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秘密的幻觉里,我们并不相信自己是正当的,我们觉得别人一定是弄错了,我们因为害怕被发现而颤抖。
—白兰达·卡诺纳(Belinda Cannone)
如需寻觅一种对这不安的描述与追索,我们将与这部《僭越的感觉·欲望之书》及其作者白兰达·卡诺纳相遇。或许出于一种“作者天性”与基于天职的生存自觉,卡诺纳惯于在日常生活中回身环顾;而每次向着具体生活的凝视或言捡拾,于她都可被视作朝向生存迷雾的追问与穿越障壁的尝试。僭越与欲望,这不可分离的双子星在这部随笔集中以一种无限真诚的姿态向读者敞开,并尽数展现其在个体生命经验中的生成环轨。若对卡诺纳本人星散在这部著作中的哲思稍事考察,我们将会发觉,她对现实境遇的思索可溯源至法国存在主义与精神分析—之于僭越、欲望与相遇的书写体验。
一、世界的僭越者
何谓僭越感?卡诺纳在《僭越的感觉》首篇“噩梦”中,为我们拟制了一个情境:你不合时宜地闯入了某场盛大晚宴,并时刻坐立不安、无所适从。为尽可能向读者描摹僭越体验,一座神圣城堡被卡诺纳置于卷首。在此,第二人称的叙写方式将读者置入场景之中,但读者却发现自己实际上对所处的境况茫然无知:对举止合礼与否的疑虑、对无法融入交谈的尴尬,乃至不定真伪的邀请函都令人如坐针毡。而担心被视作异类的焦躁、羞愧与极力遮掩的小心谨慎反而更凸显了刻意作态的笨拙。于是,擅自出现在错误场合的悔意与自责逐步加重,直至终句对自我身份的宣言式敲定:“你是一个僭越者。”白兰达·卡诺纳(Belinda Cannone)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将她所言及之“僭越感”及其后种种理解成海德格尔所言之“畏”(Angst)在此在思维中的模糊投影。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内部一直存在某种张力:一方面,我们作为个人是自由的,是“生存着的个体”;另一方面,个人又必然是公共的、社会性的世界中的参与者,在这一世界中,个人是他者注视、判断与归类的对象。这正是梅洛-庞蒂与波伏瓦所提及的人类生存中“两可”(ambiguity)的状态,与之并生的生存张力是引发僭越感(“畏”之一面)的重要原因。“畏”实际上就是对无根基的体验,换言之,对能够固定我们的位置与行为之物的缺失之体验。在畏态中,我们惶惶终日不知所措,不知名的阴云自始至终都萦绕心头:对于当下的位置,我们的存在具有合法性吗?我们的存在难道不仅仅是一种世界偶然性的产物吗?如果是,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被孤独地抛掷入这一陌生而敌对的世界的。若不能证明自我独立存在的合法性,我们就只能将自己视作无限广阔整体之中的一个分子,一个不能得到神圣必然性庇护的过客。
作为对这一不安体验的逃避,人们转而采取某种自欺姿态,抑或主动拥抱使人心安的“常人”。卡诺纳在“墨守成规的人”一章中,描述了迷失在这一张力之中的个人。作为对“僭越感”的逃避,他们毫无保留地采取了最为大众的姿态,将想要与这个世界同化的欲望推至极致。而这样一来,个人就将向着群体的接管屈服,从而失落了他自身独有的东西。如此,在存在主义的意义上,个人就失去了他的本真性(authenticity)。
对这一问题的社会背景,卡诺纳的分析无疑切中要害。法国社会学家阿兰·艾伦堡曾对现代生活做出如下分析:行为准则、权力准则及禁忌遵从的传统模式业已让位于现代规则,即个体自行制定规则,做回“人自己的主人”。这一康德勾勒的蓝图已经成为所有现代人的生活形式;但相应而来的沉重后果是,所有人必须承担生命的完全责任—我们被判以“自由之刑”。换句话说,现代契约社会下,自由个体已不再必然获得外在加诸的安排,以至于产生对自身合法性的恒久焦虑。
在这一基础上,对自身究竟是否适格的怀疑以微弱但渐趋繁盛的态势不断延展开来。卡诺纳以“出生之刑”(费加罗语)为例,将僭越感所包含的诸多情感中,对位置、身份的焦虑体验拓展开来,并赋予其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普遍性—
无论我们的社会出身如何,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那个古老的小王子都会要求已经成人的自我具备一种更为伟大的身份。
旧日的贵族梦幻与童年的家庭假想作为对俄狄浦斯情结的巧妙平复,时至今日仍旧滞留在人们的无意识中,并以一种新姿态(僭越体验)作用于当代世界。
二、在欲望中苏生
针对这一命题,在下半部随笔中,卡诺纳对僭越感所招致的普遍恐惧,提出了“欲望”的概念,作为对其的回应。在此,卡诺纳将“欲望”置于死亡的反面,近于一种强烈的需求与本能式的驱力,最终引向对世界的拥抱,引向对满含快乐与意义之地的抵达。
在这巨大的神圣城堡中,僭越之人身处圣殿守卫者与圣徒之间,整日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恐惧于自己实际并不能契合外界赋予他的“格子”。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这一恐慌感来源于人类群体的童年经历:父母(社会、文化)通过命名对主体抱以期望,主体在众人的期望中被建构等。个体的欲望在本质上有两种,要么是超越(大于)他者欲望的欲望,要么是被另一个欲望所承认的欲望;而無法实现后者的恐惧及其带来的负面情绪则根植于我们心中。具体来说,自我与典范自我之间的差距会引发我们的羞愧感,而对已然内化的禁忌底线的逾越将为我们扣上罪恶感的枷锁。《僭越的感觉·欲望之书》[ 法 ] 白兰达·卡诺纳著袁筱一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
“欲望”无疑是精神分析的重要概念。谈及欲望,我们不妨回返至巴什拉的箴言:“人是自己欲望之产物,而非需求之产物。”人的欲望乃是他者的欲望,我们常常欲望他者欲望的东西,欲望自己成为他者的欲望对象。譬如,“僭越感”在某种意义上就源自主体对自身价值的困惑与质疑。于是,主体就欲望得到另一个客体对它的承认。进而,为了满足主体与他者“提供你合格的证据!”这一互相重合的要求,考核、评审、测验等方式就此生成。但比起纯然的学院派含义,卡诺纳笔下的欲望与日常语境的亲缘性显然更为紧密,她将欲望视作力量、能量与对快乐的承诺。换言之,即是某种对生命的强劲驱动力—最原始的吐露“I want”(我要)。若将需要与要求比作两座山峦,那么欲望就处于二者的裂谷处。这一巨大裂缝一面意味着浑然整体性的失落;另一方面,整体性又是欲望所企图达致的目标。在失落—求取的张力中,欲望所呈现的正是自我否定与自我超越;它既作为主体焦虑的原初因素之一,又作为主体抵抗存在之僭越感的路径,成为我们战胜无价值、无意义乃至死亡的唯一通道。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一欲望作为支持我们战胜本源性僭越感的机制是如何运作的?在此,卡诺纳的欲望概念具有弗洛伊德意义上的“爱欲”(Eros)意义。弗洛伊德认为,当人为了解决超我与本我之间产生的冲突时,我们会启用一种心理防卫机制—这一机制正以“爱欲”为核心。若这一机制使用不得当,人便会产生焦虑感、负疚感与各类精神压力。在整体的道德人格结构中,作为推动力的“动力结构”由爱欲本能(生本能)与死的本能构成,内含着巨大的生命能量。
而欲望之所以能够成为我们对自我存在的怀疑、惶惑、焦虑(僭越感的组成部分)的超越之途,原因正在于其自身所内含的原初驱动性;人的生存状态正是在死亡之深渊与欲望之烈火(生本能与死本能)间行走,“因为我欲求,所以我才活着,而欲望,生命的本质,气息与炽热,也只有在死亡的时刻才会熄灭”。欲望催动我们颤抖着去行动、冒险、觊觎、变化,去真切地生活在世界上。这一定程度与弗洛伊德所认定可行的求取幸福的手段相合:发挥个体的爱欲本能,使自己成为众多事物之中心,从爱与被爱中寻求一切满足。在此处,主体运用了力比多的可移置性,不再将自我的满足条件置于外界,而是置入个体内部的心理过程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个体并未与外部世界脱离,而是从与对象发展出来的情感关系中汲取幸福。这并非一种对痛苦情绪的逃遁,而是为了满足可能的幸福而进行的热情奋斗。
三、相遇之为奇迹
在《欲望之书》开篇,卡诺纳引用了狄德罗对“圣书”的定义:能够把意义和激情凝聚在一個均质整体中的、诗意的符号。我们若取用其表象寓意,那么能被记录在圣书中的篇目唯有具神圣性的“奇迹”。在此,“爱的相遇”被卡诺纳视作某种奇迹—相遇者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回应并完成了彼此内心私密的欲望:“于是我能够体会到它就是为了我的欲望而生的,就像我的欲望也为了它而生一样。”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读者与本书的相遇亦是一次奇迹。
我们需要对卡诺纳予以致谢。在本书中,她以犀利的笔触和细密的思绪将“僭越感”与“欲望”这两种最隐秘的情绪向我们展开;而对情绪的真诚抒写本身就足以成为一种对相似境遇中心灵的抚慰与疗愈。本书译者袁筱一在译序中坦陈:“我对卡诺纳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她用如此美好、温和与理性的方式平复了很久以来,我一直隐隐感觉到,却也一直不能够面对的感情。我们的内心有多少这样不能与外人道的东西?”而对于神圣城堡里的僭越者们,卡诺纳并未(实际也并不需要)选择给予某种明确的行动指示以改善其生存境况,而是提出一种可能的共生方式:欲望。
对于她的读者,卡诺纳始终做出如下希冀:我们能够运用所体会到的情感来延伸她书写的语词,并把语词得到开启的意义赋予它们。源自她本人的概括无疑再明晰不过:“这也是世界的事实,所有等待我们去触及的存在的事实。”简言之,卡诺纳的写作向我们呈现一种拥抱式的敞开姿态—对了解的激情与接近具身性的渴望驱动着她走向语词。与此同时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卡诺纳对语词那魔幻的丰富性始终抱持深信不疑的态度。她在众多冗杂的感性表象中追索潜藏的可能性与意义:对艺术文学的真挚体悟,对隐微体验的精确把捉,对个体经历的普遍性思索,都构成了卡诺纳散文书写的血脉与主要关切。
不同于部分自认文本造物主的写作者,卡诺纳从未有过在任何创造微缩世界的企图。相反地,她摒弃了对某事某物的具象化描摹,转而将之作为勾勒出我们共同面目的鲜活素材。对卡诺纳而言,文本并不创造世界,而是将我们的欲望引入世界,从而揭示其本身。卡诺纳自陈,写作者的任务在于“将世界上所有状态都付诸笔端”;映照在她本人的书写中,则表现为文本之中处处涌动着的丰盈生命体验。但在内核上,她究竟具有一种泛二十世纪式的冷静与智性。她以一种理性、温和的方式点破我们的生存窘境,唤醒我们根植于内心的欲望:走出自我,去与更为广阔的世界真挚而热忱地相遇、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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