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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反常为妖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5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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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乾隆间贪臣王亶望,很多人知道他是一个有名的贪官,知道乾隆帝亲自督办的那场横扫甘肃官场的大反贪,却不一定知道他长期受到皇上信任和赏识,或也不知道他还曾是廉政勤政的模范巡抚。贪臣是形形色色的,在位时各有一番风光喧嚣,至其犯案诛死,家族通常是历劫难复,本人也多会片纸无存。

  王亶望没有留下诗文、日记、信函之类,而从其在甘肃大肆贪腐聚敛,到浙江任上竭力打造廉洁奉公形象,再到事情败露被抄家杀头,其过程长达八年,也隐约可见一道负罪、脱罪、服罪的心理轨迹。梳理其人行为因果,对其胆大妄为、精神恐惧与竭力掩饰做一点追踪,亦不无启示。

一、甘肃捐监的“四不可解”



  乾隆四十六年七月,王亶望在浙江被革职逮问,起因与两个下属借皇帝南巡接驾敛财相关,但案情要追溯到甘肃捐监之事。

  所谓捐监,即以捐纳银两或粮米取得国子监生的资格,吏部和国子监给予执照,进而可通过资格考试,担任州判、县丞、主簿等职。因其大开以钱买官之门,对于科举和官员选拔体制有很大冲击,历来为有识之士反对。乾隆帝即位不久就下诏停止,后来因灾害和战事又在个别地方恢复。三十九年三月,陕甘总督勒尔谨奏称甘肃各级官仓粮谷缺额较大,虽连年拨款采买,仓储仍未补足,请求恢复开捐监谷的旧例。户部表示同意,但规定不准折色为银两。弘历一向对捐监不喜欢,勉强予以批准,复觉不太放心,考虑到甘肃布政使尹嘉铨难以约束,特命曾在当地任职多年、以能干著称的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去接替他。

  王亶望从富庶的浙江调往贫瘠的甘肃,职务虽未提升,但经皇上亲自选调,自也就是重用。弘历让王亶望“来京陛见”,“面为训示,交令妥办”;并严切传谕勒尔谨:“于王亶望到任后务率同实心查办,剔除诸弊,如仍有滥收折色,致缺仓储及滥索科派等弊,一经发觉,惟勒尔谨是问。”(《乾隆朝上谕档》三十九年四月十八日)勒尔谨和王亶望都信誓旦旦地向皇上表决心,一定把事情办好。实际上他们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这就是乾隆中晚期的官场形态,朝廷颂声盈耳,地方贪腐滋蔓。

  历史上不少能员都有几分胆大妄为,王亶望亦然。上任后命各州县开收捐监粮谷,由于当地粮食不多,便擅自改为捐银两,早把皇上的告诫丢在脑后。可本来是要解决仓廪匮乏的,没有粮米入仓怎么办?他头脑灵光,见一些州县发生旱灾,便夸大虚报,谎称放粮赈灾。抵任半年后,王亶望奏报,收到捐监一万九千多名,所捐豆麦八十二万多石。乾隆帝阅报,认为“其情理多有不可解处”,提出四点疑问,据《清史稿校注·王亶望》,略为:

  甘肃向来民生艰窘,怎么一下子会有近二万人捐监?如果是外省商人跑到那里报捐,可京城现有捐监之例,为何舍近而求远?其不可解者一也;

  甘肃土地贫瘠,本地百姓食用之粮尚且不够,怎么会有这么多余粮供采买?如果说是商贾从外省运来的,而沿途脚价昂贵,商人岂肯为此花重费捐纳?其不可解者二也;

  半年收捐来的监粮就有八十余万石,一年应有一百六十余万,年复一年,积聚日多,势必要增添仓库收贮,如果霉烂了怎么办?其不可解者三也;

  甘肃官方说每年春要向贫户出借种子和口粮,花费甚多,如果没有捐项就得花钱买。那又为何不让米谷留于民间,任其自为流转呢?若说存粮的多系富户,借粮者皆为贫民,也可劝谕富户减价平粜,以利贫民,何必多此一层折腾呢?其不可解者四也。

  乾隆帝所说的四条“不可解”,其实皆属于“反常”之处,命勒尔谨一一详细核查。勒尔谨大约早有准备,很快就逐条回奏:西域收复后商路开通,安西、肃州为边陲门户,路远物稀,获利倍增,在甘肃报捐监生的多系外省商民,以卖货之银,“就近买粮捐监,较赴京实为捷便,是以倍形踊跃”;甘省虽称地瘠民贫,但连年收成很好,殷实之家积粮日多,可供捐监者采买,并非运自外地;收捐监粮乃因仓储不足,一旦充足即奏明停止,不必担心霉烂;至于先收粮再于春耕时借给贫民,实因劝谕富人减价很难,由捐生出钱买粮上捐,各方都乐意,“虽敛粟归官,实复散之于民,均称利便”。

  勒尔谨回答得滴水不漏,皇上也就此作罢。实际上,这些捐银大多进了各级官员的腰包,以主持此事的王亶望所得最多。

二、自请上缴养廉银



  四十二年五月,三宝升任湖广总督,王亶望受命接任浙江巡抚,宁夏道王廷赞被擢为甘肃布政使。谕旨要求王亶望在向王廷赞办完交接后,“即来京请训,前往浙江任事”。王亶望之父王师是深得弘历信任的老臣,卒于江苏巡抚任上,皇上有心栽培这个故臣之子。三年前派王亶望去甘肃时,也是要他来京陛见,面授机宜,且那时应已有了擢用他的想法。

  王亶望在甘肃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当地官场皆知,因此并不急于离开,而是赶紧掩盖和善后。六月二十一日,王亶望奏称经过认真盘查,各属收捐监粮均无短缺,并说:“臣现蒙圣恩升任浙江,所有扫除弊窦之法,当与新藩司王廷赞详细言明,务期仓粮日见丰盈,颗粒皆归实贮,以仰副圣主加惠边氓之至意。”皇上读后很开心,御批“好,知道了”,在传谕勒尔谨时也说“所办甚好”。王亶望与总督相处密切,接任的王廷赞原为其属下,交情也很不错。他显得很仗义,已经升任了,还在替甘肃的事操心:勒尔谨提请降低宁夏府捐监的纳粮数额,被户部驳回,皇上赞同户部的意见,王亶望又上一折代为陈情,御批还真给打了个折扣。

  忽忽又是一年。

  四十三年十一月,作为浙江巡抚的王亶望因修造海塘经费匮乏,奏请减去自己所兼盐政的养廉银四千八百两,以及办公费五千两,拨充海塘经费。乾隆帝览奏甚喜,谕曰:

  据王亶望奏“浙江巡抚衙门额设养廉银一万两,诸事已敷用度。向因兼管盐政,于引费项下添有养廉银四千八百两,及掣盐路费、赏赉等项公费银五千两,请一并裁减,拨充海塘经费”等语,自应如此办理,已批交该部知道矣。但历任浙江巡抚因兼管盐政,养廉优厚,每将金珠镶嵌之如意陈设等项附贡呈进,耗物力而适形其俗,朕所不喜,向來多不赏收。今该抚既奏裁盐政养廉等项,更不必复为此无益之费。着传谕该抚,嗣后务须遵旨妥办,不得复以金珠镶嵌器玩呈献。(《清高宗实录》卷一○七○)

  在江浙沿海修建海塘,是乾隆帝关注的民生工程,见王亶望捐出兼职盐政的养廉银,颁旨嘉奖,其中隐含历任巡抚皆不如王亶望廉洁奉公的意思。

  捐出兼职的养廉银,之前有山西巡抚巴延三,而王亶望的做法是连办公经费都捐掉,不免有些反常—盐政也是个不小的摊子,怎么维持运行呢?可皇上不管那些,能省能捐就好。不久后王亶望又奏称宁绍、嘉松两分司公务无多,各给公费银四千二百两实在花不完,提议减为二千两,结余银两划归海塘经费,皇上也是欣然批复。第五次南巡时,乾隆帝感觉到地方大员接驾花费较多,下旨将经行之地的捐廉退还,开列有“直隶公捐养廉银五万两,山东公捐养廉银十三万八千五百余两,江南公捐养廉银十二万三千七百余两”。其中应有王亶望的倡导引领之功,乾隆帝心知肚明,甚至动了让他接任闽浙总督的念头。

  四十五年二月,遵照皇上预先颁示的旨意,已升内阁大学士的闽浙总督三宝与王亶望到苏州迎驾,然后扈从皇驾进入浙江地面。主办接驾事务的王亶望可谓费尽心思,孰料皇上对那些奢华设施颇为反感,严加申饬。有道是过犹不及,宁愿因过奢被责斥,却不可不及。乾隆帝骂归骂,心里还是愉悦,得悉浙省办差花费中有五万余两公捐养廉银,下旨照数赏还,并不许再行扣发和逼捐。就在传旨申饬之当日,弘历专发谕旨:

  浙江巡抚王亶望之母邓氏,年逾八秩,着加恩赏给御书扁额,并大缎二匹、貂皮四张。

  对于故臣王师的遗孀,包括其子王亶望,皆可谓备极荣宠。孰料王母邓氏福泽不厚,仅过了三四天,遽而撒手尘寰。

三、贪臣的巧思与苦心



  乾隆帝自杭州回銮,起驾前颁发四条谕旨,前两条皆与王亶望相关,其一是宣布他立即离职丁忧,调广东巡抚李质颖来接替,“其未到任之前,着三宝兼署”;其二就有意思了,且看:

  本日据军机大臣代王亶望奏称“海塘工程紧要,奉旨督办,今已丁母忧,自应解回籍。但世受国恩,荷蒙重任,恳恩于治丧百日后,自備资斧,在塘专办工程,稍尽犬马之忱”等语,所奏甚属可嘉!着加恩驰驿回籍,料理葬事,百日后即赴浙江办理塘工。朕念切民生,不惜数十万帑金,建筑石塘,以资捍卫。必得工程巩固,以垂永久,庶浙民得沾实惠。今王亶望恳请在工,专心督办,于工程更为有益。此非王亶望有恋缺之心,亦非朕开在任守制之例,实属伊具有天良,能以公事为急。大臣居心,自应如此。君臣之间,均可以令天下人共晓。至李质颖到任后,专理一切巡抚应办之事,所有海塘工程,伊初到浙江,未能深悉,不必办理。庶彼此不致掣肘也。(《乾隆朝上谕档》四十五年三月十三日)

  此时和珅正在赶往昆明查办李侍尧的途中,为王亶望代奏的军机大臣另有其人。不管是谁,乾隆帝闻知后颇为感动,特命他驰驿(享用官方驿站的车马食宿)回籍料理葬事,待守孝百日之后,再回来接着办理海塘工程。

  清王朝推崇儒学,弘扬以孝治国,对各级官员守丧之制规定极严,都是要求立刻离职。但此项制度也有满汉之别,汉臣需丁忧三年(实际为二十七个月),期满方可任职;而满蒙官员于服丧百日后即可回任。虽说乾隆帝并不认为王亶望奏请留办海塘工程是贪恋官职,却也没有让他在任守制。圣谕的意思是,新任巡抚李质颖到浙后不必插手海塘工程,等王亶望回任后办理,省得彼此掣肘。

  此事也有些反常了。

  王亶望为人乖滑,行事颇为巧诈,上疏表忠心,希冀皇上发一道特旨,给予他满蒙大员的同等待遇,回籍治丧一百天即回来任职。他说海塘工程紧要,情愿自费留下来专办此事,还真把皇上感动得不轻,也给他留了余地。不过,皇上还是调来了新巡抚,压根不提百日回任之事。老王还是没能摸准上头的思路。

  新抚李质颖抵任后,虽说皇上给二人划分了管理权限,矛盾仍难以避免。王亶望在浙江经营三四年,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手伸得很长。李质颖并非可欺之人,他做过安徽、广东巡抚,一度还署理两广总督,可知颇得乾隆帝赏识。是年岁末应召进京,李质颖对皇上讲了在海塘工程上与王亶望的分歧,以及他的一些出格之处,还说王亶望的家属仍住在杭州。乾隆帝很震惊,谕曰:

  王亶望实丁忧之人,朕因一时不得其人,是以令其驰驿回籍治丧事毕,即至浙办理塘工,原为公务起见。其家属自应即回本籍守制,以尽私情。乃据李质颖奏,伊家属仍住杭州,安然聚处,朕闻之为之心动。王亶望并非无力令眷属回籍之人,似此忘亲越礼,实于大节有亏。为大臣者如此,何以表率属员,维持风教?从前伊父王师品行甚正,无负读书,不应有此等忘亲越礼之子。养心殿暖阁恭悬皇祖圣训,有“孝为百行之首,不孝之人断不可用”,朕每日敬仰,天语煌煌,实为万世准则。王亶望着革职,仍留塘工自备资斧,效力赎罪。若再不知自咎,心怀怨望,不肯实心自效,图赎前愆,朕必重治其罪矣!(《清高宗实录》卷一一二一)

  弘历极为重视臣子的品行名节,一旦发现王亶望行止有亏,即予严谴,丝毫不留情面,同时意识到其任职期间也可能存在猫腻。此日为十二月二十三日,马上就是元旦,乾隆帝命大学士阿桂与李质颖一起赶往杭州,会同闽浙总督富勒浑,将李、王治理海塘的分歧实地查勘,据实复奏;责备富勒浑浑浑噩噩,于此等不孝行径不能早日参奏;同时也询问大学士三宝知不知王亶望家属在杭之事,三宝回称确实知道,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被当面斥责。

  轮到王亶望恐惧了。甘肃捐监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但在心底也种下了深深的忧结。调任浙江巡抚数年来,他一直挖空心思地取悦皇上,捐出兼任盐政的养廉银,为迎驾大肆营造和点缀,当与其忧虑恐慌相关联。他得到过不少奖誉,心下稍安,岂知皇上变脸极快,听到其孝行有缺,立刻将之革职,钦派工部侍郎杨魁主持海塘事务,并委派枢阁大员阿桂进行查办。

  阿桂抵浙未久,就查出杭嘉湖道王燧的种种不法之事,还有原嘉兴知府陈虞盛,都曾借着办理南巡一事大肆侵贪,陈虞盛已死,王燧被革职抄家,押解进京。此二人均为王亶望亲信,也是浙省筹办南巡事务的主要经办者。可知烈火烹油、繁花著锦之场景背后,往往会有大块卑污肮脏,此也是一种常识。

  

四、一件旧案的偶然曝光



  革职对王亶望无异晴天霹雳,王燧等人的被查办,更使他惊恐不安,破财免灾,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策略。四十六年正月,王亶望通过闽浙总督富勒浑代奏,承认自己孝心不够,解释说妻子患病、孩子幼小,所以待在了杭州,表示愿认罚五十万两修建海塘,先交二十万,以后每年交六万,五年交齐。他还说自己在老家有一些房地产,要赶紧卖掉,凑齐款项。皇上批了个“览”,即予以认可,同时也对他更不信任—五十万可是一笔巨款,怎么来的呢?

  对于王亶望来说,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甘肃长期存在回民旧教与新教之争,而官府抓捕了新教首领马明心,引发信众变乱,河州失陷。三月底,大批新教信徒围困省城兰州。甘肃布政使王廷赞督率守城,为震慑叛军,将马明心带上城头处决。乾隆帝对这种雷霆手段大为称赞,赏戴花翎,传旨嘉奖。但后来有奏报说,王廷赞虽杀了马明心,却将其儿子女婿放出城。皇上转过来又认为王廷赞办理错谬,损害官府威望,要他离职来京述职。王廷赞感觉不妙,连忙表示要上缴积存的四万两廉俸银,以供作战时犒赏士兵。

  又是一种反常之举。乾隆帝闻知,发出一连串的疑问:王廷赞的养廉银有限,何以家计如此充裕?甘肃土地瘠薄,布政使何以被称为美缺?若说其中有营私贪黩之事,何以王廷赞在任多年,并无声名不好的舆论?他由此联想到王亶望,说:

  从前王亶望在甘省藩司任内,亦未必竟敢勒索属员,以肥己槖。但王亶望于捐办浙省海塘工程案内,竟捐银至五十万两之多。伊在浙未久,其坐拥厚资,当即在甘省任内所得。因思甘省收捐监粮,其中必有私收折色、多得平余情弊。且闻向来监粮系各州县分收,而近来则全归省城,即使多收折色平余,而在部报捐者亦未尝不收盈余,若甘省所收平余较多,则捐监者自不乐从,何又纷纷向甘肃远省捐监,并称较部捐便宜,其故实不可解!若云该省监粮实系收纳本色,而本色又如何多得盈余,其中情节总未能深悉。着传谕阿桂、李侍尧即将王廷赞因何家道充余,是否即于捐监一事有染指情弊,或另有巧取之处,嚴密访查,据实复奏,不可稍涉瞻徇。(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军机处字寄,《乾隆朝惩办贪污档案选编·甘肃捐监冒赈案》)

  清代地方大员薪俸并不高,即使加上养廉银,也不至于短时间暴富。可王廷赞出手就是四万,王亶望更是开出五十万的巨额,令皇上在吃惊之余,一下子就联想到捐监之事,当年的“四不可解”再次浮现,加上新生的不解之处,降旨严查。

  君权如天,而帝王又是很容易受骗的,即使明君也难避免。究其原因,应在于他们自认为没人胆敢欺骗,可历史上从不缺少“欺君”之辈,也不缺王亶望一类胆大妄为之人。乾隆帝自诩英察,竟被蒙蔽了多年,而一旦起疑,也会将那些反常之举汇拢在一块儿,穷追根究。闰五月,阿桂奏称甘肃风传王亶望怂恿勒尔谨在甘肃收捐监粮,公然折色包捐,离任时以数百匹骡马驮载而去。乾隆帝令刑部堂官提讯勒尔谨和王廷赞,得到捐监折色的确凿供词,随即传谕杨魁会同陈辉祖对王亶望严行讯问。

  甘肃的平叛正在紧张部署中,从赴甘大员的奏折中,弘历也读出了蹊跷,实录记其六月初二有谕:

  甘肃省向来俱以被旱须赈为言,几于年年如此。昨和珅一入甘境,即遇阴雨,今阿桂折内又称“二十二日得有密雨四时”,可见该省亦并非竟少雨泽,人言俱未足信。着传谕阿桂、李侍尧确切访察向年雨水情形,据实复奏。

  正在木兰秋狝中的乾隆帝,不仅关注着甘肃前线的战况,也盯着捐监一案。阿桂奏报内称“本月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滂霈,初七初八连绵不止”,官军的攻势因而受阻。弘历多次传谕,提到捐监案编造的弥天大谎:“甘省如此多雨,而历来俱谎称被旱,上下一气,冒赈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罚”,“是从前所云常旱之言全系谎捏,该省地方官竟以折收监粮一事,年年假报旱灾冒赈,作弊已属显然”。传谕留京王大臣前赴刑部,提出勒尔谨当堂讯问,质问为何从前总说干旱,“岂有今年甘省雨独多之理”。

  考虑到王廷赞守城之功,弘历待之较宽,这次虽被传讯,仍觉与勒尔谨、王亶望有区别,有意保全。他在审案大臣的奏折上亲笔批谕:“伊(王廷赞)之生死总在此番实供与否,令伊自定,朕不食言。”但王廷赞已是上了贼船,想下船也难。就在这个夏天,乾隆帝亲自督办以“甘肃冒赈案”为名的反贪行动,勒尔谨、王廷赞、王亶望等被革职逮捕,解送京师,处以死刑,甘肃通省各级主官几乎无一漏网,先后处死者达五十多人,另有四十多人被流放。此案一环套着一环,如同连台本大戏,记述者很多,兹不详述。

五、“朕甚愧之”



  四十五年闰五月二十二日,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陈辉祖接奉军机大臣和珅寄发的谕旨,立即亲自率员突查王亶望的杭州寓所。谕旨中并未让他抄家,但陈辉祖下令搜查与捐监相关的账簿信函,并将宅内一切财物逐项点验封存。王亶望跪听宣旨,“伏地叩首,痛哭自咎”,说了一通惭愧的话,也承认确有以银代谷之事,将责任推给州县,而一说到贪污就推三搪四。乾隆帝下旨将之解送刑部严审,后又押至热河由军机大臣审讯。飞谕频发,急急如律令。

  可怜王亶望一路被押解疾行,七月二十六日凌晨抵达卢沟桥,随即由刑部昼夜不停地转送热河,二十八日上午一到就开始受审。今天可见到他的两份供单,节引如下:

  问:王亶望,你在甘省令州县设立“坐省长随”,探听信息。现据王廷赞供,凡各州县馈送你的金银等物,俱由伊等送进;又据程栋供称,你署内一切支应,俱令首县承办,每年需用二万余两……现有“一千见面,两千便饭,三千射箭”的口号,你到底在甘省得过多少银子?你可据实供来。

  据供:我在甘肃时因各州县俱散处四分,无从授意于他们,所以令各州县设立坐省长随,我遇有需索即令人向坐省长随通知,以便送信给各州县,所以各州县有馈送我的东西俱由坐省长随经手,这是有的。我得过属员银两甚多,所以外人编了个口号,说我“一千见面,两千便饭,三千射箭”,总是我贪心甚重,就置之不论了……至每年我所有署中一切用度计不下二万两,原是向首县索取,惟于报灾时令首县多报,就算补偿了他。至于陆玮、宗开煌、郑陈善、杨德言、朱家庆等,他们俱馈送过银两,算来也有几万两,此外各州县送我银两的甚多,实在记不清了。这些都是我的罪,还有何辩呢?(《军机大臣奏呈讯问王亶望供词片》附件:王亶望供词)

  一路上昼夜兼程,王亶望应是想透了,做好了最坏打算,是以问到就招,不再狡辩和隐瞒。未见和珅出头,主持审讯的为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嵇璜,有这样一段问答—

  诘问:你如此贪婪不法,与属员通同作弊,你难道不怕日后犯出来,就如此胆大么?

  供:我做这种的事,我起初若想到今日发觉,也断不敢做。只是我贪心重了,想上下合为一气,各自分肥,又令该道府等出结存案希冀可以朦混。况有散赈可以藉端掩饰,不至败露出来,所以大胆就做了这样没尽天良的事。如今实是天理昭彰,难逃国法,我也追悔无及。还有什么说呢?只求皇上的恩典,将我立正典刑就是了。(《大学士嵇璜等奏呈王亶望与属员通同作弊供词片》附件:王亶望供词)

  举凡贪官,极少有愚笨之輩,疯狂搂钱时是变态和反常,而一旦犯事,很快就会想明白,愧疚与痛悔均发自内心,读来令人恻然。

  嵇璜对王亶望的审讯是在七月三十日上午,而当天下午或晚上,乾隆帝在避暑山庄亲自审讯了勒尔谨、王亶望、王廷赞三人。清代档案中提及此事,仅说他们“俯首无词”,未作具体记述。这是君主与犯官的最后一面,很难推想当日之情景。弘历随即传谕:赐勒尔谨自尽,王廷赞诏绞监候,而命将王亶望即刻正法。他对此人实在是痛恨已极,传旨将其三个成年儿子革去职衔,发往伊犁充当苦差;数日后闻知王亶望还有八个儿子,“俱年在六岁以下”(可证其纳妾之多),又命解往太原严行管束,“待年至十二岁时”,“陆续发遣伊犁”。

  九月初一,乾隆帝发布长篇谕旨,指出甘肃官场的整体沉沦,也说明自己痛下杀手的迫不得已,语意沉郁:

  此案自王亶望、蒋全迪等首先倡率,以致阖省效尤,通同弊混。各州县亦视侵冒官项为故常,竟无一人洁己奉公、庸中佼佼者。此而不治,以廉弊吏之谓何?今既查办确实,不得以罚不及众,竟置不问。朕前降旨云“办理此案,实出于不得已者”,正谓此也。朕既不能道之以德,不得不齐之以刑,而无耻之徒,方且仍冀其苟免也。世道人心,浇薄至此,朕甚愧之!(《清高宗实录》卷一一四○)

  当月秋审,二十二名侵贪在二万两之上的甘肃官员被正法。

  一年后的八月,又到了秋审勾决时节,监狱里还关着数十名涉案者。乾隆帝看到其中有曾在甘肃平叛中立功者,命减死流放黑龙江,再谕曰:

  此案人犯侵帑殃民,俱属法无可贷。因念王亶望等之肆行侵冒,舞弊营私,皆系朕平昔宽仁,未免失之姑息,以致各该犯毫无忌惮。所谓水懦民玩,朕甚愧之。今复因人数众多,不忍概予骈诛,不得不又宽一线……(《乾隆朝上谕档》四十七年八月初一日)

  “朕甚愧之”,是弘历常用的一句话,容易被误读,其实主要并非自责和反思,而意在施压和责斥臣下。身边枢阁大员听到皇上如此宣谕,自会赶紧连声称愧,殷殷自责,同时赞颂圣上英明,是王亶望等人丧尽天良。

  官场历来是联络有亲,甘肃犯官众多,有几人的兄长身为督抚,赶紧上疏表达愧疚和自请罚银:如陈继祖之弟严祖曾任甘肃布政司经历,涉案金额数千两,奏称“非独臣刻难自安,即臣母亦愧忿无地,今情愿罚交银三万两”;山西巡抚雅德之弟文德为涉案道员,也上奏承认“平日不能教导”,自请罚银三万两;还有奉天府尹奇臣,胞弟奇明曾任秦州知州,上奏称“平素未能训诫胞弟,罪亦难逭”,表示要卖掉祖屋赔偿。江苏巡抚闵鹗元因胞弟鹓元涉贪一万九千余两,疏请交部议罪,但未提认罚之事,皇上有些生气,命罚交十倍之款,并将雅德、陈辉祖的奏折发给他阅读。闵鹗元赶紧上疏认罚,表示要将“所有房屋田地及任所资财器物等项应一并恭缴入官”。一侧有朱笔御批:“亦不必如此,但汝知愧与否耳?”既要知愧,更要认罚,皇上才会满意。

  物以反常为妖,源自《左传·宣公十五年》“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一语,本义在说明反常的背后必有问题。甘肃捐监大案,以荒远之地踊跃报捐,伴随的是年年以旱灾请求赈济,种种反常,却长期被视若无睹。朝中有内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督察百官的有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御史,各地有封疆大吏和按察使,为何无一人举报或质疑?为何非要等待皇上去察觉?不亦反常乎!

  乾隆朝并不缺少清正之臣,以此时论列,如内阁首辅兼首席军机大臣阿桂,大学士三宝、嵇璜,军机大臣梁国治、董诰,皆可称老成端谨,难道无人发觉此事之蹊跷?问题还是出在皇上身上。自打和珅受到宠用,一股聚敛之风就从朝廷嚣然而起:先是进贡,各种名色的进贡,内外大吏无不为此挖空心思;再是议罪银,以各种理由逼捐和认罚,如本案所有涉案官员均经抄家逮治,有瓜葛者如陈辉祖自请罚银赎罪,不太沾边的陕西巡抚毕沅、两淮盐政图明阿等人也被重罚。大案发生后,杀的杀了,罚的罚了,却未见采取根治措施。皇上嘴上说是有愧,又热衷于收取议罪银和阅读抄检清单,不亦反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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