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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安乐的弘一法师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6370
陈军

  



  春夜翻阅李叔同史料,发现作为艺术家的他,年轻时极其自尊,甚至有些做法不近人情。他在东京发起春柳社,束腰悲忧状扮演茶花女后,某日约欧阳予倩早晨八点见面。欧阳住得远,赶车有些耽误,名片递进后,他打开楼窗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已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吧。”说完一点头,关窗进去了。

  歐阳写此文时是一九三三年,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已经十五年了。出家后的他像换了个人,记得叶圣陶在上海写过一篇散文《两法师》。以当时文青的新奇,记录了在功德林由丰子恺引见弘一法师,并随后拜访印光法师的情景。他写得很细致,他说弘一法师决定不坐人力车步行而去。弘一法师赤脚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芒鞋快步走在前面,当寺役前去通报时,见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恭敬地穿上,眉宇间异样地静穆。推门见到躯体硕大刚洗完脸的印光法师,便跨门而入,屈膝跪拜起来。坐下后又三次合掌,一口一个“慈悲,慈悲”,恳请为诸位开示。辞别时,见他又一次拜伏点头受之的印光法师,郑重地关上门。随后脱下那件大袖的僧衣,方正平贴地折好放进包袱。

  事后才知他是印光法师唯一的皈依弟子,两位法师都以不当主持、不收徒弟著称。当年为修净土宗,在舟山拜师曾颇费周折。但窃以为,以弘一法师“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声望,要如此谦恭地当众跪拜,心里还是有点悒郁难纾的。

  让人揪心的是卒读他晚年在闽南的史料。翻开纸页发黄的《晚晴老人演讲录》,发现弘一法师持律甚严,过午不食,临终还存留一件亲手缝补、细数二百二十四块补丁衲衣的弘一法师,竟多次在公开场合忏悔不已:

  我常自己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 好像不是,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德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相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却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聩糊涂,一天比一天厉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

  他这番话是在南普陀佛教养生院对同学说的。那一年他年近六旬,疾病缠身,在厦门、泉州、漳州等寺轮番挂单已十多年了。他为何要不断地责备自己呢:

  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态,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书信是一个人的生活实录。为解这“应酬”之惑,我仔细查阅了林子青编的《弘一法师书信》,重点是这一时期他与诸法师和刘质平等友人的信札。当时厦门已被日军占领,物价奇涨,法师居无定所,体弱畏寒,一切缁素皆受仁者照拂。如某年在鼓浪屿闭关,告知刘质平刚经历九死一生的大病。他发热兼外症卧床三月之久,幸遇留日医学博士黄丙丁尽心救治,按例需付医药注射(每日电疗一次)费约五六百金,后因缘分文不收。他当时每月日用仅二三元,至多十元。如没这位人甚诚实,晤谈至为欢悦的黄博士施惠,也许只能去乞求各界的资助了。

  他因不做方丈主持,没有随从,至少每年辗转各寺讲经闭关的日常行程,以及旅资筹措等事需亲力亲为,书信落实。他看来很难做到六根清净,其中致南普陀性愿法师的信就多达六十五通。现转录一九三三年的一通信札,可见真实之行状:

  性公老法师慈鉴:

  昨奉惠书,敬悉一一。承介绍往草庵息暑,至用感谢!但学律诸师之意,谓有五六人(或不止此)随往者。草庵床具,斋粮或未能具备。诸师意欲往雪峰寺。但未知转解大和尚之意如何?拟请座下先为函询,俟得回信后乃能动身。倘雪峰寺不能容多众者,仍乞座下慈愍,代为设法介绍他处。因厦门气候较热,暑期三四月内不能讲律,虚度光阴。现欲觅山中凉爽之处,居住四个月以上,结“后安居”,继续讲律也。谨恳,顺请

  法安!

  末学演音稽首? 四月十一日

  性愿法师小他九岁,而弘一法师身段放得很低,写信总以朽人、末学谦称。他一九二八年到厦门后,和性愿法师一见如故,前后数年受其照顾,通信也特别多。性愿法师是一九三七年赴菲出任信愿寺住持,为华僧在菲律宾弘法之先驱。抗战时,深受法师器重的广洽追随而去,之后才有了帮助丰子恺在港出版《护生画集》后三册的一段佳话。

  书信集还披露了当时向弘一法师求写对联及庙堂匾额碑文者甚众。书写后还需通信邮寄,实在耗费精力。他以一袭海青剃度后,散尽俗世牵挂,立志诸艺俱寂,专心礼佛。但一次在嘉兴精严寺,因相遇范古农而破例。范古农是民国著名佛学家,也是位列法师尊敬的印光法师、马一浮之后的精神导师。当时有士绅求字,范居士见他面露难色,犹豫不决,含笑开导道:

  法师如能以佛语书写,令人喜见,以种净因,又何必为难呢?

  丰子恺有人生需经历“物质、精神、灵魂”三层境界之说,法师闻言欢喜,从此精研华严三百联,将艺术与宗教合一,以佛书佛语佛偈与世结缘。他的书风早晚期之间变化很大,得者珍之,求者不绝。按时下说法,马一浮先生也曾为他站台吆喝:

  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

  我最早被“弘一体”感动,是在虎跑法师的纪念室买到的一套书签。当晚就在日记写下:“华严家言,直指人心,内薰之力,精严净妙。”翌日,去买他手书的《华严集联三百》,发现他不像当代书家,简单一抄了之,而是以文艺大家兼高僧内力,重组澄明气象。他书写的华严经偈,分别出自晋译、唐译和唐贞元十四年三种版本,经他妙手集句,经句皆化为哲理性联偈。如“坚固无上慧,庄严功德华”。晋译原作是“无上慧坚固,功德华庄严”。一经重组,竟呈别样风貌。此种修为,真可谓空前绝后唯弘公也。

  说到近距离体悟欣赏,还得感谢小友林可同先生。他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收藏了一批法师晚年真迹,正埋头编撰《弘一书法墨迹》。弘一法师曾为青年僧人讲过《写字的方法》,强调出家人要“以人证书,不可以书证人”。

  弘一法师书写之状极为虔诚。按刘质平的描摹是“聚精会神,落笔迟迟,一点一划,均全力以赴”。

  印光法师也曾提醒他体写经书,是以凡夫心转为如来智慧,不可以用行草。宜如新进士进殿写策,一笔不容苟简。我曾见过他早期因笔润写的对联,“雪夜千卷,华时一尊”,充溢着魏碑的雄健及名士的勃发意气。

  而他出家后早晚课诵,书风几乎数年一变。至一九三○年前后写《梵网经》时,字形各依章法,或长,或方,或扁;笔画或粗,或细,或短。以错落有致,呈现斑驳若离的金石韵味,与早年运笔的手法大为不同。如讲缺陷,因过于追求动感,略显稳重不足。但当书写《佛说阿弥陀经》时,将通篇十六屏二千字,写得不急不躁,笔笔藏锋,和缓冲逸犹如一次完成,静态之美由此发挥到了极致。

  晚年的弘一法师谦逊温良,脱尽火气,以写经为研律之余课。他的书风有晋人写经之意蕴。字形早期扁,中期方,后期长;笔法早期涩,中期润,后期劲;神趣亦早期拙,中期秀,后期清。

  令人扼腕的是在他临终前十日,还竭最后心力,擎一缕孤烛,为泉州一百多位普通的中学生,写下“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华严箴言。

  以今日之见,这真是一场奢华致极的精神“应酬”。

  我以为作为律宗高僧,他为往世继绝学的悲欣之旅,已陷孤寂之境。

  律宗在中国佛教史上虽有过兴盛,但研修者与禅、净两宗相去甚远。面临律幢唐兴宋湮的现状,弘一法师自五十岁起,放弃苦修十三年的《有部》律,改修南山《四分律》。这与他应是切肤之痛,痛在以他的学养见识,必须改弦易辙,重启律坛。一九三三年,他又一次撰联“弘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他马上开始行动,先是集多年修为精研律典古义,最终完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这部修律必读要典。又在同年开办南山律学苑,他在讲课时告诫诸位:

  我虽然学律近二十年,今天看来仅略知门径,做好了学律之预备。如需稍有成绩,至少还要研究二十年。可惜我老了,恐不能久住人间。很盼望你们能发大智心,继我所竟之志,至可善矣。

  这真是一次绝学之旅,三年间,居然有三位法师相继辞世。其中两位二十七岁,一位三十七岁。面临突发之难,他不得已降低了期盼:

  甚愿有精通律义的比丘五位出现,能令正法住于世间,则余之宏律责任即竟。

  他的精神日趋衰退,已隐隐感觉归西大限迫近。他又一次率弟子撰联发愿:

  誓作地藏真子,愿为南山孤臣。

  以孤臣自许,愿力何等悲壮。而现实竟一语成谶,就在法师一九四二年圆寂后,他最为倚重的修律助手性常法师,又于来年谢世,年仅三十二岁。自此弟子星分云散,律宗之中兴,暂告落寞。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弘一法师人生多难,情感细微,日日自省。如果连动心起念都会惭愧,那只能时时忏悔了。写到这里,灵思幽显,忽然明白了他在《南闽十年之梦影》最后,无奈告白之心迹:

  因此近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作“二一老人”。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虽然不完满,而我也不怎样地去求它完满了!

  他接下去说的话,又倏闪当年李叔同式哀怨语调:

  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性欠缺,自己的修善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归善!

  弘一法师临终委托妙莲师父助念,所立遗嘱第二条:如见眼角流泪,是因悲欣交集所感,不可误会。

  我不知弘一法师是否流泪,只觉得这四字道尽他一世悲凉。



  弘一法师辞世后,丰子恺常被各界追问,期盼他用一句话概括弘一法师的精神。他踌躇良久,终于在老师生西五周年祭日写下:

  他是一个十分像人的人。

  之后朱光潜和俞平伯也同声应和:

  他是一个十分像和尚的和尚。

  丰子恺的解释读之动容、动心、动情,难以忘怀:

  凡做人,在当初,其本心未必不想做一个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来,为环境,习惯,物欲,妄念等所阻碍,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这世间已很伟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赞誉;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会,也已经是难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师那样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来,实在少有。所以使我十分崇仰。

  自李叔同至弘一法师,其中的精神求索,是需要我们深情体恤的。这种深情体恤还应该包括细心关注这代人关键时的至性流露。我至今难忘他一九一七年,资助刘质平留学日本的决绝。先列支告知:

  不佞现每月入薪水百零五元。

  出款:

  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

  天津家用廿五元(年节另加)

  自己食物十元

  自己零用五元

  自己應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

  如依是正确计算,严守此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廿元。

  他用这二十元资助刘质平,在信中君子约定,要求必须承认实行乃可。信尾写清此函阅后焚去:

  赠款事只有吾二人知,不可与第三人谈及。家族如追问,可云有人如此而已,万不可提出姓名。

  更为感人的是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又一诺千金告知,不留退路:

  质平仁弟:

  书悉。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余元。顷已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致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即颂

  近佳!

  幸亏刘质平没有焚去此信,否则我们无法感受这种至爱至诚至真之深情。

  正好手边有一册弘一法师的《改过实验谈》,讲到改过要一学二省三改,沐手敬录与读者诸君共勉:

  一虚心。常人不解善恶,不畏因果,决不承认自己有过,更何论改。但古圣贤则不然,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曰:“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蘧伯玉为当时之贤人,彼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圣贤尚如此虚心,我等可以贡高自满乎!

  二慎独。吾等凡有所作为,起念动心,佛菩萨乃至诸鬼神等,无不尽知尽见。若时时作如是想,自不敢胡作非为。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又引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数语为余所常常忆念不忘者也。

  三宽厚。造物所忌,曰刻曰巧。圣贤处事,惟宽惟厚。古训甚多,今不详录。

  四吃亏。古人云:“我不识何等为君子,看每事肯吃亏的便是。我不识何等为小人,但看每事好便宜的便是。”古时有贤人某临终,子孙请遗训,贤人曰:“无他言,尔等只要学吃亏。”

  五寡言。此事最为紧要。孔子云“驷不及舌”,可畏哉!古训甚多,今不详录。

  六不说人过。古人云:“时时检点自己且不暇,岂有功夫检点他人。”孔子亦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以上数语,余常不敢忘。

  七不文己过。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我众须知文过乃是最可耻之事。

  八不覆己过。我等倘有得罪他人之处,即须发大惭愧,生大恐惧。发露承谢,忏悔前愆。万不可顾惜体面,隐忍不言,自逛自欺。

  九闻谤不辩。古人云:“何以息谤?曰:无辩。”又云:“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余三十年来屡次经验,深信此数语真实不虚。

  十不瞋。瞋習最不易除。古贤云:“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但我等亦不可不尽力对治也。华严经云:“一念瞋心,能开百万障门。”可不畏哉!

  二○二一年四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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