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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自我赋权和同谋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4616
陈英

  暴力和隐性暴力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尤其是《新名字的故事》,每隔几页都有一记耳光响起,基本都是落在女性人物的脸上。在《离开的,留下的》开篇,呈现的就是一具女性尸体。小说中充斥着各种形式的暴力,但读者却丝毫没觉得这是一部不可理喻的传奇小说,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切,这是因为:最让人无法忍受的生存条件,常常作为可接受甚至是约定俗成的现象出现。费兰特在接受迪斯特凡诺采访时说: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这两个女孩子成长的世界,有一些比较明显的暴力,还有一些隐藏的暴力。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隐藏的软暴力,虽然表面的暴力也很多。(《碎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225页)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带着女儿黛黛去看被法西斯分子强奸的西尔维娅,黛黛和米尔科—西尔维娅和尼诺的私生子—一起玩儿时。黛黛对米尔科说:“你应该给我一个耳光,明白了吗?”(《离开的,留下的》,第359页)因为黛黛看到父亲彼得罗打了母亲耳光,新一代通过游戏重复之前的故事,暴力在绵延,在貌似富裕、美好的小资产阶级家庭氛围下,米尔科要打向黛黛的耳光,这是费兰特最不让人心存幻想的地方。

  暴力是费兰特探索的一个核心问题,除了政治派别之间、社会阶层之间、黑社会分子之间残酷的斗争、暗杀和斗殴,作家主要探索的是性别暴力。这种性别暴力,在埃莱娜居住的那不勒斯城区是一种昭然的甚至是受到鼓励的做法;在埃莱娜婚后生活的小资产階级文化中,是一种隐性的甚至是施暴者也无法察觉的暴力。从叙事空间来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从那不勒斯一个破败的城区(Rione,在意大利语中其实有贫民区的意思)开始,然后到埃莱娜读书的比萨高等师范大学,还有她婚后生活的佛罗伦萨;从社会群里来说,住在城区里的人基本都是那不勒斯社会下层,很多人都投机倒把,从事非法买卖;在高等师范大学读书的是当时意大利的社会精英;埃莱娜婚后生活的地方,周围全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是她丈夫的同事。当然,小说也会涉及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但作者并没有像呈现埃莱娜深入体验过、居住过的地方那样,具体呈现那些社会群体的表现。埃莱娜人生经历的这三个阶段:童年生活的城区,上大学的比萨城和婚后居住的佛罗伦萨城,正好呈现了一个女性承受的显性暴力向隐性暴力转变的过程。在经历这些暴力的过程中,莉拉会很清醒地看清事实,并向她的朋友说出来;而受过教育和规训的埃莱娜却趋于掩饰和隐瞒她承受的东西。比如,莉拉在和埃莱娜谈论性体验时,用粗鄙的方言表露了她对男女交合的失望,而埃莱娜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处境,她在失语中选择说:“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这背后是女性的弃权和自我规训带来的结果。莉拉能找到语言表达她的体验,而埃莱娜却一直试图掩盖事情,她在自己面前也否认她在海滩上获得快感,还有婚后性生活带来的不悦和痛苦,甚至是她的生育体验,她也没有办法正视现实,告诉莉拉她的真实处境。埃莱娜一直在自我克制,迎合一种“经济上有用、政治上保守的性”(福柯语)。

  城区男性的自我赋权

  费兰特的第一部小说《烦人的爱》,女主人公黛莉娅的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母亲很美,非常具有诱惑力,她的身体处于几个污浊男性的暴力、保护、控制和利用之下。”(《碎片》,第43页)当然,小说的核心是黛莉娅对母亲的身体的痴迷、忌妒和敌意,但它也揭示了在那不勒斯城区里,女性身体并不是自主的,而是受身边的男性(父亲、兄弟和丈夫,甚至是追求者)的控制和利用。

  女性的这一处境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得到了进一步刻画,会让我们看到:那些男性人物看起来很普通,但“迷之自信”。他们不断进行自我赋权,一步步掌控女性的生活,城区的女性呈现出一种“被活活吃掉”的样子:“她们都很焦躁,同时又听天从命,她们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背弯曲着,或者用难听的话责骂那些折腾她们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都很消瘦,双眼凹陷,颧骨突出,或者是屁股肥大,脚踝水肿,胸部下垂,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着她们的裙子,让她们抱……”(《新名字的故事》,第117页)这就是城区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女性呈现的生活状态,这也是莉拉和埃莱娜从小期望摆脱的命运。

  莉拉在十六岁时结婚,以为性格温和的斯特凡诺会尊重她。在结婚之前,斯特凡诺就越过莉拉,和莉拉的父亲、哥哥同谋,把那双对于他们的爱情来说至关重要的鞋子送给了索拉拉,而且和她痛恨的索拉拉兄弟结盟,做鞋子生意。她提出抗议之后,得到的答复是这样:“……你现在是卡拉奇太太,你应该照着我跟你说的去做……如果你再像今晚那样对我说话,那你这张漂亮的脸蛋会被我打得不能出去见人……”(《新名字的故事》,第28页)这是斯特凡诺婚后自我赋权的开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表面上封建社会已经消除了几百年的欧洲,这种我占有你、我可以支配你的思想在男女关系中得到了完整保留。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在莉拉新婚之夜遭到强暴时,这个逻辑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在强暴发生之前,斯特凡诺说:“你看,单是看到你,这里就发生什么事情(勃起)。”(《新名字的故事》,第35页)他把强暴的原因归咎于受害者,这就像狼与小羊的寓言,在“被吃者”身上寻找原因。斯特凡诺在施暴前有一个具体的自我赋权过程,唯一理由就是:他是一个男人,“他重复了两三遍,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为了模仿一个古老的咒语—他出生前的一个准则。这个准则就是:你得成为一个男人,斯特!要么现在就让她屈服,要么她永远都不会屈服;要让你的妻子明白她是女人,而你是男人,因此她应该顺从你”。(《新名字的故事》,第26页)这种凶悍的占有和撕裂,直接导致了莉拉身心分离,她心不在焉地承受暴力,像在一片迷宫中遇到吃人的野兽,在极端的恐惧中失去知觉。

  城区的人默许,甚至是支持这种暴力,这是社群对男性的赋权:“我们从小看着父亲打母亲……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认为其他人绝对不能碰我们,但是父母、未婚夫和丈夫,只要他们想,他们随时可以给我们一巴掌。”(《新名字的故事》,第51页)斯特凡诺把莉拉打得鼻青脸肿,这一举动得到了城区街坊邻居的赞许,这种赞许不仅仅来自通常的施暴者,也来自受害者,“城区的所有人,特别是女人,都觉得她早就该被修理修理了。所以她脸上的伤并没有激起人们对斯特凡诺的谴责,周围的人反而对他增添了一份仰慕和敬意,觉得他知道怎么做个男人”。

  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消耗和摧残,在吉耀拉身上似乎更典型。“米凯莱得到了她的一切,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他消耗了她,撕裂了她,现在她快二十五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连看她一眼都不会看。”(《离开的,留下的》,第244页)吉耀拉是米凯莱猎取和驯服的忠实奴仆,她没有逃离和报复的可能,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能一步步变成一个刻薄、歇斯底里的女人,最后惨死在城区的花园里。而离开丈夫的莉拉,得到她父亲费尔南多的评价是这样的,他一字一句地对外孙说:“你看你母亲,你告诉她,她是个婊子。”并没考虑到莉拉的丈夫这时已经和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身为父亲的费尔南多和斯特凡诺、米凯莱是同谋关系,遵循一种男权社会、男权社群的逻辑,维护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

  小资产阶级社群的隐性暴力

  埃莱娜是侥幸逃离城区的女孩,她在离开的时刻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成就感。她在两性关系中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这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隐性的暴力,一种更深层次的规训。如果男性生活是一种不断自我赋权的过程,女性却要经历一种漫长的弃权和自我规训。埃莱娜带着一种很深的自卑进入了大学的精英世界,她试图抹去过去的自己:“我纠正自己的声音、动作还有穿衣服和走路的方式,就好像我参加了一场演戏比赛,看谁演得好。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我的脸。”(《新名字的故事》,第523页)进入大学之后,埃莱娜经历了一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异化”。她成绩优异,但她依然需要一个男性来支持她的存在,彰显她的价值。“当弗朗科·马里爱上我时,我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情有所减轻。他对我进行再教育,我逐渐习惯了做他的附庸。我很少在公开场合说话,我只在私下里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总是依仗弗朗科·马里的权威。”(《新名字的故事》,第524页)这和城区女性的存在方式并没有多大不同,埃莱娜的价值需要依赖一个男性的肯定和支持。埃莱娜进入了意大利顶级的大学,她甚至没有勇气像简·爱那样,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

  让人失望的是比萨高等师范大学的社会精英对于女性的态度,也并没有比城区里的鞋匠和糕点师傅更开明:“所有人都知道,我晚上去弗朗科的房间,我和他单独去了巴黎,去了维西利亚,大家觉得我是一个轻浮的女生……我不得不忍受女生们含沙射影的话,还有那些男生让人作呕的调戏,以及他们停留在我丰满胸脯上的目光……”(《新名字的故事》,第526页)埃莱娜当时接受了马里提倡的性解放思想,但她处于一种很荒谬的状况,她的大胆行为引来了女生的鄙视和男生的欺凌,然而,这种前卫的做法却不是自发的,而是因为受到了男性—学校的风云人物马里的再教育。

  埃莱娜最后侥幸找到了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貌似很绅士的男朋友彼得罗,但这个男人后来的态度也让人吃惊。先是他不愿意发生婚前性行为,这让埃莱娜把他和城区长大的安东尼奥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虽然“他们之间相隔了一个图书馆”。还有另一件事情让人出乎意料,埃莱娜婚后不想马上要孩子,她想吃避孕药,因为她当务之急要写一本书,但彼得罗马上提出了反对,又提了一大套道理说服她,他们后来吵架了。我们看到,大学毕业的埃莱娜其实也没办法为自己的身体做决定,她结婚当晚就怀孕了,而且要经常承受丈夫用一种“长时间的、疼痛的方式”折磨她。(《离开的,留下的》,第286页)关于避孕的问题,甚至医生也充当了性别秩序的维护者:“就您目前的状况,怀孕的话有好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怀孕更好的药物了。”(《离开的,留下的》,第229页)

  然而,接受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文化和话语的埃莱娜先是粉饰太平,告诉莉拉,她怀孕生子是一场美好的体验。莉拉毫不留情地告诉她:“每个人想怎么描述自己的生活都可以。”(同上,第288页)埃莱娜的自我放弃在生育了第一个孩子就开始了,“我感觉被抛弃了,但我觉得自己活该……我咬着牙撑着”(同上,第291页)。“有几个月,我都在一个人做斗争,我尽量掩饰自己阴暗的一面。”(同上,第293页)埃莱娜和丈夫都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社会精英,丈夫在专心投身于学术时,埃莱娜却理所当然要承担洗衣服、熨衣服、打扫卫生、生养孩子的工作。她和城区的那些母亲并没什么不同,她时时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她遭遇的暴力却更加隐性,就连自己也试图向别人掩饰。最后她终于发现,丈夫根本不期望她在写作上有所作为,只是期望有人伺候他,给他养孩子,让她看清自己处境的还是丈夫那句:“闭嘴,你总是信口开河。”(同上,第300页)

  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里说,“女人在家里忙忙忙碌碌,就像苍蝇掉进了乳液里,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埃莱娜的忙碌换来的却是丈夫的无视。她更意识到,女性要取得话语权的地方不是家庭,而是在学校、媒体、社会等公众空间之中。她开始了一系列的抗议,促使丈夫买避孕套,也开始接触社会,促使丈夫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带孩子参加会议和游行。埃莱娜积极参加女性主义活动,和大姑子玛利亚罗莎来往密切,这更激起了丈夫的不满,“他给了我一个耳光,而且是当着黛黛的面,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离开的,留下的》,第349页)。城区的做法终于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身上展现出来了,埃莱娜的身份和自我一点点被抹去,最后成了“艾罗塔太太”。

  埃莱娜进入了婚姻的迷宫,也像莉拉一样遭遇了吃人的怪兽。她在度假村的房间里承受丈夫在性事上的索取,“我觉得,婚姻和人们想的不一样,它像一个机构,剥夺了性交的所有人性”(同上,第383页)。但埃莱娜和莉拉一样,是不会放弃自我,虽然她表面上是微笑的、亲切的、殷勤的、服从和谨慎的女人,但这只是她不断妥协的结果。在这种婚姻生活的隐性暴力逻辑之下,在佛罗伦萨的小资产阶级圈子里,她只能是一个附庸、一个附属品,这让她决心擺脱这种处境;这时候尼诺又一次出现,激起了她投入写作的信心,她的真实自我开始浮现,她不再自我催眠,自我欺骗,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准备好承受做“自由人”带来的风险。这从而印证了一个事实:女性参加职业活动,这构成她们离异的一个主要因素。

  城区的母亲,女性掌权者

  福柯在探索权力与性的运作机制时,也谈到了权力和性相互交缠,权力的行使也需要同谋和配合者,这让人获得自由增加了一层难度。埃莱娜在提出离婚时,遭到了她母亲的誓死反对,她母亲成了婚姻秩序的维持者,采用了一种激烈、暴力的方式,反倒让埃莱娜的丈夫做出让步,放弃了这段关系。费兰特在接受意大利女性主义哲学家穆拉罗的采访时,提到了那不勒斯的那些母亲:“她们通常都口无遮拦,性格開朗,她们也是暴力的牺牲品。她们都非常绝望地爱上了男性,还有她们的儿子。她们会誓死捍卫他们,服务于他们,尽管这些男性压制、折磨着她们,她们期望这些男性会‘做出男人的样子!”(《碎片》,第209页)城区的母亲是暴力的助长者,也是婚姻秩序的维护者,她们激励男性成员成为施暴者。抵抗这类母亲,或者依从她们都是很艰难的事情。

  莉拉的敏慧让她能感受到这些母亲的痛苦,在她获得个人的成功和独立之后,她并没有把这些欺凌过她的人排除在外。在她通过“Basic sight”公司,在城区“掌权”的短暂时光—一个乌托邦的时间段,她把之前的朋友都安置到了公司,城区的人都开始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女性共和国,宽容、开放,甚至是索拉拉兄弟中的米凯莱也常出入其中。莉拉和恩佐也打造了一种男女平等,一起生活和工作的典范,只可惜他们营造的平衡像一艘小船,很快被阴暗的力量和风暴颠覆了。莉拉是实践者,她始终站在第一线,迎接生活的风暴;埃莱娜试图通过文字改变现实。莉拉在多次交谈中,说明了文字功效的有限性;但埃莱娜却通过文字实现了自我的拯救,成为一个独立的自由人,几个女儿也进入到更广阔的世界,尽管她内心一直对莉拉怀有愧疚。

  写给所有人看的书

  前两年,“那不勒斯四部曲”在世界上已经获得了众多读者之后,我有一个意大利朋友,还算是阅读量很大、眼界开阔的男人,他问我:我要不要看看这几本书啊?它是不是写给女人看的啊?费兰特有些愤恨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她说:“我希望男性读者对于女性写作的关注更多一些,我希望,男性不仅要看到几千年来他们习惯讲述的那个世界,也要看到我们讲述的世界,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女性都在做这个尝试。也许我们逐渐能找到一个交叉点,能够带着尊敬探讨一些问题。”(《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8月27日,第147页)“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要进入一个男性把控的世界,她想获得话语权,她深切地知道,她要把握一种语言,一种生活风格,一种思考、谈话和行为的方式。她甚至要抹去过去的自己,来适应她所进入的世界的价值观,她还经常自我欺骗,这本身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就像费兰特所说的:“(男性)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只有我们依照他们的方式去看待他们,看待我们自己时,他们才会承认我们。要改变那些有文化、进步的男性看待我们的方式,这也很艰难。”(《碎片》,第325页)

  试想一下,男人的写作是不是要高贵宏大一些:典型的道具是一杯加冰的爱尔兰威士忌,在奢华的宾馆大堂进行抽象、深刻的交谈;是不是去大西洋钓鱼,在墨西哥湾和一条鲨鱼死扛到底才算酷,他们宏大的、脱离日常生活的叙事在遮蔽着女性的体验和叙事。费兰特呈现的女性生活的事实,不一定能激起这些男性的好奇,但至少能唤醒读者的意识,甚至是女性对于自身处境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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