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籍学者李一氓先生说:“限于交通条件、人民生活水平和职业厨师的缺乏,跨省建立饮食行业是很不容易的。一九四九年以前大概只有北京、上海、南京、香港有跨地区经营的现象。”四川远守西部,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食材与人口出川均殊为不易,供给与需求两端都成问题,因此无论如何霸道的川菜,似乎都难有作为。并说川菜馆北京不多,沙滩红楼对过有一家,上海也仅有都益处、锦江饭店两家,香港九龙有一家,汉口有一家,广州则没有。(《饮食业的跨地区经营和川菜业在北京的发展》,载《存在集续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事实上,晚清民国时期全国各处都有相当多的川菜馆存在,特别是北京,早期的瑞记还鼎鼎有名,并见载于许多名人的笔端。一九三七年《铁报》的文章就说,以前的吃客都讲究“蜀馔”:“十几年前已盛行于北京,那时北京是国都,要人毕集,川菜馆最出名的,这骡马市大街瑞记,那里地方虽不大,当时一班阔人,谁不到那里去解馋?”又说瑞记太贵,普通人吃不起,便开出了宾宴春,其名馔如竹荪、羊肚菌、菜花、椒盐蛋、扁豆泥,质量和瑞记相仿佛,价钱却便宜不少,因此生意兴隆,“和天津梨栈的菜羹香,都为平津中上吃客所乐道”。(《旧都川菜馆的盛衰》,《铁报》1937年4月27日第4版)这里已经提到北京早期两家知名川菜馆瑞记和宾宴春,以及一家天津知名川菜馆菜羹香。
瑞记的大兴,笔者目前所检获的最早记载,见于王闿运一九一四年五月七日日记:“左台生来言,其父有寓宅在京,今将弃之。曾左皆无故宅,乔木亦迅速也。章曼仙请功儿,因与同至瑞记,未开市,即至醒春居小酌而散。”(《湘绮楼日记》第31册,商务印书馆1926年)王氏日记出版后,有人在解读中对其中人物与餐馆情况做了介绍:“左台生,左文襄宗棠之孙也。章曼仙,名华,长沙人,翰林。瑞记与醒春居,皆当时规模稍大之餐馆,以制蜀菜得名者也。”(陈灨一《读湘绮楼日记》,《青鹤》1935年第4卷第3期)这里又带出一家有名于时的早期川菜馆醒春居。而从大名士王湘绮一家川菜馆没开门换一家还是川菜馆,也可以管窥豹推测当时川菜之受欢迎。是年稍后,鲁迅也在九月二十七日记曰:“上午得沈尹默、卧土、钱中季、马幼渔、朱逷先函,招午饭于瑞记饭店。正午赴之,又有黄季刚、康性夫、曾(不知字)共九人。”(《鲁迅日记全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可谓名士云集。不过从《黄侃日记》看,他一九一三年六月十二日即有记曰:“始见梅兰芳,色艺当与贾璧云相等。晚饭岷江春。”(《黄侃日记(上)》,中华书局2007年)岷江春为川菜馆,瑞记又为川菜馆之最早者,那瑞记的设立,自然应该更早了。
稍晚,几个当时更显赫的人物也是在瑞记相遇,那就是李大钊宴客,梁漱溟、陈独秀相会:“我们相识稍先于北京大学同事之时,彼时(1916年)他(李大钊)在北京《钟晨报》(后改名《晨报》)任职。曾记得一次他宴客于南城瑞记饭庄,我和陈仲甫(独秀)在座上初次相遇。陈当时为东亚图书馆募股来京的。恰值蔡元培先生方接任北大校长,蔡、陈早相熟,立即邀陈入北大担任文科学长。”(梁漱溟《回忆李大钊先生》,载全国政协文史委《文史资料选辑》1987年第10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紧接着,钱玄同写到了瑞记宴客:“(1917年1月18日)午宴鞠普于瑞记饭庄,并请兄、嫂、稻夫妇诸人同食,婠贞、秉雄亦同往。”钱先生日记中没有多少上川菜馆的记录,但雪泥鸿爪,从十几年后他写的另一次上川菜馆的情形,可见他对川菜馆是喜欢的:“(1929年1月25日)午与沈大同至今日新开之四川小馆曰且宜者吃麻婆豆腐、素豆花等,甚佳,价廉物美,可爱也。”(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包天笑先生则写到瑞记被宴:“(1925年4月12日)午由芥尘请客,至骡马市大街瑞记。”(包天笑《钏影楼日记》,《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3期)时任孙中山机要秘书的邵元冲,在孙中山先生病笃于北京时,仍多宴聚于瑞记等川菜馆(见《邵元冲日记(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
盛名之下,瑞记的轶闻也不少。如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在字音上非常讲究,并曾得益于瑞记。话说有一次程大师跟另一京剧名旦吴富琴等在瑞记吃饭,忽然听到厨房传出四川话:“这条鱼怎么做?”便若有所得地对吴富琴说:“你听这位四川大师傅的鱼字念得多准呀,咱们旦角在台上往往把‘鱼字按阳平高念,其实湖广音‘鱼字是阳平低念,要像这位大师傅的念法。”于是他就把四川话的“鱼”字,吸收运用在《汾河湾》戏中了。(梁镇国《谈京说鼓》之《寻“字”找“音”》,《江西文史资料》1994年第1辑)戏曲大师齐如山在回忆早年北京知名菜馆的拿手菜时,也盛赞瑞记饭店之清炒豌豆、烩羊肚菌、炒三泥“不是其他饭馆可以媲美的”(《北平的饭馆子》,载《齐如山文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
到一九二六年,北京《晨报》文章总结川菜在北京的发展情况,也同样以瑞记领衔,但介绍了更多川菜馆及川菜名肴:
骡马市大街,有宾宴春,亦以川菜名,而肴饌并不可口,“红烧牛肉”“扁豆泥”等尚佳,维价极廉,故贪省费者均趋之,车马常盈门,近且内建戏台,备堂会之用。瑞记后在中央公园分设一长美轩,菜均如瑞记。维公园注重点心,长美轩遂以“火腿烧饼”、“脆烧面”(即焦炸牛肉丁之面)、“干拌面”著名,菜有“马先生汤”(为马夷初所指导),系三鲜煮豆腐汤,并不佳。瑞记发达之后,川菜盛行,经营川菜者极多。而粉房琉璃街南头之陶园,以“蚝油豆腐”著名,甜菜以皂仁为奇,晚香玉川海蜇曾极一时之盛。此外,如南园、都一处、益华均成立不久。西长安街之宣南春,迄今营业尚发达,大陆春、长安春继之,然不如宣南春。香厂天南地北楼,开不多时,菜肴近似川菜,实系广西菜馆云。川菜流行之后,如“红烧羊肚菌”“鸡蓉菜花”“宫保鸡”等与鲁菜之“面干鸭肝”“川双脆”等,已成普通菜矣。(《都门饮食琐记》[七],《晨报》1926年12月1日第6版)
特别是长美轩,那更是川菜极盛的象征或者预言,以笔者阅读所及,民国时期,凡曾旅居北京的政商学界名流,几乎没有不曾履席此馆者,因此实难屡述,只拣两条略作补充说明。一是文中所言“‘马先生汤(为马夷初所指导),系三鲜煮豆腐汤,并不佳”,时任北大教授的马叙伦先生后来专作《马先生汤》一文对这“并不佳”予以辩说:
余亦喜制馔品,余皆授归云以方,使如法治之,如蒸草鱼、蒸白菜之类,余惟试味而已。独三白汤必余手调,即诸选材,亦必与目。三白者:菜、笋、豆腐也。然此汤在杭州治最便,因四时有笋也。豆腐则杭州天竺豆腐,上海之无锡豆腐,皆中材,若北平豆腐,虽选其隽,亦不佳也。此汤制汁之物无虑二十,且可因时物增减,惟雪里蕻为要品,若在北平,非向西单市场求上海来品不可也。然制成后,一切味皆不可得,如太羹玄酒,故非诚知味者不知佳处。曾以汁贻陈君朴,君朴煮白菜豆腐食之,谓味极佳,而其家人不赏也,如就一二品增其浓味,便对一般人胃口,称道不置,然非吾汤矣。往在北平,日歇中山公园之长美轩,以无美汤,试开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调,而肆中竟号为“马先生汤”,十客九饮,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马叙伦《石屋余渖 石屋续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
第二点要说的是,“长美轩”的大名“倒灌”成都,成都也出现了“长美轩”,这在中国近现代饮食史上,特别在跨区域饮食市场形成过程中,是十分罕见的—各大菜系在向外传播时,绝大多数是本土著名酒菜馆之名在外埠被无条件袭用。而且成都“长美轩”,也同样享有盛名。早在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二日、十五日,史学家刘节教授连次前往长美轩:“午饭在新亚咖啡馆用汤一菜一面包一,化洋九毛四分,可谓贵矣……晚饭在长美轩共食,化洋一元二毛。”“晚饭仲舒约余与子馨共饭于长美轩。”(《刘节日记》,大象出版社2009年)到民国末年,长美轩更是与姑姑筵、明湖春、颐之时等久负盛名的餐馆并驾齐驱,而有“清汤颐之时、粉蒸长美轩、干煸明湖春、红烧姑姑筵”之食谚;“粉蒸”指其以“粉蒸菜”著称。(饕客《食在成都》,《海棠》1947年第7期)
至于唐鲁孙先生说长美轩是北平唯一的云南馆子,大约为“云腿红烧羊肚菌”“奶油菜花鸡宗菌”两道云南味的名菜令他着迷的缘故吧,回忆的东西是不能尽信的(唐鲁孙《吃在北平》,载《中国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另外还有一则长美轩是黔滇饭馆的传说—
黔人秦德,随宦至北京,后贫不能归,初居宣外下洼。其地多鼠,入夜声啾咻,聒耳不得寐。秦小语曰:“我生平不畜猫,于汝无恨,今贫,无以自给,讵有多食备汝耶?”数日案上忽置白金数块,权之,重可一两,甚讶其来。夜乃佯睡察之,见一大鼠来,口衔银弃案上而去。秦且喜且异,即以银购饼果饷之。如是月余,积得四十金,乃合乡人营一饭馆,秦复善烹饪,至是生事日隆。后人之至京者,无不知骡马市大街有滇黔饭馆瑞记云。(唐梅溪《记义畜》,《紫罗兰》1928年第3卷第19期)
金受申先生说南菜馆中,“‘四川馆在北京开设最早”,也同样值得质疑,且不说别的,单广东馆醉琼林,就是前清时开的(参见拙文《西餐先行:老北京的粤菜馆》,《同舟共进》2021年第3期)。又说“‘贵州馆在京只有东西黔阳,开设最晚,以风干熏腊、甜汁见长”,也可反证唐鲁孙先生长美轩黔滇风味之误。(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出版社1989年;按:金先生的这些文字,大多写于民国后期,连载于当时的报刊)
川菜馆既有名于时,各种指南图录之类,自然不敢或缺。比较早的北京指南类图书是商务印书馆发行一九二○年出版的徐珂编纂的《实用北京指南》,他在第七编《食宿游览》中介绍各种菜馆时,南菜只单列出川菜,并具体介绍了三家,分别是:益华园(川菜),南新华街;岷江春(川菜),小椿树胡同;春阳居(川菜),茶食胡同。竟然没有瑞记!稍后姚祝萱编辑文明书局一九二二年版的《北京便览》也没有瑞记:益华(川菜),虎坊桥;岷江春(四川),小椿树胡同;浣花春(川菜),香厂;益华园(四川),南新华街;蜀园(川菜),骡马市。再稍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一九二五年编纂出版的《实用北京指南》,仍然没有瑞记,真是奇了!不过川菜馆它也只提到一家益华楼,如此忽略大多数,也就不算太离奇。
从笔者所能检得的现存史料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应该是民国川菜在北京的发展及鼎盛期,二十多年间涌现的见诸记载的知名餐馆也确实不少,为方便读者,不妨胪列如右:瑞记、宾宴春、醒春居、岷江春、且宜、宜南春、百花村、浣花春、长美轩、陶园、晚香玉、南园、都一处、益华、宣南春、大陆春、长安春、益华园、春阳居、蜀园。粗略统计,即达二十家之多,盛况不在粤菜之下,较诸其他任何一种“南菜”,也不遑多让!只可惜,大约是随着南迁,川菜馆的盛况稍后便渐趋消歇。
一九三二年,与邵飘萍、黄远生并称“清末民初三大记者”的徐凌霄先生在天津大公报写《旧都百话》,也曾盛称川菜馆:“近数年中四川馆尤极繁昌,西长安街之以‘春为名者,十余家之多,而锦江春色居其半数,可谓盛矣。”(《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8月21日第11版)但毕竟有点在说过去故事的味道,像以前那样精彩的报道、精彩的故事,日渐难觅。
当时北京大学所在的沙滩,号称文化城里的文化区,但餐馆档次却普遍不算高,统共八九家菜馆中有一家川菜馆福和居,号称当地的贵族餐馆,却并未曾多见于教授学者和文人墨客的笔下,有些遗憾。(林《北平市的沙滩:文化城里的文化区》,《大公报》天津版1934年2月1日第13版)直到一九四四年,有一篇专谈北大与北大人的吃的文章,再次提到福和居,说它“本来在景山东街路南,后来扩展到路北,占了三开间的铺面,菜做得确乎不错,虽是最贵的,但仍生意兴隆”。(朱海涛《北大与北大人:吃》,《东方杂志》1944年第40卷第20号)三开间的铺面比起那些饭庄,仍然显得狭小,贵则更是相对了。上海《申报》一九三五年做了一期北平饮食的特别报道,对于川菜馆,也只说了一句大陆春可做其代表,十分空泛简略(北平特信《“食”的问题在北平》,《申报》1935年6月8日第9版)。
时势也逼得一些餐馆在慢慢消失,比如那么著名的长美轩,前引唐鲁孙先生文章说其停业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前引金受申文章也说到四十年代,瑞记也只有“京造豆瓣酱来点缀罢”,无复昔日特色与风采;这可代表整个川菜的情形。后来的史志也佐证了这一点,比如“锦江春色”占其半的西长安街上的十二家“春”字号餐馆,“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仅剩同春园一家”。(《北京志·商业卷》“饮食服务志”,北京出版社2008年)还不是川菜馆呢。当我们发现一则新的川菜馆开业广告时,真仿如空谷跫音:“既好吃又便宜韩家潭新开的美丽川菜馆欢迎尝试。韩家潭三十四号。”(《民言报》1945年10月9日第2版)其实也应该如此,此消彼长,勢所必然—当北京的川菜馆渐渐消歇时,在其他地方却正在蓬勃发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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