成就”。斯言事实矣。

二

　　中年以后的钱君匋，找到一条诗歌与绘画完美结合的创作路子，即旧体诗。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的出版黄金时代退下来以后，钱君匋业余时间专事绘画、书法和篆刻，早年的音乐和新诗创作，束之高阁。但是诗人的气质、诗人的情怀使钱君匋的中晚年，留下了不少题画、和人酬唱、咏景抒怀等旧体诗，收入《冰壶韵墨》。

　　这些旧体诗，现在留存最早的，是全面抗战开始以后，钱君匋开始逃难时所作，有抒发爱国情怀的，有怀念故土的：

　　1937年11月，日寇逼故乡屠甸仓皇西行，得二首。

　　敌袭金山卫，

　　河山半壁残。

　　故乡挥泪别，

　　何日得重还。

　　南京不抵抗，

　　战火逼我庐。

　　驱敌拯危亡，

　　延安信有余。

　　从这首五言旧体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逃难者对侵略者的愤怒，一个逃难者对故土的依恋。后来，钱君匋逃难到安徽、江西，一路颠簸，尝尽流离之苦：

　　车过黄山十二村，

　　中宵月黑宿祁门。

　　山深豺虎频惊啸，

　　路险风寒断客魂。

　　一边是颠沛流离的逃难，一边是诗人的情怀，一边是风餐露宿的奔波，一边是诗情汹涌，勤奋的钱君匋，在苦难的生活里，依然是诗人本色。

　　钱君匋的题画诗，也是他旧体诗创作中的精华，而且数量不少。限于篇幅，这里选择两首。

　　如题梅花：

　　扶醉归来浇水涯，

　　万枝香雪抱人家。

　　却教羡煞梅边住，

　　看尽东风次第花。

　　读这首题梅花的诗，立刻让人想起丰子恺醉后扶梅的漫画，画面感典雅而丰富，让人吟咏起来印象深刻。在朱屺瞻的花卉册页上题有一组十二首诗，其中一首：

　　浅草池塘日影斜，

　　莲容被酒映流霞。

　　风翻翠盖青云乱，

　　惊散鱼儿剩水花。

　　可惜的是，钱君匋晚年的这些旧体诗创作，也没有引起研究者的重视，在研究钱君匋的晚年书画、篆刻以及收藏等贡献时，着墨甚少。钱君匋在诗词方面的贡献，自然没有他的篆刻、书法、绘画、封面装帧以及收藏等方面贡献大。但是在这些诗歌创作之外的艺术活动及出版事业中，我们可以看到贯穿其中的诗人气质、诗人情怀及诗人的创造力。诗人钱君匋是一座富矿，期待更多的专家学者去开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