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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女性意识(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5742
郑培凯

  

四、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



  《西厢记》《牡丹亭》与《红楼梦》,是中国文学深刻探讨爱情与女性生命处境的杰作,一般人都认为主题是才子佳人的邂逅,郎才女貌,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我们仔细阅读这三部著作,思考作者对女性处境的态度及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关怀,就会发现,《西厢记》基本笼罩着男性意识,特别是昆曲舞台演出的《南西厢》,更为变本加厉,赤裸裸展现物化女性的窥视态度。《牡丹亭》与《红楼梦》则不同,这两部著作的作者虽是男性,却从女性角度思考大家闺秀所面临的现实束缚,在思想境界上力图肯定女性的自我内心呼唤。与《西厢记》《牡丹亭》相比,《红楼梦》还有个很大的不同:《红楼梦》是小说,而前两部著作是戏曲。戏曲体裁的呈现方式,以曲文与宾白为主,也就是角色在舞台演出的剧本。一般来讲,要通过演员的艺术体会与“四功五法”的阐释,才能凸显戏剧冲突。因为强调舞台表演,情节的戏剧性比较浓缩集中;而小说创作这种形式,作者可以通过不同时空的穿越,或以角色本人表述,或以全知的作者角度叙述分析,或以独特创造性的方式呈现情节,可以呈现更广阔的社会现实,剖析人物故事的背景与心理状态,以及人物言行心态与社会现实的矛盾冲突,制造波澜起伏的文字转折与叙述变化,达成文学的艺术追求。从呈现角色的内心意识来说,小说作者是比戏曲作家有更多的掌控,可以利用更繁复的文字技巧,写得更为细腻、更为幽微。就呈现女性意识方面,《红楼梦》就比《西厢记》与《牡丹亭》要丰富多彩,出现了林黛玉、薛宝钗、晴雯、袭人、王熙凤、贾母等一大堆女性角色,呈现各种不同层次的社会道德认同,反映同一个屋檐下的妇女,各人有各人的女性意识。若以这三部著作的女主角为例,则可以把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的女性意识,简单列出—

  《西厢记》:崔莺莺女性意识比较薄弱,主要还是任由张生摆布。

  《牡丹亭》:杜丽娘因梦生情,充满了生猛主动的女性意识,释放情欲,追求自己人生的理想。

  《红楼梦》:林黛玉困在充满现实压抑的环境,同时因为年纪还小,虽然受到杜丽娘肯定自我主体的启发,却因生存境况的制约,缚手缚脚,陷入一种欲言又止,内心充满向往,却又完全不能诉诸行动的尴尬状态。

  《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是被动的角色,她内心存在的自我主体性相当薄弱,即使对青年书生张生发生爱慕,也比较抽象模糊,是少女怀春。在《西厢记》中,几乎只见张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主动,而莺莺则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被动。更重要的戏剧情节安排,是丫头红娘扮演的角色,假如没有红娘积极地穿针引线,崔小姐大概只能停留在拜月西厢下的阶段。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及其他女性角色都不是这么简单。杜丽娘有了内心的向往,因梦生情,就通过梦境提供的自由想象空間,发挥了十分主动的女性意识,释放情欲,敢于追求自己人生的爱情与理想,在梦中追求她自我投射的情人。汤显祖对情节发展与角色互动的安排,也令人叹为观止。杜小姐见到梦中情人,依然是深闺小姐的羞人答答,但是眼前的翩翩公子却明明是她情欲的投射,当然是“相见俨然”。

  曹雪芹创意的架构中,没有提供林黛玉做梦的处境,却安排她寄人篱下,生活在非常保守的官宦人家。荣国府与宁国府表面风光显赫,却已在经济及道德上挖空了内瓤,徒具诗礼人家的外表,少不了男盗女娼的行径。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以细微深刻的笔触,展现了林黛玉尴尬的状态,以及内心意识的波动,让我们知道,林黛玉不但有着明确的自我认识,有着主体意识的向往,而且也很清楚自己情感的向往与追求,但限于生存的现实环境,不可能实现理想,也不容许她公然表露愿望。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在苦闷中挣扎的女性,在风刀霜剑的逼迫之下,不肯放弃自我意识的灵魂,扭曲痛苦,但绝不屈服。《红楼梦》对林黛玉的同情,不是对弱女子的怜悯,而是对她不屈不挠的女性自我意识的歌颂。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的情节发展来看,男女主角好像都是一见钟情,都有相互吸引的内心触动;仔细看看这三部作品在呈现女性角色心理、呈现她们内心意识悸动的取向上,却有很大的差别。《西厢记》写崔莺莺出场,是张生游殿随喜之时,刚好看到了崔莺莺和丫头红娘经过,张生就说:“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这一折写的是两人初次见面,一见钟情是张生单方面的钟情,所有唱段都展现张生色迷迷的丑态,看到美女就垂涎欲滴。整段整段的描写,都只有男人看女人的单向爱恋,而且像个色中饿鬼一样,凝视着崔莺莺,面对的是一个完全物化的美女,根本没有崔莺莺任何相应的互动,没有一丝情感的交流。

  我们且看张生遇见莺莺的两段唱词: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待得莺莺已经远去了,张生还陶醉于美女袅娜的身影,唱了这一段:“【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我们完全没有看到崔莺莺的反应,更别说她内心究竟有没有情思的涟漪,最多只能猜想她遇见了一个青年书生,根本不涉及自我意识的问题。

  《牡丹亭》的一见钟情就大不相同,是两情相悦的邂逅,而且能够互通款曲。前面已经说过,杜丽娘游园之后入梦,就在梦中塑造与投射出自己的理想情人,她潜藏的情欲也就在相遇时得到了圆满的释放。更有趣的是,两人好合之后,对唱绸缪之情,还有合唱的部分,唱的是:“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就是说,这两个人的情欲交流,好像是前生注定,才在梦中好合,是有着前世今生的缘分的。汤显祖在《牡丹亭》一开头就说“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预告了杜丽娘情爱主动性的根源。杜丽娘的大胆情欲意识,在后来《寻梦》一折中,更表露无遗,她说:“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自我意识非常清楚,明白表示两个人就是情投意合,而且是从女性角色的口里说出,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贾宝玉跟林黛玉初次见面,也是一次心灵惊艳的相遇,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前世注定的。《红楼梦》第三回,两人初次相遇就感到面熟,其实作者在第一回就早有铺排,整个故事一开篇就来了个惚兮恍兮的神话,说神瑛侍者贾宝玉跟绛珠仙子林黛玉在仙界邂逅的因缘。他们在尘世相视莫逆,是命中注定,也是作者要深入探索两人心心相印的根本。三生石畔的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到人间走了一回,揭开风流际遇的篇章,甲戌本的脂批提出了“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的看法,还做了一番阐释:“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抑郁。”

  且不管作者做了什么幕后安排,也不管脂砚斋批语如何阐释,在小说情节的叙述中,关键人物是没有作者或评论者全知全能的本事的,林黛玉不知道自己是绛珠仙子,贾宝玉也不知道自己是神瑛侍者,那么,他们在初遇时是如何心灵相通的呢?我们就从他们眼里的对方形象来看,如何可以素不相识,却一见钟情。林黛玉初见到贾宝玉,眼中看到他的穿戴: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林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如此眼熟,让林黛玉大吃一惊,觉得不可能是偶然的,一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贾宝玉看到林黛玉,她的整个装扮: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同时贾宝玉也说了:“这个妹妹是我曾经见过的。”所以那时候贾母就说:“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了。”宝玉就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这段初遇的描写非常重要,因为不但是写两个人心有灵犀,而且点出两个人似曾相识,就如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相见俨然,是那处曾相见”。关键就是,他们初遇就有感情交流,双方内心意识都起了波澜。情景完全不像《西厢记》写的崔莺莺,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反应,是被男性眼神、男性欲望物化的女性。细读《西厢记》,甚至观赏昆曲舞台演出的《南西厢》,你会感到,一般所谓的才子佳人,只是男性情欲的展现,完全没有女性意识施展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牡丹亭》与《红楼梦》展示的女性意识就相当重要,赋予了女性自我的人格,提供了展示本体意识的空间,女性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性对象。《红楼梦》展现林黛玉性格最突出的一面,就是她永远坚守自己的想法,认定了宝玉是生死相依的心灵伴侣,宁死不屈。对待男女情爱,是双向的交流,是高尚情操与知音互动的融合。

五、皮肤滥淫 vs 意淫



  有人在讨论《红楼梦》主体意识的时候,经常会提出《红楼梦》的总纲,指出是社会的冲突矛盾,是阶级压迫下的人生处境。从政治认识的角度来看文学,也符合当代人批判古人阶级压迫的实质,但是文学毕竟不是政治,每一个文学角色的生命历验,通过文学艺术细腻刻画的展现,不必只规约到阶级斗争。从《红楼梦》作品本身与脂砚斋的批语里面,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红楼梦》创作的主旨,是要反映具体的人生处境,现实生活中的荣华与坎坷,人际之间的悲欢离合与世态炎凉,特别通过一些女性角色的际遇,展现作者对生命意义的感怀。在《红楼梦》第五回当中,作者就通过警幻仙姑之口,批评了传统社会对于男女情爱的认识有所偏执,与理想人性的偏差很大。男性至上的社会地位与态度,成为主导人们思维的认识,以之衡量男女关系,就制造了压迫女性,特别是压迫女性心理与意识的社会环境。警幻仙姑的提示,特别强调了男子喜欢说“好色不淫”“情而不淫”,说自己好色但不过分,多情也不过分(“淫”的本意是“过分”),硬是把“情”跟“欲”分开,为自己的好色风流与纵情色欲开脱,说自己是为情所钟,不是追求色欲。其实,都是色中饿鬼,以女子为玩物,卖弄文字暧昧的障眼法,是假道学、伪君子。

  以现代话语来说,警幻仙姑在第五回批评的就是大男子主义、男性沙文主义,抨击的对象是传统男性,以男性意识为中心,眼中只有物化的女人,不理会女人也有自主的本体。警幻仙姑的原话是: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警幻仙姑强调的“色”“情”“淫”,在男女情爱的范畴中,有其相连的性质,主要强调其中有一致性,也有层次性与等差性。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也是晚明以来许多思想家、文人,像李贽、汤显祖、冯梦龙他们不断强调的“情欲合一”的理论。他们认为,这个“情欲合一”,是不能完全分开的,必须要认识到,男女之间,有情就有欲,不要做出虚伪的撇清。关键是如何看待情与欲的关系:男女情爱有所交流则能达到情欲合一,女性的情感参与是必要的;男欢女爱而没有情感交流,就只是男性物化女性,发泄男子的性欲,其中没有真正的情爱。轻薄浪子不肯面对自己的情欲,大谈“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其实是欲盖弥彰,透露了自己心理的肮脏,只想玩弄女性,以女性为泄欲的对象。

  警幻仙姑把轻薄浪子的虚伪批评了一番,就跟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贾宝玉吓了一跳,因为“淫人”一般指的是淫荡的纨绔浪子,带有批评的贬义。宝玉赶紧自辩,说自己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淫”。警幻就跟他解释“情欲合一”的道理,“淫”也有不同境界的“淫”,一种叫作“皮肤滥淫”,一种叫作“意淫”,是有分别的: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世间一般好淫的人,那些淫荡的浪子,只看重女性的外表,完全不涉及情感交流,不顾及情爱伴侣的内心情思。警幻说贾宝玉不同,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女子之中可以作为良友,是指和女性可以情感交流,也就是在情天孽海中接触有了自我意识的女子,属于“意淫”一类。作者也很清楚,安排警幻仙姑提出“意淫”这两个字,很难解释清楚,可以意会,难以言传,但是可以通过心灵相通而理解。

  曹雪芹通过警幻仙姑之口,告诉贾宝玉这个重要区分,拈出“意淫”是男女感情的基础,在相当程度上肯定了女性情欲意识。只有自我本体认识了“情欲合一”,双方心灵有所沟通,男子的情欲跟女子的情欲才能一起得到释放,才能琴瑟和鸣,如鱼得水,相洽相亲,这才是真正的情爱交流。可见作者的识见超前,在《红楼梦》中表达不同凡俗的想法,在当时社会是很难为人接纳的概念,却明确提升了女性意识的重要意义。

六、批判才子佳人小说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最为惨淡经营的部分,就是营造大观园这个理想的伊甸园,构筑了美好但瞬息即逝的桃花源。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看到贾宝玉跟天真无邪的姐妹们一起生活,看到她们快乐地展示内心的美好向往,毫无戒心地吐露心底情思。然而,这个无忧的理想世界,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有如昙花一现的美丽幻象,瞬间就遭到彻底的毀灭,使得从未遭遇世情险恶的纯洁女子,顿时从天堂沦落到地狱。大家闺秀们生活在相对隔绝的大观园里,快活成长,尽情游乐,饮酒赋诗,赏花作乐,活活泼泼展露自己的天性,还不曾遭遇刻骨铭心的变故,没有反思自己本体存在的契机,也就没有深刻体悟女性自我意识的必要。寄人篱下的林黛玉与屈居丫鬟的晴雯,心灵特别敏感,又因身世波折的缘故,自我意识相对强烈,才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受到自己芳华即将消逝的悲痛。

  于此我们也看到了曹雪芹安排红颜薄命的历程,背后是有所铺垫的,而铺垫的基础就是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表面风平浪静的社会氛围中,感到自身作为女子要遭遇惊涛骇浪,甚至惨遭没顶。我们回到《红楼梦》第五回的太虚幻境,就可看到孽海情天的配殿,有几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同时又在“薄命司”看到一副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之后就出现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罗列了《红楼梦》故事中出场的女子,她们都列在“薄命司”里面,也可窥知曹雪芹为女子遭遇的喟叹。

  曹雪芹深感女性是有自主意识的,只是没有自主的能力,所以在写作中感慨系之,一掬同情之泪。同时我们也看到,曹雪芹对于过去文人写才子佳人充满“皮肤滥淫”的陈腔滥调,表示了不满与鄙夷。在《红楼梦》一开头借着灵石(石兄)之口说:

  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撰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石兄批评的对象,是他心目中低劣的才子佳人作品,反映那些作者不但创作能力差,而且创作的心态尤其龌龊,以心气低劣的手法描绘对于女性的态度,以至于情节矛盾,人物刻画乱七八糟。

  在《红楼梦》五十四回,作者又借着贾母之口,对才子佳人陈腔滥调大发了一通议论: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贾母这一段话,其实是重复《红楼梦》一开头石兄的感慨,只是扮演的角色身份不同,说起话来,就带着老太太看透世道,满是道德说教的口气,并不涉及女性自我意识的议题。以贾母的观点来看,《西厢记》一定是本淫邪的著作,而《牡丹亭》杜丽娘入梦之后的大胆行径也会让她咋舌。不过,这一大段批评大体符合《红楼梦》的创作态度。

  《红楼梦》与才子佳人陈腔滥调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于女性意识的探讨相当深刻,有同情,有感慨,有悲悯,而且最了不起的地方是细腻展现了这些女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命追求。《红楼梦·凡例》里有一首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首诗最后结尾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呕心沥血的生命创作,揭示了他对女性意识的深刻探索,鞭辟入微,刻画了女子内心对情爱理想的向往与挫折。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曹雪芹的《红楼梦》承继晚明以来对于女性意识的重视,让我们阅读的时候,不仅感于昔日女性的遭遇,而且发现明清时代有些男性作者,在文学创作上超越了当时的俗见,关注女性自我意识,思想境界非常高。对于在近现代出现的男女平等观念,《牡丹亭》与《红楼梦》关心女性自我意识,反映了社会意识变化的历史进程,是人类精神境界提升的一大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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