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有一的抽象书道
手耳散者留
毛能古处那计礼
乃里能道所礼可
散奈闲罗曾礼尔
安礼世者
这是什么意思呀?都是由汉字组成,却一句也看不懂。平假名来源于汉字的草书,片假名来源于汉字的楷书。但这里没有片名和平名,每个字都是汉字。哭笑不得。这实在是一种“结构性”的愉悦,或是意象扭曲的愉悦。其实,良宽的诗句,大多以汉语写作,也都能读懂。最是难忘他临终的那首《草庵雪夜》,这首诗以楷书写,淡雅疏朗。七言,不按平仄,也没有押汉语的韵脚。读来苍凉无比。
回首七十有余年。
人间是非饱看破。
往来迹幽深夜雪。
一炷线香古窗下。
有一次,在北京与一些朋友晚饭,席间有人大谈井上有一的字,滔滔不绝地说道:“汉字在井上笔下具有某种神魔附体般的奇异通灵,他不在意字的结构与用笔,而沉浸于汉字的深玄之境,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汉字。或狂啸,或奔走,或冥想,或沉静,或空灵,或混混沌沌,是井上生命的外化,攝人魂魄。‘守贫挥毫三十年。当今国内书坛没有井上这样的艺术巨匠,而仅仅把井上看作书法家,是不对的,他是当代艺术。唯有他能够打通东西方文化,打通古代和当代这个通道的人,只有井上有一……”一旁听着,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都是大词,他口若悬河,振振有词,完全不容分辩的样子。窃以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了美国人弗朗兹·克兰的实验之后,多一个井上,或者少一个井上,很是无所谓的。
还是欢喜良宽,那纤弱的笔调,每一撇捺,都要被惊诧。艺术的表达,还真的不是比谁的力气大。
| 2 |? 二○○三年,我在纽约的前波画廊,有一个题为“洪磊的江南叙事”的个展,由杨心一策展。因为签证问题,没能赶去开幕。
展览应该比较顺利。一阶段后,杨心一约我上海见面,在M50,他给我描述开幕情况,很详细地叙说。心一是台湾人,就职于常青藤学院,所以他的叙述颇为学术,我因此很受鼓舞。电影《低俗小说》中的舞蹈镜头
这时候,Chris茅走来,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握手后Chris即刻板起了脸,说:“你的那些装置,怎么能这样粗糙?太不把艺术当回事儿了吧……”我臊得呀,满脸通红。
为了这次展览,我准备了一年。并且又回返九十年代,最初学习的科奈儿箱式装置的方式,甚至将广化桥下的、古董市场里的所有老旧箱盒一并买了回来。也的确,我基本没有过多修理那些破烂货,觉得应当留有些过往的信息。甚至想,科奈儿也是用捡回的破烂货做的,而且他还会用颜料故意做得更破旧。在心里以此为自己辩解。
福楼拜的最后一本小说《布瓦尔与佩库歇》(旧译《布法与白居谢》),里面的两个人物在法雷斯的药房里,他们把枣泥置入水中做实验:“枣泥变得像一层猪皮,这直指了明胶的状况。”
这几年,有个年轻的艺术家,也开始学习科奈儿的方式创作。不过,他作品的做工极为考究,他不去用古旧的破烂货,而是由能工巧匠专门定制木盒,精湛、细致,令人叹服。他前时在一家美术馆的个展,很是受到广泛的追捧。
| 3 | 电影《低俗小说》里,文森特和蜜娅那段即兴的扭扭舞,被许多人痴迷,我倒是觉得多余。大家都说盗自于费里尼的《八部半》,比对了一下,《八部半》里只扭了三秒,可能还不到。文森特和蜜娅,却扭了近两分钟。这场舞是什么用意,完全不懂,于故事叙事之外,文艺品位之延伸。不过《八部半》比今年的《痛苦与荣耀》,要好看许多。都是导演自传,创作瓶颈以及他个人痛苦,我是不要看的。
我欢喜看黑帮片,在每一部黑帮电影的故事结构中,看到了一种特殊的区分,成功或者失败。失败才是人生之常态。镜头中所要表现的美学,一连串影像的不停流动,我们被限制在剧情之中,于此语言系统中,《低俗小说》里的洛杉矶黑帮、拳击手、神秘手提箱、意外走火及旅店抢劫。不同故事同时讲述,相互交汇,最终在看似可控,均在无法掌控时,乃人生烦恼之常态。
同样《美国往事》,一群移民孩子,因底层的身份,只能屈服于底层符号之下,他们只有在规范之外寻求一席之地。于是浴血奋斗,希望有一天改变身份。其结果,兄弟反目,分道扬镳,赶尽杀绝,情谊,分歧,仇恨,时间与硝烟之后,麦克斯跻身上流社会,官及部长显位。按社会的标准来衡量,麦克斯无疑是一个成功者,而面条是一个失败者。这是关于两个男人的史诗。然而最后,面对多项指控,麦克斯恳求面条杀死自己,以此赎罪,被面条所拒绝。黑帮片的结尾,往往都不会是喜剧,观众得到的,并不是一种自由的游戏。
电影《美国往事》海报
譬如《教父》,迈克觉得自己老了,想让家族的生意合法化,远离杀戮和犯罪。他卖掉了赌博产业,收购梵蒂冈银行的房地产公司的股票。大教主和他背后的利益集团,希望迈克能听从他们的指令,迈克不配合,收购计划陷入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谜一样的版本,而且版本往往相同,吸引人之处在于固有符征脱离秩序;被复制的同时,而且反转;每次复制,总会反转,因此乱了前后的连贯性。这是黑帮社会的宿命结。然而,黑帮电影并不只是人物传记,许许多多的片段,均是我们生活之真实,讲述转述得更为极端而已。
看宋公明,一个小地主,其性质和行动均代表流氓身份,怎样改变为士绅的心理,便是宋江的集中所思。所以士绅阶层的卢俊义入伙,自然坐第二把交椅。梁山泊的伦理观,也就从“义”字,更换为“忠”,聚义厅改为忠义厅,解释为梁山泊须尽忠于“赵家官”,是为归顺朝廷做准备。底层社会的流氓,一路杀将出来的天才,往往不在规范社会化里,循规蹈矩勤勤懇恳任劳任怨,奋斗出来的,目的也不是过富足优雅的生活,而是出人头地,洗白自己,成为上流社会的人物。总之,这个天才和固定典型保持一种反叛,甚或撕裂的内在关系。
前时,在北京798艺术区的“小万食堂”与几个朋友一起晚饭。席间聊黑帮电影,我说,“譬如,贝克汉姆也是底层拼打出来的,至今却能混迹上流社会,这当然是天才”。大家不响。过了会儿,有人说,“这么说来,某某某也是啊?他也进入了上流社会了……”我说:“也可以这么认为吧。”回到宾馆,洗澡的时候,耿耿于怀,回味那人那句话,想想是不对的。想来艺术家应该是旁观者,倘若艺术家属上流社会,天天出入名利场,定是要丧失其判断力的。如果艺术以上流社会的主流意见作为标准,应当是很可怕的。
英剧《浴血黑帮》,已经播到第六季了。眼看着汤米·谢尔比,一个伯明翰的街头混混,已经成为英国工党领袖了。想知道结果,还得再等两年。不过,最后的结局往往会是恰如所料。
当资源比例恶化,生存已经无法经由个人努力来改善,社会不能提供公平时,人们便开始寻求一种补偿机制,铤而走险。天地会舵主洪二和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秘密结社,乾隆五十一年被清廷发现时,他的追随者已经遍布了大半个中国。这个浩大的黑社会,独立于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以及工商业行会组织之外,成为一个社会中的社会。好在洪二和尚没有野心跻身上流社会,在清廷抓捕他之前,就已经故去。
电影《优雅的世界》里,康仁久只是黑社会帮派里的中层人物。他带领手下与建筑工人厮打的场景,面对一辆推土机夹着滚滚黄土气势汹汹,康仁久耳边的音乐变成了欢快的旋律。现实里一切的无奈以及争斗,都是妻儿享受的保障,这才是他的生存动力。尔后,他被一记木棒击倒,昏死了过去。曼·雷《礼物》(1921)
一切均是为了生存,而家庭才是最为首要。老教父维托·柯里昂临终前,对他儿子迈克说:“你是我的家人,我爱你。首先,你不能对你所热爱的人说不。你花时间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吗?不照顾家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如果你不和家人在一起,你就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男人。”每个家长,都以为自己的认知是全能的,他以他的生活阅历审时度势,去决定儿女的命运。当侄子文森特爱上自己的女儿时,迈克极力反对,他一心想保护女儿,不想女儿染指黑道,并且以女儿玛丽·柯里昂名字命名,建立慈善基金会,企图步入规范的上流社会。然而,当故事结尾时,他和妻子观看儿子的歌剧表演,一群枪手涌入了歌剧院。演出结束后,迈克和家人走出歌剧院时,枪声大作,迈克死里逃生,他的女儿则中枪倒毙。背景音乐是《乡村骑士》间奏曲,在说不上悲凉的旋律声中,迈克无声地痛哭。他所有的努力均为虚空,人生在世未必能保全自己,就别妄言保护他人了。
现实生活里,失败是生命的常态。
| 4 | 苏格拉底说:“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命题的对象是外界事物,“知道”命题的对象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命题本身。这句话,混淆了两个命题,包含不同的对象,误导两个命题对象,同一的等价的。
同样地,曼·雷的这件题为《礼物》的作品,则强调语言恶作剧游戏,表面上同一命题或推理中隐含着两个对立的结论,而这两个结论都能自圆其说。将熨斗的底部焊嵌了一排钉子,让熨斗作为礼物,但你不能使用。悖论总是让人愉悦。如同莫瑞特·奥本海姆的《物体》,一组由皮毛包裹着的茶杯、茶碟,以及一把勺子,同样不能使用,对立的结论,恶作剧一般。但她的标题,却不如曼·雷有谐谑,充满挑衅的期盼。
对称逻辑要求命题与对象对称,只要命题与对象对称,这个悖论即可化解。破解这样的作品,并非难事,但是我们往往愉悦其中,不去破解。
譬如一个巫师,以一个手势在空中慢慢划动,也就是,对着没有特定的目标随便比画,这个动作或许很美,同时又很迷狂,郑重其事地画出一个界限,但痕迹即刻消失了,只是一下带有知性回忆的比画动作。这动作却是仪式的性质,非常武断。我们的基因,对此异常迷恋。
| 5 |? 一次,网络上看到一张小画,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作品,从平面构成作业角度看,甚是可爱。还以为是张三十二开大小的水彩画,不久,又看到了此画的展览现场照片,这位女艺术家站在作品前,作品很大,大概有五米高的样子,图注说,是用布料缝制的。可是怎么看也都是一件小品,她为什么要做那么大呢?
记得第一次看达利的那幅《记忆的永恒》原作,尺寸才24厘米×33厘米,A4纸大小。早年都是看印刷品,觉得此画应该是幅大画,起码三米宽。细细想来,对于刚才那幅作品的感受,缘自构图没在意画面的结构。达利很懂得画面的结构,仅仅靠几条线支撑画面,并且利用透视,将纵深感加强,营造宏大叙事。当然,那位女艺术家的作品,属平面构成类方式,与达利写实类方式,没有可比性。可是,同样构成类作品,譬如克利,譬如蒙德里安,等等,他们的作品的结构,却不会显得小啊?还是结构问题吧。达利《记忆的永恒》(1931)
现在,很少出去看展览了。展览的信息大都来自网络,潮水般滚滚涌来,看到所有人的作品,都不在意结构。倘若结构问题没有解决的话,或者说没有经过研读塞尚,以及塞尚以后的艺术的话,视觉的审美判斷仍停留在前现代。想来艺术并不是凭感觉行事。每天,我都在用挑剔的眼光,浏览网络上别人的作品。夜半三更,独自下楼到工作室,想想自己,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强,甚至应该比别人还差。还因为所有流行的方式,均不入眼,包括西方人的。但是自己也不可能创造出全新的方式,最是缺乏驱动核心,创作的热情也没有了。
什么样的方式的画面才是有意义的呢?但得到的却是,无趣无意义。是否日渐垂暮,想象力淤塞?我无法自我甄别,于是委托给写作。目的是一心一意期待他人听到我在说些什么,这有意思吗?
| 6 |? 一直想把巴赫的所有曲子,都收集起来,但总也不能实现。原因巴赫的曲子实在太多了,往往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在韩磊管庄的家,他拿出一张进口的打口碟。那个时候,通过非正常渠道运进来的外国的CD碟唱片,上面都被某种钳子,剪出一个长条的方形口子。唱片的封面是张照片,蓝天白云极其简单,写有巴赫名字的字母。他将这张打口碟,塞进唱机,一个缠绵悱恻的旋律,由小提琴轻轻地絮叨了起来,最开始略略颤动的滑音,心头为之一震。
也就为了这第一句缠绵的滑音,便请韩磊帮我刻录了一张。二○○六年在韩国光州,展览之余闲逛,在一家唱片店,粘利文是台湾的一个乐评人,她挑了一张CD说:“你一定要听听这张唱片,非常好听。”回家后一听,是钢琴曲,马上想起了韩磊帮我刻录的碟片。时常会在晚上案头工作的时候听,反反复复地听。有一天半夜听,夜阑沉静,忽然听见有人跟着琴声哼唱,吓人不轻,赶紧关闭电源,那人便不唱了,再开那人又跟着唱起来了,怪害怕的,关了音乐去看肥皂剧吧。第二天白天再听,确定了是弹奏者,边弹奏边吟唱。
韩磊刻录的那张唱片,是弦乐三重奏,光州买的这张则是钢琴独奏。有时会比较着听,第一段,钢琴版与弦乐版,均是两个声部缓缓流淌,弦乐版稍稍要快些,钢琴版要慢许多,到了第二段三个声部的时候,弦乐版显然浑浊了起来,浑浑荡荡,过于雄厚。而钢琴版,却飘洒明晰,敲击琴键散漫地精准,有时会恍惚以为在听肖邦,然而他却是严格对位的复调。第三段卡农,更是三个声部来回蹿动,五彩缤纷……
守灵两夜,母亲的葬礼后,我独自回家。悲恸,濒临崩溃。倒了一大杯黄酒,打开唱机,听这张钢琴曲,灌醉自己。然后上楼倒在床上,楼下的钢琴声,就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突然醒来,再走回楼下。钢琴声中,接了一个电话。想到母亲不必再受罪了,终于失声哭了出来……巴赫《哥德堡变奏曲》CD 唱片
这里由三十二段组成,启首是舞曲为主题,到最后第三十二段,经过第三十段变奏后和缓地、平静地重新回到主题。因为听到两个对位的声音的飘荡,一步一步导向三个声部对位的愉悦,整个乐曲从第一段的简单主题,经过三十段变奏后,已变得异常丰富和复杂,然而此刻的复杂,却在内心趋向平静。对位的结构,在于尽量把多个纯粹相异,拉回到一个极端的共同场域。在极端处,意义生成,纯粹的枯燥,以此获得均衡。
这是巴赫的羽管键琴作品《哥德堡变奏曲》。这张唱片是古尔德弹奏的,他以此而闻名。之前还听过圆号版的《哥德堡变奏曲》,多声部由圆号、双簧管和弦乐组合,听来却是宫廷里的庄严刻板。但没有听过羽管琴版。仿佛这首曲子,就是为了等待古尔德似的。
据说,巴赫作这首曲子的时候,生活很不如意,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发现自己现在的工作远不像当初描述中那样能带来丰厚的报酬;在岗位以外我也不能再获得其他收入;这里物价很高,我的上级对音乐简直毫无兴趣;我的生活塞满了烦恼、骚扰与妒忌;希望上帝能帮助我……”巴赫在曲子里,我们听不到任何不满,或者牢骚。他是如何平衡自己内心的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