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巴黎社会科学高等学院研究员弗里德里克·勒诺瓦(Frédéric Lenoir)所著《芸芸众生:致动物和爱动物者的公开信》,是作者多年来从事动物保护事业、与动物亲密接触有感而发之作。因此,该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科普书籍,而是融合了科学、历史、哲学、宗教以及个人经历和体验的小品文。书中《序言》末尾的这段话,可视为读者阅读和理解此书的一把钥匙:
这束信首先要解释一下人类对你们动物和对于人类自身的看法。然后再讲述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历史渊源,以及人类如何想方设法征服你们、利用你们,以至于今日大规模屠杀你们的状况。同时这束信也要讲讲那些向来都拒绝,并且继续拒绝这种利用和屠杀动物的人。最后这束信想要说明,人类作为地球上最强大,自然也是道义上最该负责任的物种,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尊重你们动物。
因此,“只有尽可能尊重地球上所有有感知的生命,人类才能成长为真正可感、可知的人”。
正是循着这样的思路,作者展开了有条不紊的叙述和论证。从人类的进化史切入人类对动物从驯养到利用再到剥削乃至虐待的过程,起底了动物生存状况恶化的现实,并援引众多作家、动物心理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的观点,指出人与动物的诸多相似点,无情拆穿了人类具有“独特性”的神话。正是在这种物种平等、去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下,作者指出人类的特点在于:“人类是唯一能够形成普世伦理责任的物种。”因为善待动物,不仅仅对动物有益,我们人类自身及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同样是受益者。
正如《芸芸众生》直接或间接引用的資料显示,为动物辩护的声音历来一直存在。印度史诗巨著《摩诃婆罗多》中就宣称:“动物的肉就如我们自己孩子的肉身……”古希腊罗马哲学家,如毕达哥拉斯、恩培多克勒、提奥弗拉斯托、普鲁塔克等,均在其生活中身体力行,杜绝肉食,主张食素。近现代的欧洲哲学家洛克、卢梭、康德、边沁、叔本华等发展了真正意义上的动物保护的思想。于是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最先兴起动物保护运动,并于一八二二年通过世界上第一部动物保护法《马丁法案》,法国则于一八五○年投票通过旨在使动物免遭虐待的《格拉蒙法案》。
但是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著作《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以具体翔实的数据揭发农场动物的悲惨处境和实验动物的骇人遭遇,才引起全世界对动物生存状况问题的广泛关注,动物保护才拥有了坚强的现代理论后盾,并随之在西方引发新一轮动物保护运动,该运动持续了长达三十余年。
一九八三年,汤姆·雷根(Tom Regan)《动物权利研究》(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以其精深的哲学根基和严谨的论证方式,系统阐述动物意识问题,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动物权利思想,认为所有动物都有生命、自由和身体完整的权利。此后,玛丽·沃伦(Mary Anne Warren)提出“温和动物权利”,主张人类的权利高于动物权利,但动物权利仍然不可忽视。美国法学家弗兰西恩(G. L. Francione)在《没有雷声的雨:动物权利运动的思想》(Rain Without Thunder: The Ideology of the Animal Rights Movement)中则指出,美国的动物权利运动因为只赞同对动物的利用进行合理的管制,并没有真正从动物权利的角度提出废除剥削动物的制度,从而背离了动物权利运动的初衷。
以上著述及观点可划归为“动物权利”派,这些著作直接催生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动物权利运动,并使这场运动于九十年代达到巅峰。但是这一派理论家和实践者“都根据动物权利主义所应用的平等原则,主张完全取缔和废除集约化养殖模式和动物实验”,这很容易导致极端,这可能也是后来的动物权利运动逐渐衰退的主要原因。
相比于激进的“动物权利”派,另一种动物保护论的观点和主张主要基于同情动物的非理性情感,可称为“动物福利”派。其实早期(十八十九世纪)的动物福利运动,与动物权利运动在概念上很难区别,大多数动物保护法案均可纳入“动物福利”的标签下。比较而言,动物福利是一个比较广泛的概念,既包括动物生理上和精神上两方面的康乐,也有学者认为是指动物从身体上、心理上与环境的协调一致,等等。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动物福利学逐渐发展成为一门公认的学科,拥有专门的学位课程、教科书、期刊、研究部门和专家学者。二○○○年,动物福利的另一倡导者,英国学者考林·斯伯丁(Colin Spedding)出版了《动物福利》(Animal Welfare)一书,首次从哲学的高度对动物福利学中的伦理问题做出理论探索。
“动物福利”派的核心思想是动物的“五大自由原则”,即:免于饥渴的自由,免于不舒适的自由,免于痛苦、伤害和疾病折磨的自由,表达正常习性的自由,免于恐惧和悲伤的自由。此外,不同的动物群体还有不同的福利,如实验动物的“三R原则”—“替代”“优化”“减少”。可以看出,“对于动物本身,福利被定义为生理、行为得到满足,没有虐待,而对于人类则意味着安全、健康的畜产品”(孙忠超、贾幼陵《论动物福利科学》,《动物医学进展》2014年第12期)。也正是出于这些或人道或科学或实用的目的,世界上大部分动物保护组织都更多强调“动物福利”,如世界动物保护协会(World Animal Protection)就将“在全球提高动物的福利标准”作为其首要任务。
显然,动物权利与动物福利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理念:前者主张“放空笼子”,后者要求“扩大笼子”。但两者均可以纳入动物伦理学的范畴,并已得到众多哲学家、法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动物心理科学家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
勒诺瓦身为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显然不是呼吁开笼放雀式地解放动物,也不是要卷入“动物权利”或“动物福利”之争,本书作者更多的是在“动物伦理”的框架内向普通读者提出若干可以身体力行的措施和建议,旨在温和又坚定地推进这项事业。
除了动物伦理学的视角之外,《芸芸众生》一书以下几个特点,同样值得关注。一是角色置换。一般情况下,致信的对象为人类,而在此书中,则换作了动物。从书的副标题“致动物和爱动物者的公开信”中就可以看出,致信的第一读者为动物,第二读者才为爱动物者。但是按照作者在信中的表述,动物是不懂人类的书面语的,那么这种置换意义何在?这样的置换,显然旨在彰显动物与人类的平等关系,同时也启发人类在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时换位思考,而不是一味循着人类的思维习惯。
二是问题意识。全书针对人类与动物的關系,叙述存在的问题,提出要解决的问题,也给出了科学性的解答。这样的问题意识,有诸多的好处。既便于阅读,让读者很容易清楚本书在讲什么,也容易理清思路;同时也具有实效,提出问题可以让读者明白存在哪些问题,解答问题更是对读者的具体引导和建议,也就是让读者清楚为什么做和该怎么做。改善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一方面要出于道德向善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要结合科学事实和科学原理,这样更具有说服力和感召力。
三是旁征博引。勒诺瓦在书中的引用可分为两类,事实性的材料与观点性的材料。事实性的材料中,有描述也有数据,如工业化养殖和工业捕捞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观点性的材料,则包括了各界人士对动物的看法,以及对人类与动物关系的认识。这些论据源于多个学科,可谓丰富。同时,勒诺瓦作为哲学家,熟悉哲学也擅于运用,从哲学的高度,对动物伦理学进行论述既深入根源,也触及终极。书中大量哲学论据的引用,为本书增加了不少厚重感。
当下,以动物为主体的作品很多也很流行,既有科普作品也有文学作品,文学界还有“动物小说”这一提法。美国科学家、生态学家,同时也是自然文学作家的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在其作品《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lmanac)中提出“土地伦理”理论,主张将伦理道德运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倡导保持“生态良心”,指出要“像山一样思考”(即从保持土地健康的角度思考)。认为人类是土壤、河流、植物、动物等组成的“土地社区”(the Land Community)中的一部分,人类与其他生物结伴而行,所以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这与《芸芸众生》一书的观点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科学技术不断发展、人类越发强大的今天,这些作品显现出来的远见卓识尤为可贵。阅读此类书籍,可谓恰逢其时,也更能激发我们认真思考和界定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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