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八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墨西哥哲学家萨穆埃尔·拉莫斯 (Samuel Ramos,1897-1959) 的代表作《墨西哥人民及其文化剪影》(El perfil del hombre y la cultura en México,1934;中文版译作《面具与乌托邦》)。该书作为“拉美思想译丛”系列问世的第一部,拉开了向国内推介拉美思想大家的帷幕。梳理墨西哥乃至拉美二十世纪的思想文化,萨穆埃尔·拉莫斯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名字,因为他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墨西哥思想意识本土化转向浪潮中的代表人物。
拉美在独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社会生活动荡,亟须一种理论维持安定和发展,孔德的实证主义以“秩序和进步”为中心思想,在近半个世纪里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和文化模式。实证主义为拉美带来了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为社会变革奠定了理论依据,并形成了追求自由、秩序和进步的政治理念。然而二十世纪初,实证主义的消极作用凸现出来。大多数实证主义者盲目实行拿来主义,无视本土现实,否定印第安人,导致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实证主义所提倡的功利主义和物质至上,也助长了精神的平庸化(参见周成华《美洲简史》第五章,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在道路选择的十字路口,青年协会诞生了。青年协会聚集了一批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后来成为墨西哥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知识分子。协会成员致力于革新文化,弘扬道德,关注本土价值。这场运动在一九一○年之后的十年间提高并扩展了墨西哥的文化生活,开启了墨西哥思想意识的本土化转向进程,影响了之后一大批年轻人,其中就包括萨穆埃尔·拉莫斯。
拉莫斯青年时代原准备子承父业,但在墨西哥城就读军事医学院期间,旁听了安东尼奥·卡索的哲学课程,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是哲学,于是弃医从文。一九二○年,他开始与何塞·巴斯孔塞洛斯合作从事国家教育项目,之后又参与了巴斯孔塞洛斯创立的《火炬》杂志。拉莫斯先后历任哲学教授、墨西哥公共教育部主任、国立自治大学哲文系主任,并当选国家学院院士。
拉莫斯的哲学思想虽然也在探索民族哲学,但他认为哲学不该陷入民族主义的完美构想,因为那总是出于普世的视角,超脱时空。他在西班牙哲学家何塞·奥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的思想中找到了普世性和民族性之间的平衡之法。拉莫斯说:“奥特加对墨西哥及整个西班牙语美洲最大的教诲就是他的思想和风格具有深刻的西班牙特质。这种榜样性态度为我们提供了确立民族哲学的哲学基础。”拉莫斯的思想承继了加塞特倡导的观点主义,即任何个体、社会、国家、时代都只能从自身角度出发看待事实,自身的角度构成了事实的一部分;同时他也学习了加塞特的历史主义,认为人和社会是历史产物,必须在历史中加以考察。因此,拉莫斯致力于探索墨西哥自身的文化哲学,并用哲学解决当下墨西哥问题。他认为哲学应该适应常新的现实,与其紧密相连才有意义。同时他强调对自我和自身现实的认识。所有关于人的研究都必须落实到现实中的个体,才能将自我理论化、抽象化。
拉莫斯于一九三四年发表代表作《墨西哥人民及其文化剪影》,力图探索、理解并重塑墨西哥国民精神,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拉美民族意识复兴的代表作品之一。他从哲学角度剖析墨西哥文化和国民性,开辟了崭新的文化哲学研究领域。一九九○年诺贝尔奖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就直言,这部书“时至今日,仍然是我们认识自我的唯一起点”(Octavio Paz, El laberinto de la soledad, Fondo de Cultura Económica, 1983, p. 143)。拉莫斯认为,墨西哥人的不自知,導致了心理自卑感;因为不自知,墨西哥人的雄心与能力不相符合,结果要不就崇洋媚外,一味效法外国,要不就鼓吹民族主义,盲目排外。作家认为墨西哥文化是从欧洲发展而来的衍生文化,并非独创,但在民族性和普世性之间,他指出需要在寻求普世文化的同时也表达出民族精神,既非欧洲主义,也非盲目的民族主义。取欧洲文化之精华,将普世文化为我所用。作家认为,基于移民时代欧洲移民和非欧洲人种间的互动而产生的克里奥尔文化,正代表了这种文化精髓,所以才从中产生了素养极高的思想巨匠。
墨西哥自一九一○年大革命以来产生了一种民族理想的共同意识和国家认同,推动了民族意识的发展。大革命时期的思想者们有两个目标:将墨西哥归还于墨西哥人民,由墨西哥人重新发现墨西哥。因此拉莫斯作品中倡导的对本土价值的重审和关注其实是墨西哥大革命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回声。吉列尔莫·乌尔塔多曾指出二十世纪拉美哲学的两个类型:一个是现代化模型,引入外来思想流派;另一个是本真性模型,认为拉美的哲学思考应该将欧洲哲学应用于拉丁美洲,形成具有拉美特色、反映拉美现实的哲学。就墨西哥而言,这场回归本土文化、探索自我身份的运动始于二十世纪初,始于青年协会,奠基人正是安东尼奥·卡索、何塞·巴斯孔塞洛斯和萨穆埃尔·拉莫斯,他们开创了从哲学立场反思墨西哥的时代。
推而广之,拉莫斯提出的问题和解决办法具有普遍意义:面对发达国家强势的文化影响,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应以何种态度自处?如何获得文化和民族自信?拉莫斯认为首先必须认识自我,既不自我贬损,也不自我膨胀,只有这样才能摒弃自卑感。他高擎“认识你自己”的古老箴言,着重对墨西哥的自我发现,本土思想意识开始以一种墨西哥视角和眼光发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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