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陆羽品水之谜
唐代中叶之后,饮茶风气大盛,由原本南方的生活习俗,成了流行全国的饮食习惯。陆羽写了《茶经》一书,更是推波助澜,使得人们告别了喝茶只是为了解渴的历史阶段,人们开始讲究喝茶的程序,通过对茶具与茶仪的精心安排,把饮茶当作提升品位审美与生命修养的精神寄托。陆羽在《茶经》中,特别说到饮茶用水的重要,并且提纲挈领,分析了如何选取适合煎茶的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据说他还写过《水品》一书,罗列天下名水,可惜这本书早已佚失,后人已经无法确知他如何品评当时的名泉,这就惹出了后世纠缠不清的品泉议题:究竟陆羽是如何品评天下的名泉好水?在陆羽心目中,天下第一水究竟在哪里?
陆羽写《茶经》,成了中国茶饮文化史上的最大功臣,流芳千古。他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列举了各地的茶产,做了品第评鉴,应该也遍尝散布名山大川的泉水,会不会对煎泡茶叶的水质也做出专家式的审定呢?比陆羽晚了一代的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说,陆羽曾品味过各处名泉,录出二十种名水,评定高下。张又新没说陆羽有没有写过《水品》,也没说陆羽所列的二十种水是否出自《水品》一书,他只是引述自己的经历,说见过一本名为《煮茶记》的书,其中提到湖州刺史李季卿见到陆羽,问起天下名水出自何处,陆羽就列出了二十种水,一一次第: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淮水亦佳);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水苦);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未尝泥);吴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水第十八;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用雪不可太冷)。
问题是,张又新的记述是否可靠?这二十种水,究竟真是陆羽的评定,还是张又新道听途说,甚或是自己瞎编来唬人的呢?再者,假如陆羽明确评定过二十种水,为什么张又新只提到不知来历的《煮茶记》,提都不提《水品》一书?是张又新不知道陆羽写过《水品》吗?
同治《湖州府志》卷五十六“艺文略”在“陆羽”项下列了许多著作,但在每部书后都说“佚”,也就是散佚不可得见了。所列的书名有:“《君臣契》三卷,佚;《源解》三十卷,佚;《江西四姓谱》十卷,佚;《南北人物志》十卷,佚;《吴兴历官记》三卷,佚;《湖州刺史记》一卷,佚;《占梦》三卷,佚;《吴兴图记》,佚;《顾渚山记》一卷,佚;《茶经》三卷,佚;《水品》,佚。”看来《湖州府志》的编辑先生雖然钦佩这位流寓此地的茶圣,却无缘读到他的著作。奇怪的是,连《茶经》都没见过,还说是佚书。令我怀疑,编者是否四处抄录陆羽著作书名,一路抄下来都是“佚”,刹车不住,连《茶经》也就一并“佚”了?这也令我想到,《湖州府志》所列的最后一项佚书《水品》,其目犹存,大概是真有其书的。至于陆羽《水品》的内容是什么,是否其中列了张又新记的二十种水,我们就无法知道了。
《湖州府志》列了《水品》,没说几卷,也颇启人疑窦。是不是此书不分卷,只列水名,品第高下呢?那么,就有可能只是一张品水的次第,别无材料。不过,《湖州府志》在此提供了一个注,引了《云麓漫钞》:“陆羽别天下水味,各立名品,有石刻行于世。”这段话见《云麓漫钞》卷十,是称赞陆羽有知味之能,可以辨别天下水味。但是,说“有石刻行于世”,言之凿凿,并不能解决我们的疑窦,因为我们没有陆羽品水石刻的拓本传世,不像蔡襄《茶录》有石刻拓本,因此,并不能证实陆羽有《水品》一书石刻传世。我甚至怀疑,南宋的赵彦卫是否张冠李戴,把蔡襄《茶录》石刻,想到陆羽《水品》上去了。
倒是《湖州府志》卷十九“舆地略·山(上)”提供了一条材料,可以证实确曾存在过陆羽《水品》一书。这段文字是形容金盖山的,同时引了一条农谚:“金盖戴帽,要雨就到。”为了支持农谚的说法,还引了陆羽《水品》的一句话:“金盖故多云气。”虽然只是一句话,却很重要,因为这一句话不见于张又新的《煎茶水记》,不属于陆羽“口述”二十种水的材料范围。因此,陆羽写《水品》,内容不仅是品第名水,还有许多探讨山川环境的论述。陆羽写过《水品》,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水品》后来佚失了,我们没法指实了。书籍散佚,在古代是很平常的事,不能说我们今天看不到《水品》这部书,陆羽就没写过。那么,陆羽写的《水品》是否流传到了后世呢?与赵彦卫同一个时代的陆游,在《戏书燕几》一诗中就说:“《水品》《茶经》常在手,前生疑是竟陵翁。”可见陆游是看过这本书的,而且以《水品》与《茶经》并列,说自己宛然就是陆羽再世,显然明指两书都是陆羽的著作。
不过,即使陆羽真写过一本《水品》,我们今天所能得到的数据也只有“金盖故多云气”这一句,并无更多讨论煎茶水质好坏的见解。要想知道唐代如何品第名泉好水,还是得回到张又新的《煎茶水记》所列举的资料。因为从文献研究的角度来看,不管张又新所记的材料,是否真是陆羽的说法,至少这些材料反映了晚唐时期一些人的品水看法。
二、张又新的品水神话
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提供了两份天下名水的名单。除了号称是陆羽二十种水的一份之外,他还提到与他同时代的刑部侍郎刘伯刍曾列举天下七种名水,还说自己都一一品尝过,有亲身实践的品水心得:
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水第二;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
斯七水,余尝俱瓶于舟中,亲揖而比之,诚如其说也。客有熟于两浙者,言搜访未尽,余尝志之。及刺永嘉,过桐庐江,至严子濑,溪色至清,水味甚冷。家人辈用陈黑坏茶泼之,皆至芳香。又以煎佳茶,不可名其鲜馥也,又愈于扬子南零殊远。及至永嘉,取仙岩瀑布用之,亦不下南零,以是知客之说诚哉信矣。夫显理鉴物,今之人信不迨于古人,盖亦有古人所未知,而今人能知之者。
张又新在《煎茶水记》提出了两份唐代人的品水名单,一是刘伯刍的七种水,列举“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水第二,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这应该是晚唐比较流行的看法;二是传说为陆羽所定的二十种水名单,前三名有了变化,“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天下第一水换成了庐山康王谷水帘水,而无锡惠山泉仍是天下第二泉。惠泉水作为天下第二名泉,不但是当时的共识,而且从唐代一直保持到今天,仍然享有盛誉,甚至成为二胡名曲“二泉映月”的名称,闻名遐迩,地位从未动摇,不像天下第一水的宝座总是换来换去,莫衷一是。
虽然《煎茶水记》记载的陆羽二十种水,真伪难定,但是他列举刘伯刍的名单,并陈述自己个人的品鉴心得,倒反映了当时人对名泉好水的兴趣。刘伯刍在元和十年(也就是张又新中进士之后一年)曾任刑部侍郎,是当时的政坛大佬,也是著名的诗人与茶人(高慎涛《西安新出刘伯刍墓志及相关问题考释》),他所品评的这七等水应该是当时人所熟悉的。张又新自称,自己都曾装瓶鉴定过,通过亲身的品味实践,品第等差没错,可算是唐代晚期一般公认的好水。接着又说,这七等水的地望都在江淮一带,并未涉及两浙地区,遗漏了其他地区的名水。因为自己到永嘉做官,经过桐庐的严子濑,也就是富春江严子陵钓台一带,发现“溪色至清,水味甚冷,家人辈用陈黑坏茶泼之,皆至芳香。又以煎佳茶,不可名其鲜馥也,又愈于扬子南零殊远”。也就是说,富春江水之清冷,以之瀹茶,比天下第一的扬子南零水还要芳香馥郁。后来他到了永嘉,又用雁荡山的仙岩瀑布水烹茶,也可以媲美南零水。
由他亲身品水的经历,张又新做了一个合理的推论:“夫显理鉴物,今之人信不迨于古人,盖亦有古人所未知,而今人能知之者。”言下之意是,刘伯刍所言天下七种名水,只包括江淮地区,局限性很大,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发现了瀹茶更佳的好水,可见前人所知有限。他的说法不无道理,天下事不可能尽为古人所知,后知逾先知,后觉胜先觉,当然有此可能。不过,他举陆羽品水的二十种,有意抬出茶圣陆羽的名头,企图诉诸权威,盖过刘伯刍七种水,却在论辩逻辑上出了问题,因为陆羽早于刘伯刍半个世纪,颠倒孰先孰后的次序,时代错乱,变成前代人对名泉好水的知识更为细密丰富,超越了后代人所知。罗列二十种名水,的确比七种水要详细,不过那是另外的问题,与陆羽不相干。
不仅如此,张又新记述他发现的《煮茶记》,把陆羽塑造成茶神,还编造了这么个陆羽品水的故事:
代宗朝李季卿刺湖州,至维扬,逢陆处士鸿渐。李素熟陆名,有倾盖之欢,因之赴郡。至扬子驿,将食,李曰:“陆君善于茶,盖天下闻名矣。况扬子南零水又殊绝。今日二妙千载一遇,何旷之乎!”命军士谨信者,挈瓶操舟,深诣南零,陆利器以俟之。俄水至,陆以勺扬其水曰:“江则江矣。非南零者,似临岸之水。”使曰:“某棹舟深入,见者累百,敢虚绐乎?”陆不言,既而倾诸盆,至半,陆遽止之,又以勺扬之曰:“自此南零者矣。”使蹶然大骇,驰下曰:“某自南零赍至岸,舟荡覆半,惧其鲜,挹岸水增之。处士之鉴,神鉴也,其敢隐焉!”李与宾从数十人皆大骇愕。李因问陆:“既如是,所经历处之水,优劣精可判矣。”陆曰:“楚水第一,晋水最下。”李因命笔,口授而次第之。
唐代宗的时候,湖州刺史李季卿抵达扬州,听说陆羽正好在此,因为早已知道陆羽大名,十分高兴得以相会。因为陆羽是饮茶大师,而天下第一水“扬子江中南零水”就在附近,恰好“二妙千载一遇”,就要可靠的军士取水,请陆羽亲自烹茶。军士带着水瓶,驾了小舟,到扬子江心汲取南零水,陆羽则准备烹茶的器具,一显身手。水取来了,陆羽用水杓扬拨了一下,说不像南零水,好像是江边临岸的水。军士立刻分辩,说他亲自驾舟到江心取水,上百人在岸边都看见的,怎么可能瞒骗呢?陆羽也不講话,把水倒在盆里,倒了一半,突然停下来,又用水杓扬拨一下,然后说:“从这里开始才是南零水。”军士大吃一惊,赶紧跑上前来说:“刚才汲取了南零水,快到岸边的时候,舟身摇晃,洒了半瓶,因为怕水少了,就取岸边江水补充。没想到先生居然能鉴别出来,跟神仙一样!”李季卿与座中的数十位宾客都大为惊愕,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季卿就问,既然先生如此懂水,是否将经历各处的水质优劣都评判一番。陆羽就说“楚水第一,晋水最下”。
《煎茶水记》接着就列了上述的陆羽二十种水,并引述了陆羽品评的心得:“此二十水,余尝试之,非系茶之精粗,过此不之知也。夫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其半,然善烹洁器,全其功也。”最后说李季卿大为佩服,“李置诸笥焉,遇有言茶者,即示之”。
这个故事最引人入胜的有以下几点,却都经不起推敲,深究起来,都有问题:
一、李季卿到扬州,遇见他相熟的好友陆羽,高兴得不得了。李季卿赞扬陆羽的茶道成就,同时指出扬子江心南零水是绝顶好水,于是相聚喝茶。
二、李季卿命军士到扬子江心取南零水,军士不小心洒了一半,暗中用临岸江水补满。陆羽一试水瓶上端的水,就知道不是南零水,而是临岸的江水,试到下端才确定是南零水,戳穿了隐瞒的真相,使得军士敬为天神。
三、李季卿与在场的数十位宾客大为叹服,请陆羽列出天下名水,陆羽就口授他鉴定过的二十种水,留下了名单。李季卿便好好收藏起来,只要见到对茶有兴趣的人,就拿出来展示。
张又新转述所谓《煮茶记》的故事,非常有戏剧性,读来让人难忘,可惜与历史事实不符,遭到后世学者的批评,尤其被欧阳修视为“妄说”。《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五说:
(欧阳)修所记,极诋又新之妄,谓与陆羽所说皆不合,今以《茶经》校之,信然。又《唐书》羽本传中说:“李季卿宣慰江南,有荐羽者,召之,羽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着《毁茶论》。”则羽与季卿大相龃龉,又安有口授《水经》之理。殆以羽号善茶,当代所重,故又新托名欤?然陆游《入蜀记》曰:“史志道饷谷帘水数器,真绝品也,甘腴清冷,具备诸美。前辈或斥《水品》,以为不可信,水品固不必精当,至谷帘泉,卓然非惠山所及,则亦不可诬也。”是游亦有取于是书矣。
欧阳修痛批张又新,是有道理的,因为张又新列举的二十种水,与陆羽品水的基本论述不符,而言之凿凿的陆羽品水故事,根本是个以讹传讹的神话,难以令人信任。欧阳修写了《大明水记》与《浮槎山水记》两篇文章,驳斥张又新。在《大明水记》一开头就说:
世传陆羽《茶经》,其论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其说止于此,而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也。
他认为张又新提出的两份名水名单,完全不合陆羽的论点,因为陆羽讲得很清楚,是“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刘伯刍所举的七种水,以扬子江水第一,惠山石泉第二,虎丘石井第三,丹阳寺井第四,扬州大明寺井第五,吴松(淞)江第六,淮水第七,除了惠山泉之外,不是江水就是井水,与陆羽的看法不同,那是刘伯刍的见解,且不去说。借着李季卿故事列举的陆羽二十种水,许多都是江河之水或井水,更甚者如列名第一的庐山康王谷水、第八名的洪州西山瀑布水、第十七名的天台千丈瀑布水,都是陆羽明确指出不适合煎茶的。再如第四名扇子峡虾蟆口水、第十九名严陵滩水,都是激流险滩,喝了也对身体不好。欧阳修不但诘问张又新的论述,而且直斥其妄:
如虾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皆羽戒人勿食,食而生疾。其余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与羽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耶?其述羽辨南零岸水,特怪其妄也。水味有美恶而已,欲举天下之水,一二而次第之者,妄说也。故其为说,前后不同如此。
后来又在《浮槎山水记》中,再次批评张又新是“妄狂险谲之士”,所说的陆羽二十种水,非常可疑,难以令人置信:
余尝读《茶经》,爱陆羽善言水。后得张又新《(煎茶)水记》,载刘伯刍、李季卿所列水次第,以为得之于羽,然以《茶经》考之,皆不合。又新,妄狂险谲之士,其言难信,颇疑非羽之说。
张又新所说陆羽能辨别扬子江南零水与岸边水的传说,温庭筠《采茶录》也曾引录,显然到了晚唐已经是十分流行的故事,欧阳修却以历史家的谨慎,不予置信,认为张又新“其述羽辨南零岸水,特怪其妄也”。欧阳修批评得十分在理,因为扬子江心的南零水固然甘美,但是在水瓶中混了江边水之后,怎么可能像油跟水那样,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下半是南零水,上半是岸边水,可以在倾出水瓶之时,一眼就辨别出来?
欧阳修严厉批评张又新,主要是认为他编造二十种水与陆羽神话的故事,不符历史真相。陆羽的品水标准非常清楚,毫无疑念,与张又新列举的天下名水不合。关于这七种水或二十种水,乃至天下好水如何品评次第,究竟是谁说了算,谁能作出适当的品第,则是另一个问题,不是欧阳修抨击的目标。欧阳修指出:“水味有美恶而已,欲举天下之水,一二而次第之者,妄说也。”认为天下名泉好水很多,评鉴水质优劣是可以的,但要一一品第名次却徒劳无功,无此必要。这就回到了如何订出评鉴天下第一水的标准,如何取得品水的共识等问题。且不管张又新的两份名单是否道听途说,甚或闭门杜撰,从晚唐到宋代,扬子江心南零水(后来称作中泠水)、庐山康王谷水帘水、惠山泉水,都成了脍炙人口的天下名水,喧腾于历代茶人的议论,以至于历代环绕着天下第一水的争论,众说纷纭,延续到今天。
三、北宋品水的争论
到了北宋,饮茶品味的层次进一步提高,对名茶名水的讲究比唐代更甚,意见也就更多。比欧阳修稍早的苏州人叶清臣(1000-1049)写过《述煮茶泉品》,说读到温庭筠的《采茶录》,其中记载了二十种水与七种水,发了一通议论,虽然说得不清不楚,却显示了他对天下名水的兴趣,到处走访亲尝:
予少得温(庭筠)氏所著《茶说》,尝识其水泉之目,有二十焉。会西走巴峡,经虾蟆窟,北憩芜城,汲蜀岗井,东游故都,绝扬子江,留丹阳酌观音泉,过无锡惠山水,粉枪末旗,苏兰薪桂,且鼎且缶,以饮以歠,莫不瀹气涤虑,蠲病析酲……一命受职,再期服劳,而虎丘之觱沸,淞江之清泚,复在封畛。居然挹注是尝,所得于鸿渐之目,二十而七也。
看来他是欣然接受晚唐以来的二十种名水与七种名水的,并且一有机会还会亲自品尝。上面这段话就说到峡州扇子山虾蟆口水、扬州大明寺水、丹阳县观音寺水、无锡惠山寺石泉水、虎丘寺石泉水、吴淞江水,看来都让他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可以共享陆羽品水的乐趣。
欧阳修、梅尧臣、蔡襄等宋代名士也都强调饮茶要用好水,虽然并未次第名泉的先后,却肯定好水是烹茶的要诀,十分关注天下名水,有机会总是不吝品赏。至于天下第一水的名目谁属,就成了一些宋代品茶之士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七种水与二十种水两份名录的“天下第一”不同,引发味覺审美品鉴的意见分歧,是显示出有口不同嗜的有趣例证。
扬子江心南零水(七种水第一名)与庐山康王谷水帘水(二十种水第一名),究竟何者更为优胜,可以名为天下第一,在北宋引起不少争议。庐山康王谷水帘水,就是宋代诗人艳称的谷帘泉,比叶清臣更早一代的王禹偁(954-1001)心向往之,请人汲取之后,经过了一个月的运送,才得以品尝,为之大为倾倒,赞赏有加,写了《谷帘泉序》,说到用此泉水煎茶,是井水绝对不堪比拟的:“水之来,计程一月矣,而其味不败。取茶煮之,浮云散雪之状,与井泉绝殊。”还写了首诗《谷帘泉》:“泻从千仞石,寄逐九江船。迢递康王谷,尘埃陆羽仙。何当结茅屋,长在水帘前。”把自己想象成品水煮茶的陆羽,在康王谷的水帘瀑布前搭间茅屋,融入自然美景,啜饮天地精华,飘飘似仙,显然是依从所谓的陆羽二十种水品第,以谷帘水为天下第一的看法。
康熙年间钦定的《全唐诗》,引《大明一统志》,说王禹偁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泻从千仞石,寄逐九江船”,是陆羽《题康王谷泉》原来的诗句。这其实是编纂《全唐诗》的疏漏,引起一些当代学者的误会,以为既然《全唐诗》引用了陆羽的断句,当然显示了陆羽对康王谷水帘水的喜好,而王禹偁因为崇拜陆羽,所以特别引陆羽原句入诗,成为自己撰写诗篇的灵感。其实《大明一统志》记载“谷帘泉”的文字,是这样的:“在府(南康府)西一十里,其水如帘布而下者,三十余派。唐陆羽《茶经》,品其水为天下第一。宋王禹偁诗:泻从千仞石,寄逐九江船……”原来《大明一统志》根本没说这两句诗是陆羽的断句,《全唐诗》的编者一时马虎,读书不仔细,拿王禹偁的诗句充数了。何况,《大明一统志》说陆羽《茶经》品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也是无中生有的事,把张又新散布的二十种水传闻,当成陆羽《茶经》的论述,完全是张冠李戴。看来钦定的东西,虽有皇帝老子作为学术权威的后盾,让人不敢轻易辩驳,却不见得那么可靠,这也是当今学术界校订《全唐诗》的结论。
说陆羽评定谷帘泉是天下第一,当然是颇有问题的。谷帘泉虽是水帘瀑布的水,违背了陆羽品水的基本原则,但是水质似乎还不错,得到不少宋代诗人的赞誉。我们发现,宋朝的名人雅士,如王禹偁、苏轼、陆游、朱熹等人,与陆羽批评瀑布水的意见相左,都十分欣赏谷帘泉。然而,涉及天下第一水谁属这个问题,宋代的品茶大家,如欧阳修、蔡襄、苏轼、黄庭坚、宋徽宗,虽然知道争端存在,或许也有个人的倾向,却都抱持审慎的态度,相对宽容开放,不曾明确站边,非要指出品第次序不可。大多數宋代茶人的态度,经常游离在中泠水、惠山泉、谷帘泉之间,说些模棱两可的赞誉,大概的意思是,好水就是好水,烹茶俱佳。
欧阳修的看法,前面已经说了,关键就是陆羽的品水标准,“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天下好水很多,如浮槎山水,就符合“羽所谓乳泉慢流者也,饮之而甘”,却完全不在张又新的两份名单之中。所以,名单很不全面,一定阙漏甚多,难说哪一种水是天下第一。他十分欣赏惠山泉水,而且爱屋及乌,把惠泉水当作润笔礼品,致送给宋代首屈一指的品茶大家蔡襄。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载:“蔡君谟既为余书《集古录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劲,为世所珍。余以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大小龙茶、惠山泉等物为润笔,君谟大笑,以为太清而不俗。”另《欧阳修全集》卷一百五十五,“补佚卷二·序跋”列有“与蔡君谟帖”:“以宣肇八十,铜绿笔格、花石盆各一,龙茶三饼,惠山泉三缶为饷。”可见,在他的心目中,最上等的茶是建州龙团茶,可以匹配的水是惠泉水。
蔡襄有一首《和梅圣俞尝惠山泉》:
梁鸿溪上山,绵亘难缕数。
惠山恃然高,泉味如甘露。
一水不盈勺,其名何太着。
色比中泠同,味与庐谷附。
螭湫滚滚来,龙口涓涓注。
天设不偶然,岂特清斋助。
久涸不停流,霪连只常澍。
烹煎阳羡茶,?汲中泠处。
六碗觉通灵,玉川陡生趣。
诗写得不怎么高明,但是其中两句“色比中泠同,味与庐谷附”,说的是惠山泉水的色与味,可以媲美中泠水与谷帘水,难分轩轾。梅尧臣的原诗《尝惠山泉》,指出惠山泉水在南方是难得的好水,陆羽曾经著录过,过去列在庐山谷帘水之后,不过其甘美,却是毋庸讳言的:
吴楚千万山,山泉莫知数。
其以甘味传,几何若饴露。
大禹书不载,陆生品尝着。
昔唯庐谷亚,久与茶经附。
相袭好事人,砂缾和月注。
持参万钱鼎,岂足调羹助,
彼哉一勺微,唐突为霖澍。
疏浓既不同,物用诚有处。
空林癯面僧,安比侯王趣。
这首诗有趣的是,意在赞誉惠山泉水之美,心想说是吴楚一带最为甘美,却又记得晚唐以来的中泠水与谷帘水,只好别别扭扭地说,可以媲美这两种“天下第一”。由梅尧臣与蔡襄这两首诗可以看出,七种水与二十种水这两份名单流传之广,影响极大,使得后世品水心目中都存着品第的念头,动辄要比对中泠水与谷帘水,但是又觉得惠山泉水甘美无比,心向往之,让人写诗赞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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