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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与物(五)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6023
| 1 |? 阎洲寄来良宽的一张扇面复制品,据说是珂罗版印刷,从日本买回来的。之前看良宽的字,都是在小本画册里看到的,字都极小,像是钢笔字,笔法完全看不出。早年临他的字,也都写得极细,均不会考虑用笔。这次的良宽的复制品,应该与原作一样尺寸,因此,可以读清他的用笔、结体、章法、笔法,来自王羲之的尺牍。细读扇面,均是汉字草书,整片读下来却完全不懂。曰“手耳散者留毛能古处那计礼乃里能道所礼可散奈闲罗曾礼尔安礼世者”,最后落款,良宽。我问阎洲,他说是日本短歌,然后他又多方请教,终于问到一高人,NHK制片人高桥阳一郎先生。据高桥分析,断句应如下:良宽的草书

  井上有一的抽象书道

  手耳散者留

  毛能古处那计礼

  乃里能道所礼可

  散奈闲罗曾礼尔

  安礼世者

  这是什么意思呀?都是由汉字组成,却一句也看不懂。平假名来源于汉字的草书,片假名来源于汉字的楷书。但这里没有片名和平名,每个字都是汉字。哭笑不得。这实在是一种“结构性”的愉悦,或是意象扭曲的愉悦。其实,良宽的诗句,大多以汉语写作,也都能读懂。最是难忘他临终的那首《草庵雪夜》,这首诗以楷书写,淡雅疏朗。七言,不按平仄,也没有押汉语的韵脚。读来苍凉无比。

  回首七十有余年。

  人间是非饱看破。

  往来迹幽深夜雪。

  一炷线香古窗下。

  有一次,在北京与一些朋友晚饭,席间有人大谈井上有一的字,滔滔不绝地说道:“汉字在井上笔下具有某种神魔附体般的奇异通灵,他不在意字的结构与用笔,而沉浸于汉字的深玄之境,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汉字。或狂啸,或奔走,或冥想,或沉静,或空灵,或混混沌沌,是井上生命的外化,攝人魂魄。‘守贫挥毫三十年。当今国内书坛没有井上这样的艺术巨匠,而仅仅把井上看作书法家,是不对的,他是当代艺术。唯有他能够打通东西方文化,打通古代和当代这个通道的人,只有井上有一……”一旁听着,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都是大词,他口若悬河,振振有词,完全不容分辩的样子。窃以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了美国人弗朗兹·克兰的实验之后,多一个井上,或者少一个井上,很是无所谓的。

  还是欢喜良宽,那纤弱的笔调,每一撇捺,都要被惊诧。艺术的表达,还真的不是比谁的力气大。

  | 2 |? 二○○三年,我在纽约的前波画廊,有一个题为“洪磊的江南叙事”的个展,由杨心一策展。因为签证问题,没能赶去开幕。

  展览应该比较顺利。一阶段后,杨心一约我上海见面,在M50,他给我描述开幕情况,很详细地叙说。心一是台湾人,就职于常青藤学院,所以他的叙述颇为学术,我因此很受鼓舞。电影《低俗小说》中的舞蹈镜头

  这时候,Chris茅走来,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握手后Chris即刻板起了脸,说:“你的那些装置,怎么能这样粗糙?太不把艺术当回事儿了吧……”我臊得呀,满脸通红。

  为了这次展览,我准备了一年。并且又回返九十年代,最初学习的科奈儿箱式装置的方式,甚至将广化桥下的、古董市场里的所有老旧箱盒一并买了回来。也的确,我基本没有过多修理那些破烂货,觉得应当留有些过往的信息。甚至想,科奈儿也是用捡回的破烂货做的,而且他还会用颜料故意做得更破旧。在心里以此为自己辩解。

  福楼拜的最后一本小说《布瓦尔与佩库歇》(旧译《布法与白居谢》),里面的两个人物在法雷斯的药房里,他们把枣泥置入水中做实验:“枣泥变得像一层猪皮,这直指了明胶的状况。”

  这几年,有个年轻的艺术家,也开始学习科奈儿的方式创作。不过,他作品的做工极为考究,他不去用古旧的破烂货,而是由能工巧匠专门定制木盒,精湛、细致,令人叹服。他前时在一家美术馆的个展,很是受到广泛的追捧。

  | 3 | 电影《低俗小说》里,文森特和蜜娅那段即兴的扭扭舞,被许多人痴迷,我倒是觉得多余。大家都说盗自于费里尼的《八部半》,比对了一下,《八部半》里只扭了三秒,可能还不到。文森特和蜜娅,却扭了近两分钟。这场舞是什么用意,完全不懂,于故事叙事之外,文艺品位之延伸。不过《八部半》比今年的《痛苦与荣耀》,要好看许多。都是导演自传,创作瓶颈以及他个人痛苦,我是不要看的。

  我欢喜看黑帮片,在每一部黑帮电影的故事结构中,看到了一种特殊的区分,成功或者失败。失败才是人生之常态。镜头中所要表现的美学,一连串影像的不停流动,我们被限制在剧情之中,于此语言系统中,《低俗小说》里的洛杉矶黑帮、拳击手、神秘手提箱、意外走火及旅店抢劫。不同故事同时讲述,相互交汇,最终在看似可控,均在无法掌控时,乃人生烦恼之常态。

  同样《美国往事》,一群移民孩子,因底层的身份,只能屈服于底层符号之下,他们只有在规范之外寻求一席之地。于是浴血奋斗,希望有一天改变身份。其结果,兄弟反目,分道扬镳,赶尽杀绝,情谊,分歧,仇恨,时间与硝烟之后,麦克斯跻身上流社会,官及部长显位。按社会的标准来衡量,麦克斯无疑是一个成功者,而面条是一个失败者。这是关于两个男人的史诗。然而最后,面对多项指控,麦克斯恳求面条杀死自己,以此赎罪,被面条所拒绝。黑帮片的结尾,往往都不会是喜剧,观众得到的,并不是一种自由的游戏。

  电影《美国往事》海报

  譬如《教父》,迈克觉得自己老了,想让家族的生意合法化,远离杀戮和犯罪。他卖掉了赌博产业,收购梵蒂冈银行的房地产公司的股票。大教主和他背后的利益集团,希望迈克能听从他们的指令,迈克不配合,收购计划陷入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谜一样的版本,而且版本往往相同,吸引人之处在于固有符征脱离秩序;被复制的同时,而且反转;每次复制,总会反转,因此乱了前后的连贯性。这是黑帮社会的宿命结。然而,黑帮电影并不只是人物传记,许许多多的片段,均是我们生活之真实,讲述转述得更为极端而已。

  看宋公明,一个小地主,其性质和行动均代表流氓身份,怎样改变为士绅的心理,便是宋江的集中所思。所以士绅阶层的卢俊义入伙,自然坐第二把交椅。梁山泊的伦理观,也就从“义”字,更换为“忠”,聚义厅改为忠义厅,解释为梁山泊须尽忠于“赵家官”,是为归顺朝廷做准备。底层社会的流氓,一路杀将出来的天才,往往不在规范社会化里,循规蹈矩勤勤懇恳任劳任怨,奋斗出来的,目的也不是过富足优雅的生活,而是出人头地,洗白自己,成为上流社会的人物。总之,这个天才和固定典型保持一种反叛,甚或撕裂的内在关系。

  前时,在北京798艺术区的“小万食堂”与几个朋友一起晚饭。席间聊黑帮电影,我说,“譬如,贝克汉姆也是底层拼打出来的,至今却能混迹上流社会,这当然是天才”。大家不响。过了会儿,有人说,“这么说来,某某某也是啊?他也进入了上流社会了……”我说:“也可以这么认为吧。”回到宾馆,洗澡的时候,耿耿于怀,回味那人那句话,想想是不对的。想来艺术家应该是旁观者,倘若艺术家属上流社会,天天出入名利场,定是要丧失其判断力的。如果艺术以上流社会的主流意见作为标准,应当是很可怕的。

  英剧《浴血黑帮》,已经播到第六季了。眼看着汤米·谢尔比,一个伯明翰的街头混混,已经成为英国工党领袖了。想知道结果,还得再等两年。不过,最后的结局往往会是恰如所料。

  当资源比例恶化,生存已经无法经由个人努力来改善,社会不能提供公平时,人们便开始寻求一种补偿机制,铤而走险。天地会舵主洪二和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秘密结社,乾隆五十一年被清廷发现时,他的追随者已经遍布了大半个中国。这个浩大的黑社会,独立于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以及工商业行会组织之外,成为一个社会中的社会。好在洪二和尚没有野心跻身上流社会,在清廷抓捕他之前,就已经故去。

  电影《优雅的世界》里,康仁久只是黑社会帮派里的中层人物。他带领手下与建筑工人厮打的场景,面对一辆推土机夹着滚滚黄土气势汹汹,康仁久耳边的音乐变成了欢快的旋律。现实里一切的无奈以及争斗,都是妻儿享受的保障,这才是他的生存动力。尔后,他被一记木棒击倒,昏死了过去。曼·雷《礼物》(1921)

  一切均是为了生存,而家庭才是最为首要。老教父维托·柯里昂临终前,对他儿子迈克说:“你是我的家人,我爱你。首先,你不能对你所热爱的人说不。你花时间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吗?不照顾家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如果你不和家人在一起,你就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男人。”每个家长,都以为自己的认知是全能的,他以他的生活阅历审时度势,去决定儿女的命运。当侄子文森特爱上自己的女儿时,迈克极力反对,他一心想保护女儿,不想女儿染指黑道,并且以女儿玛丽·柯里昂名字命名,建立慈善基金会,企图步入规范的上流社会。然而,当故事结尾时,他和妻子观看儿子的歌剧表演,一群枪手涌入了歌剧院。演出结束后,迈克和家人走出歌剧院时,枪声大作,迈克死里逃生,他的女儿则中枪倒毙。背景音乐是《乡村骑士》间奏曲,在说不上悲凉的旋律声中,迈克无声地痛哭。他所有的努力均为虚空,人生在世未必能保全自己,就别妄言保护他人了。

  现实生活里,失败是生命的常态。

  | 4 | 苏格拉底说:“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命题的对象是外界事物,“知道”命题的对象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命题本身。这句话,混淆了两个命题,包含不同的对象,误导两个命题对象,同一的等价的。

  同样地,曼·雷的这件题为《礼物》的作品,则强调语言恶作剧游戏,表面上同一命题或推理中隐含着两个对立的结论,而这两个结论都能自圆其说。将熨斗的底部焊嵌了一排钉子,让熨斗作为礼物,但你不能使用。悖论总是让人愉悦。如同莫瑞特·奥本海姆的《物体》,一组由皮毛包裹着的茶杯、茶碟,以及一把勺子,同样不能使用,对立的结论,恶作剧一般。但她的标题,却不如曼·雷有谐谑,充满挑衅的期盼。

  对称逻辑要求命题与对象对称,只要命题与对象对称,这个悖论即可化解。破解这样的作品,并非难事,但是我们往往愉悦其中,不去破解。

  譬如一个巫师,以一个手势在空中慢慢划动,也就是,对着没有特定的目标随便比画,这个动作或许很美,同时又很迷狂,郑重其事地画出一个界限,但痕迹即刻消失了,只是一下带有知性回忆的比画动作。这动作却是仪式的性质,非常武断。我们的基因,对此异常迷恋。

  | 5 |? 一次,网络上看到一张小画,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作品,从平面构成作业角度看,甚是可爱。还以为是张三十二开大小的水彩画,不久,又看到了此画的展览现场照片,这位女艺术家站在作品前,作品很大,大概有五米高的样子,图注说,是用布料缝制的。可是怎么看也都是一件小品,她为什么要做那么大呢?

  记得第一次看达利的那幅《记忆的永恒》原作,尺寸才24厘米×33厘米,A4纸大小。早年都是看印刷品,觉得此画应该是幅大画,起码三米宽。细细想来,对于刚才那幅作品的感受,缘自构图没在意画面的结构。达利很懂得画面的结构,仅仅靠几条线支撑画面,并且利用透视,将纵深感加强,营造宏大叙事。当然,那位女艺术家的作品,属平面构成类方式,与达利写实类方式,没有可比性。可是,同样构成类作品,譬如克利,譬如蒙德里安,等等,他们的作品的结构,却不会显得小啊?还是结构问题吧。达利《记忆的永恒》(1931)

  现在,很少出去看展览了。展览的信息大都来自网络,潮水般滚滚涌来,看到所有人的作品,都不在意结构。倘若结构问题没有解决的话,或者说没有经过研读塞尚,以及塞尚以后的艺术的话,视觉的审美判斷仍停留在前现代。想来艺术并不是凭感觉行事。每天,我都在用挑剔的眼光,浏览网络上别人的作品。夜半三更,独自下楼到工作室,想想自己,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强,甚至应该比别人还差。还因为所有流行的方式,均不入眼,包括西方人的。但是自己也不可能创造出全新的方式,最是缺乏驱动核心,创作的热情也没有了。

  什么样的方式的画面才是有意义的呢?但得到的却是,无趣无意义。是否日渐垂暮,想象力淤塞?我无法自我甄别,于是委托给写作。目的是一心一意期待他人听到我在说些什么,这有意思吗?

  | 6 |? 一直想把巴赫的所有曲子,都收集起来,但总也不能实现。原因巴赫的曲子实在太多了,往往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在韩磊管庄的家,他拿出一张进口的打口碟。那个时候,通过非正常渠道运进来的外国的CD碟唱片,上面都被某种钳子,剪出一个长条的方形口子。唱片的封面是张照片,蓝天白云极其简单,写有巴赫名字的字母。他将这张打口碟,塞进唱机,一个缠绵悱恻的旋律,由小提琴轻轻地絮叨了起来,最开始略略颤动的滑音,心头为之一震。

  也就为了这第一句缠绵的滑音,便请韩磊帮我刻录了一张。二○○六年在韩国光州,展览之余闲逛,在一家唱片店,粘利文是台湾的一个乐评人,她挑了一张CD说:“你一定要听听这张唱片,非常好听。”回家后一听,是钢琴曲,马上想起了韩磊帮我刻录的碟片。时常会在晚上案头工作的时候听,反反复复地听。有一天半夜听,夜阑沉静,忽然听见有人跟着琴声哼唱,吓人不轻,赶紧关闭电源,那人便不唱了,再开那人又跟着唱起来了,怪害怕的,关了音乐去看肥皂剧吧。第二天白天再听,确定了是弹奏者,边弹奏边吟唱。

  韩磊刻录的那张唱片,是弦乐三重奏,光州买的这张则是钢琴独奏。有时会比较着听,第一段,钢琴版与弦乐版,均是两个声部缓缓流淌,弦乐版稍稍要快些,钢琴版要慢许多,到了第二段三个声部的时候,弦乐版显然浑浊了起来,浑浑荡荡,过于雄厚。而钢琴版,却飘洒明晰,敲击琴键散漫地精准,有时会恍惚以为在听肖邦,然而他却是严格对位的复调。第三段卡农,更是三个声部来回蹿动,五彩缤纷……

  守灵两夜,母亲的葬礼后,我独自回家。悲恸,濒临崩溃。倒了一大杯黄酒,打开唱机,听这张钢琴曲,灌醉自己。然后上楼倒在床上,楼下的钢琴声,就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突然醒来,再走回楼下。钢琴声中,接了一个电话。想到母亲不必再受罪了,终于失声哭了出来……巴赫《哥德堡变奏曲》CD 唱片

  这里由三十二段组成,启首是舞曲为主题,到最后第三十二段,经过第三十段变奏后和缓地、平静地重新回到主题。因为听到两个对位的声音的飘荡,一步一步导向三个声部对位的愉悦,整个乐曲从第一段的简单主题,经过三十段变奏后,已变得异常丰富和复杂,然而此刻的复杂,却在内心趋向平静。对位的结构,在于尽量把多个纯粹相异,拉回到一个极端的共同场域。在极端处,意义生成,纯粹的枯燥,以此获得均衡。

  这是巴赫的羽管键琴作品《哥德堡变奏曲》。这张唱片是古尔德弹奏的,他以此而闻名。之前还听过圆号版的《哥德堡变奏曲》,多声部由圆号、双簧管和弦乐组合,听来却是宫廷里的庄严刻板。但没有听过羽管琴版。仿佛这首曲子,就是为了等待古尔德似的。

  据说,巴赫作这首曲子的时候,生活很不如意,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发现自己现在的工作远不像当初描述中那样能带来丰厚的报酬;在岗位以外我也不能再获得其他收入;这里物价很高,我的上级对音乐简直毫无兴趣;我的生活塞满了烦恼、骚扰与妒忌;希望上帝能帮助我……”巴赫在曲子里,我们听不到任何不满,或者牢骚。他是如何平衡自己内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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