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些人物以失败著名,东晋殷浩即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他对桓玄咄咄之问的回应,比咄咄书空更经典。
南北分裂的东晋十六国及南北朝时期,“周旋”一词,大可概括中国南方社会一种内生形态。殷浩揭题后又周旋约半个多世纪,刘裕禅晋,南朝启幕。其后一百六十九年,“纵横万古,动默之路多端,纷纶百年,升降之途不一”(《南史·张充传》张充致王俭书)。宋、齐、梁、陈四朝周旋更迭,在中国历史的素练上狂走如“之”,至大隋一统而道出江东,周旋渐息。
几乎与此同时,人名中带“之”者在南方朝野成批出现,络绎不绝,遍布各个阶层,且多数世相承。姑且称之为“之名殊象”。
根据《南史·宋本纪》所列,初与刘裕反桓玄“义谋”十个骨干中,即三人名“之”:魏咏之、檀凭之、童厚之。《南史》人臣传,第一刘穆之,子名虑之、式之、贞之,从子有刘秀之;第二徐羡之,自其父徐祚之(东晋上虞令)起,已连续四世名之。
刘裕北府军老东家是名将刘牢之。由晋入宋的文臣武将,“之人”雁行:毛修之、傅弘之、王裕之、王镇之、王韶之、王淮之、到彥之、孔琳之、颜延之、郑鲜之、裴松之、褚裕之、郭澄之……不难再列几打。刘裕的对头们也纷纷名之,如司马休之、韩延之等。《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作者名中带之者多达七十九人,大多集中在东晋至南朝中期这个历史区间,尤扎堆于刘宋,近五十人;“别集”所录自先秦至隋有个人文集著作的人中,名“之”者二十六人,其中刘宋人二十三。不少下僚寒士,赖《经籍志》留名,如零陵令辛邕之、临成令韩濬之、会稽主簿辛湛之、鱼复令陈超之、奉朝请伍缉之、临川王侍郎盛弘之、处士王叔之,等等。
《晋书》《宋书》《南史》《南齐书》,中华书局标点本
历朝外戚,“之人”不绝。如:东晋末代皇帝晋恭帝的褚皇后,兄弟叫秀之、淡之、裕之;宋武帝嫡亲母舅赵伦之,继母弟卓源之,族弟刘遵考二子刘澄之、刘琨之;宋文帝路皇后,自其父路兴之以下三代名之;齐高帝萧道成父萧承之,刘皇后祖刘玄之,父刘寿之;齐武帝裴皇后出自河东名族,祖裴封之,父裴玑之;齐文惠太子之后王宝明,出身琅邪王氏,祖王韶之,父王晔之;梁武帝萧衍的外祖名张穆之;陈文帝十三男,皆以“之”为字。
东晋入南朝的高门大族多有数世名“之”者。琅邪王氏,王导从兄弟王舒、王彬、王旷的子孙辈,均以“王×之”格式取名。王舒以功封彭泽县侯,东晋禅宋时已传四世至王陋之;王彬次子王彪之一支入南朝历宋、齐、梁至陈初,相承六世名之;王羲之乃王旷之子,自本人起三代名之。另如王胡之(晋司州刺史)至王纶之(南齐侍中),七代名“之”。
江南本地豪族亦不乏其例。孔深之、孔琳之、孔琇之、虞玩之等俱出会稽;顾抃之、顾宪之出吴郡;豫章南昌人胡谐之历仕宋、齐二朝,累世为江州豪族,父祖亦三世名“之”。
不仅贵族,南朝“之人”,遍及社会各阶层。《南史》仅前三十卷出现的之式人名即近一百四十个,不仅豪姓大族,举凡寒门下吏、武夫军主、周旋门客乃至平头百姓,均有其例。刘宋大臣到彦之本一挑粪汉。宋前废帝被弑,当晚参与行动的十数人中就有主衣寿寂之,铠主姜产之,卫士宋逵之、周登之,俱为武夫仆吏(《恩倖传》)。梁朝大将陈伯之、陈庆之、昌义之均出身底层。再如宋世谢晦故吏戌主光顺之(《谢晦传》)、钱溪马军主俞湛之(《袁顗传》)、豫章人陈谈之、陈詠之兄弟(《宋宗室诸王传》)、齐世女巫之子杨珉之(《后妃传上》)、南郡江陵县人蒋苟之、蒋胡之兄弟(《袁彖传》)、乌程人羊缉之、晋陵人吴康之、兴义人蒋儁之(《孝义传》)等,此辈“之人”,皆下层军官、细民鄙夫。
又,其时同宗群从兄弟基本遵循同一格式,有一名之,余可类推。
正因此,《南史》常见“之人”串山楂。谢灵运在会稽闲居时交游甚密三隐士为王弘之、孔淳之、羊璿之,若非其姓各异,会误入一家。传文中,“之人”经常成串出现,如《孔琳之传》:“(徐)羡之使(孔)璩之解释(孔)琳之,使停寝其事。”《范泰传》:“桓玄辅晋,使御史中丞祖台之,奏泰及前司徒左长史王淮之、辅国将军司马珣之,并居丧无礼,泰坐废,徙丹徒。”《南齐书·高帝本纪》:“皇考讳承之,字嗣伯。少有大志,才力过人,宗人丹阳尹(萧)摹之、北兖州刺史(萧)源之并见知重。”《雷次宗传》不足二百字,涉及人物八人,而之人有三:朱膺之、庾蔚之、雷肃之。
同一时期,北方—十六国与北朝情形,正好相反。先取正史此时期几个不同阶段帝王的载记、本纪为样本做一统计。
石季龙(295-349)为十六国前期石赵第二任皇帝,《晋书·石季龍载记》中出现的人物,上自将相,下至百姓仆隶,绝多名仅单字,双字者无一带“之”。
苻坚(338-385)为前秦第三任皇帝,在位二十八年,其时南方属东晋中后期,南北交往与争战频繁。《晋书·苻坚载记》中出现的人物,举凡北方诸胡及汉族官民,无一名“之”。为数不多的东晋人物中,除谢、桓两族之人如谢玄、桓谦等均单字为名,双字名者则多带“之”,如将军何谦之、毛安之、王昙之、刘牢之。
北魏明元皇帝拓跋嗣(416-423)在位时期,南方已是刘宋代晋。出现在《魏书·太宗本纪》中的“之人”皆本为南人北奔者,包括晋宗室及疏属司马顺之、休之、楚之、爱之、秀之,东晋荆州治中韩延之,刘宋振威将军吴宝之等。
《北史》《魏书》《隋书》,中华书局标点本
《北史》前期及《魏书》的人物传记中,名之者也寥寥,如《北史·寇赞传》谓寇赞的父亲名寇修之,仕苻坚为东莱太守,寇赞之弟即北魏著名“之人”—天师道教主寇谦之。再如《魏书·公孙表传》曾提到渤海望族封玄之。
约当南朝后期,北朝之东魏、北齐,“之人”稍多,如高隆之、封隆之、阳休之、徐之才、裴让之、张宴之、张嵩之、高思好之行台左丞王尚之,乃至《隋书》提到的仕于北齐的裴矩之父裴讷之、陆爽之父陆概之等,然多仅一世名之。西魏、北周情况类似。颜之推属南人入北,不论。
再者,北方命名习惯亦似不同于南方,亲兄弟取名,多有各异其字者,如《北史·司马子如传》:“子如兄纂。纂长子世云……世云弟膺之。”
细民百姓“之人”尤少。北魏龙门石窟所立造像记保留了一批当时北方普通百姓的名字,如太和七年(483)《孙秋生刘起祖二百人等造像记》、景明三年(502)《邑主高树、唯那解伯都卅二人等造像题记》,两碑共二百三十二人题名,各仅一例名之:前为孙寿之,后唯高楚之,占比小到几可忽略。此虽一端,可窥全豹。
历史的时间纵轴,也显示“之人”是那个时期乍然井喷的特殊现象。
南朝政区,主要是三国东吴故地,司马氏政权过江后依靠与合作的,也主要是原来东吴政权的精英与豪族,检《三国志·吴书》传主,基本单字为名,无一曰“之”。
南朝之后,“之人”又复寥寥。《隋书》所载不过数人:后周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见于刘昉、于义、刘岩诸人传记;《律历志》有国子祭酒辛彦之、前荡边将军张膺之;《张须陀传》有司隶刺史裴操之;《郎茂传》谓“郎茂,字蔚之”。
唐人本名“之”者不多,而表字带“之”者不少,或者说“之”更多退居到副名,如杜牧字牧之、韩愈字退之、元稹字微之、李翱字习之、孔敏行字至之。
由此而言,“之名时代”既乍然井喷,既空前,亦绝后。
清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三十八“后汉无二名”条,讨溯东汉以来人名多取单字的缘由,乃是王莽曲解《礼记·曲礼》上篇“二名不偏讳”之义,“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乃后汉人遂沿为定制”。对于东晋南朝“之名”井喷的殊象,近人陈寅恪则从宗教的原因做出较为确定的解释。他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崔浩与寇谦之》等研究南北朝史的专文中多处论及此事。其谓:
盖六朝天师道信徒以“之”字为名者颇多,“之”字在其名中,乃代表其宗教信仰之意,如佛教徒之“昙”或“法”为名者相类。东汉及六朝人依《公羊春秋》讥二名之义,习用单名。故“之”字非特专之真名,可以不避讳,亦可省略。
寅恪先生并以此解释在家讳相当严格的东晋南朝,何以如王羲之祖孙三代、王僧达、王僧亮、王僧衍父子两代等均不讳“之”“僧”。不仅“天师道名家如琅邪王氏容许父子名中共有‘之’字,而不以之为讳之故也。今观胡氏(江州豪族胡谐之)祖孙三世之名俱系‘之’字,溪人之主天师道信徒于此可证”(《金明馆丛稿初编》,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30、106页)。通考史籍,深探因果,我以为,“之”为天师教名习用字之猜测或可成立,但“之名殊象”仍有其深层原因,宜为一辨。
其一,陈氏此解,乃就东汉至南北朝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稽钩而出,固属灼然独见,但落实到“之”乃天师道教名这一关键论述,则存世史料未见直接证据。不然,前贤早有成论。
其二,兹说未能解答何以“之”名殊象仅出现在这一时期之南方区域。
作为中国本土重要宗教,天师道的历史影响可直溯汉末黄巾起义,而历三国两晋屡见踪迹,尤其北魏前中期得到统治者大力提倡,却均未相应出现以“之”为名的风尚。往后看,北方道教入隋仍非常活跃,隋朝二帝俱重谶纬,佞佛信道,朝廷专设道佛巫卜之官。《隋书·艺术·杨伯丑传》说,隋文帝令道士韦知常到并州为其子汉王杨谅服务,韦知常此前与杨素有隙,杨广继位后杨谅举兵反叛,杨素平叛攻下并州后,先下令抓捕韦知常,幸好他此前得到神算子杨伯丑指点,早已跑回京城。韦知常显然交通公卿出入帝所,深度卷入政治斗争,可窥其时道士活跃之一斑。又《徐则传》列举当世著名道士,除传主为东海郯人,尚有“建安宋玉泉、会稽孔道茂、丹阳王远知等,亦行辟谷,以松水自给,皆为炀帝所重”。此数人皆出江南,可知直至隋末,东南沿海仍为民间宗教尤其是道教主要传播活动地区。此与陈寅恪所论天师道活动主要区域相合,但斯人均不名之,又可成小小反证。
其三,在定型于东晋中后期的茅山“杨羲—许氏”集团,而至南朝梁末由陶弘景整理而成的天师道“上清系”经典《真诰》中,未见关于“之”为教名的直接记述,所出现道中人物包括两晋时人,名“之”者非常少见。又,该书提及王羲之时不呼名而称字:“王逸少有事,系禁中已五年,去事已散。”(《真诰》,中华书局2011年,第285页)倒是名中有“灵”“道”“子”之类字眼如“灵宝”“道育”“道养”“灵助”辈屡屡出现。再通检系统收录北宋以前道教经典著作的道教类书《云笈七签》,其中列举之历代道教著名人物,名“之”者亦未多出特见。
其四,之式名包括后缀(如刘穆之)与前置(如裴之横)两种格式,总体而言,后缀式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多见于前中期。南朝后期即梁、陈两朝,“之”字置于主词之前即为双字名中之首字者渐多,如裴之礼、陆之才、何之元、刘之遴等。此种格式,已非天师道教名惯以“之”为后缀所能解答。
何所之,在路上
如前述,“之式命名”习尚大约起于东晋中期,晋末至宋、齐达至高潮,齐末入梁衰减,至陈又复寥寥。《陈书》传主,“之人”不过陆之隆、陆之武父子(《陆之隆传》),杜之伟、岺之敬、何之元(《文学传》)等数辈。东晋王彪之一支,传至梁、陈之交为第七世,转以单字为名。王清为陈霸先所杀,其子即王彪之八世孙王猛,避难会稽,后仕陈,任广州都督,以岭南之地降隋,受厚待,经隋入唐,门户继盛。第二,之式名包括后缀(如刘穆之)与前置(如裴之横)两种格式,总体而言,前者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但多见于前中期。后期之字前置渐多,如裴之礼、陆之才、何之元、刘之遴等,同时双字名渐成主流。或者可以说,“之式名”在南方加速了制名习惯由东汉以后的单字为主向双字回归,随着“所何之”躁动不安的力道渐弱,其所拓出的位置,遂为它字所代。要之,之式命名隐伏着词姓、结構、蕴义等问题,关涉对此现象所映现的集体无意识与历史意义的体悟和评估,宜深加钩稽梳理。
陈寅恪以“之”有时可略证其为天师道习用字,因此,有必要对此阶段正史称名略字情形细加分析甄别。《南史》略“之”有下述数例:
《宋本纪》:晋帝加刘裕相国诏策,称被视为乱首叛臣的司马休之、鲁宗之为“马休、鲁宗”。
《齐本纪》录《宋帝赐齐王备物典礼诏策》,有“沈攸苞祸”之语,即起兵反齐之刘宋大臣沈攸之省称。
《胡谐之传》说,豫章(今江西南昌)望族、南齐大臣胡谐之曾派人向梁州刺史范柏年索要好马,范柏年接待使人礼节简薄,使人怀恨,回来告状:“柏年云,胡谐是何奚(也称傒、溪,指长江上下游荆、湘一带以渔业为主、多沿溪而居的原住民)狗,无厌之求。”
上述三例,均属省称示贬,尤其第一、第二例出之诏诰,属官方表述。
但亦有例外,《北史·寇赞传》:“赞弟谦,有道术,(北魏)太武敬重之。”此处省谦之为谦,绝无贬意。
示贬省字,有不限“之”且不限于名者。
《隋书·循吏·房恭懿传》:“尉迥之乱,恭懿预焉。”是省尉迟迥复姓之后一字。
《隋书·文学·刘斌传》:“建德败,(刘斌)复为刘闼中书侍郎,与刘闼亡归突厥,不知所终。”是称刘黑闼而省名中首字。另一位反唐失败人物王世充,《隋书》也常省称王充。以此而论,示贱省字并非专省可有可无的虚字,或专省名中末字。
不为示贬而称名省字,亦偶见其例。杨坚临崩,对杨广说:“章仇翼,非常人也,前后言事,未尝不中。吾来日道当不反,今果至此,尔宜释之。”(《隋书·卢太翼传》)章仇太翼为隋朝有名相士,此处省称显无贬义,且所省乃名中第一个有实义之字。
上述复杂用例,说明称名省字不专对之式名中末字的“之”,亦非仅用示贬,未可由此遽定“之”均可有可无,或概为天师道教名用字。
《逸周书》 〔晋〕孔晁注 卢文弨抱经堂刻本
正如《逸周书·谥法解》从上古汉语遴选出数百单字,从神、圣、帝、皇渐次降阶、坠变到庄、悼、荒、炀等,对之一一释义,组成自褒至贬对号入座的定谥序列一样,之式名主字即“之”所修饰或指涉的中心词,一般来说都经过精心拣选,高大方正,吉祥喜乐,代表某种人生目标、品德修养或趣味境界。如刘穆之的“穆”,在《谥法解》词库中列于孝、成、康、齐之后,属相当靠前的佳字:“布德执以曰穆,中情见貌曰穆。”王胡之的“胡”亦非胡来:“保民耆艾曰胡,弥年寿考曰胡。”拿今天的古汉语句法分析与语法理论来套,一般来说,以“之”为后缀的名字,探其情旨愿境,多可视如使动用法:穆之,使之穆;胡之,使之胡;彪之,使之彪……寓意通过努力达至某种理想的境界或状态,或表达某种推崇、向往、追求。在这样一个结构中,“之”字实际上涵盖和卵翼了动词,动趋之势,饱蓄其中。至若前置式,如裴之礼、刘之遴等,则不妨直视为动宾结构,“之”自亦可作谓词解。把名与字联系起来理解,往往更支持这种解读,如梁朝大臣裴之礼有十几个弟弟,其中有名的几位,裴之高字如山,裴之平字如原,裴之横字如岳,“之”与“如”对应,都在登高致远。
从传说到信史,从文化到社会,华夏国族的形成发展史,正是一部“何所之,在路上”的历史。三皇且不论,“尧北教乎八狄”“舜西教乎七戎”“禹东教乎九夷”,均“道死”于途(《墨子·节葬》)。九州禹迹,他们用神圣的肉身为天下中国拓出观念史中、地理志上的四方初界。介于圣王传说与神仙理想间且一肩托举这两者的,则是九州大地上不绝足音与山川道里,是一个个王朝、一代代生民志士主动或被动的四方行走,上下求索。庄子有言:“知道不言,所以之天;知而言之,所以之人。”(《庄子·列御寇》)以此立说,所之至大,其途也远。我以为,透过天师道信仰这个目前为止最具说服力的近因,南北分裂时期东晋南朝社会紧张的周旋,是“之人”井噴这一殊象恰好出现在此时期中国南方社会更合适的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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