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英国作家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1832-1898)于一八六五年出版的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其实卡洛尔是笔名,他本名是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这本书篇幅不大,英文原著不到二百页,创作背景据说也有点半游戏性质,但在世界儿童文学名著中,其名气不在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之下。另外,它虽然被定位为儿童文学,在中国很少有成年人去阅读,但在欧美国家成年人喜爱它的程度或许更甚于儿童。这本书自出版以来就不断再版,甚至被不断改编成音乐、戏剧、电影和游戏。仅英语版本就有一百多种,还被翻译成一百四十七种语言,在一百二十多个国家广泛流传。刘易斯·卡洛尔
作者刘易斯·卡洛尔自然有很多忠实的粉丝,被称作“爱迷”或“卡通”。刘易斯·卡洛尔协会目前有五个分会,除了位于英国伦敦的本部,还有北美、日本、巴西和英国西北部的达斯伯里(Daresbury)分会。英国本部成立于一九六九年,会员有四五百人,其中一半是英国人,一半来自世界各地,包括作家和研究者,还有很多知名图书馆和学术机构。跟一般的网站和公众号那种普通粉丝不同,这些会员都是货真价实的老式“卡通”。他们定期举办会议、讲座,各种读书展览和拍卖活动。单英国本部就有三个出版物:《协会简报》是报道各种协会的消息和活动预告,《卡通》(The Carrollian)是关于刘易斯·卡洛尔的研究发现,《刘易斯·卡洛尔评论》(Lewis Carroll Review)则是针对有关刘易斯·卡洛尔的各种出版物的书评杂志。《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原始手稿
二○一五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出版一百五十周年之际,各地“爱迷”“卡通”们又大张旗鼓地以各种展览和讲座来纪念这部奇特的作品,以及因它而生的各种文学艺术和文化现象。在伦敦的大英图书馆,从是年十一月到翌年四月举办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展览,展出自该书诞生以来大英图书馆收藏的各种版本,包括当年卡洛尔自己手写装订手绘插图的初版本。而在纽约,从十月七日到十一日,历时五天围绕《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国际研讨会盛况空前。会议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学者讨论的议题从广度到深度都令人赞叹。有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九种苏格兰方言翻译的比较研究,有关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被搬上舞台和银幕的总结研究,还有对日本流行文化中新开发的以小说为蓝本的各种电脑游戏的介绍。当然,在出版界,二○一五年又是出版商们开发营销各种新版本和研究专著的丰收季节。《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赵元任译商务印书馆 1939 年第 4 版
本文以一百五十周年纪念活动期间和之后出版的书籍为例,从三个方面探讨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样一本小书,保持了如此恒久的魅力。
一、翻译爱丽丝
二○一五年纪念活动里,十月份在纽约格柔叶俱乐部(The Grolier Club)有一个展览和讲座活动。这是一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爱书者/藏书人俱乐部。展览主题为“爱丽丝的世界奇境”,展出此书的一百四十余种译本,还有为时两天的研讨会。这个由来自世界各地的翻译家和学者组成的会议,围绕着新出版的三卷本《爱丽丝的世界奇境》(Alice in a World of Wonderlands: The Translations of Lewis Carrolls Masterpiece)一书展开讨论。这部文集收录了二百五十一篇文章,洋洋洒洒二千六百多页,可谓检阅世界各地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集大成者。2013 年出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插图大全
文集第一卷是概括介绍各国各文化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书翻译情况的综述。一八六五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出版,四年后就出现了德文和法文译本。随后,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成了世界性的文化现象。中国最早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人是语言学家赵元任,一九二二年出版的赵译本是在文白交接的时代一个语体文的实验,很有特殊意义。其他各种语言的翻译很多也都远远超出翻译本身的问题。翻译家和文字工作者们其实是以卡洛尔之酒,浇自己文化的块垒。就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沈从文,以爱丽丝为灵感,写出了《爱丽丝中国游记》来评论当时中国的种种怪相。《爱丽丝的世界奇境》共记录了一百七十四种翻译,九千余种版本(含重印),包括某些快要消失的语言,比如苏格兰方言、夏威夷土语,还有十一种不同的印度语,以及十种西班牙語。约翰·丹尼尔的插图,最早也是最经典的爱丽丝插图
这么多人孜孜不倦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让人有点匪夷所思—毕竟,这本书的奇处妙处和难处都在它的语言。据说在英语著作中,这是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部书,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其中的警句以及许多精彩的描写与对话,不乏意义深长的警醒、反讽、启示与澄明。但也是在这部堪称语言游戏大全的书中,作者充分向我们展示了语言的非实用性、纯粹性以及它的不守常规,它的嬉笑怒骂,一句话,语言的游戏性。约翰·丹尼尔插图的爱丽丝和柴郡猫
这也使得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比翻译《红楼梦》还要艰难。毕竟《红楼梦》的人名、地名、双关语和诗词歌赋与一百二十回的丰厚内容相比还可以说是细枝末节。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篇幅本身不大,且很大一部分情节纯粹由这种语言游戏组成。比如第七章“疯狂茶会”,所有的对话和情景描写几乎都是各种语言玩笑,双关语(pun)、童谣民谣的谐拟(parody)、图像诗(pattern poem),大量暗含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人物习俗思想在这里藏头露尾,甚至哲学与神学的含义也常常包含在看似无关的胡言乱语的语言游戏之中。
读过英文原著的人不得不佩服这些世界各地的勇敢的翻译者们,他们不仅要翻译出原文的节奏与韵律,遣词造句的巧妙與睿智,而且还要跨越文化时空,突破各种语言自身的限制。也许,对这些人来说,这种智力和语言的挑战也恰恰是乐趣所在,看似疯狂的翻译本身就表现了人类对语言非实用性的欣赏与热爱,让很多爱好者乐此不疲。
不得不提的是此书翻译史上的一位先行者,美国人瓦伦·韦沃(Warren Weaver,1894-1978)。韦沃其实是一个科学家,与卡洛尔一样,受过严谨的数学训练,很长一段时间担任洛克菲勒基金会自然科学部的主任。他也是最早使用机器翻译的先行者,对翻译和语言问题深有见地。他还是一个收藏家,藏有四十二种语言、一百四十个版本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根据自己的收藏和研究,他于一九六四年出版了《多种语言的爱丽丝》(Alice in Many Tongues)一书,是爱丽丝翻译研究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此书不仅介绍《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出版历史,而且从严谨的科学训练的角度,对最重要的十四种语言的各种译本做了系统而科学的比较和评估,其主要方法就是“回译”(back retranslation)。他选取了第七章“疯狂茶会”作比较的文本。因为在这短短八页中,集中了全书最难以翻译的部分。韦沃让人根据各种翻译本再译回英文,然后据此来判断翻译的忠实性与可靠性。他的结论是,最好的翻译是德语、俄语、希伯来语和中文译本,而拉丁语系的几种翻译则力有不逮。不过他认为这也跟译者的技巧修养和表达功夫有关。韦沃认为,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样多义多层次的作品,具有双重文本性,一个给孩童,另一个给成人。在阅读原著中,熟悉英文的读者自然而然选择了适合自己的层次,比如成人可以看到里面的微言大义,看到悖论和逻辑背后的胡言乱语,或者胡言乱语背后的逻辑,然后会心一笑。可是如果翻译到另外一种语言,这种双重文本性就未必能够保留,因为翻译必须选择某一种本文,除非他能在自己的母语里也找到相应的双重文本性。这的确是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最困难的地方。
三卷本的《爱丽丝的世界奇境》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对韦沃这位资深“卡通”及其《多种语言的爱丽丝》研究方法的致敬。该书第二卷就是把同样的文字实验又在四十七种翻译上做了一遍。就是根据各种译本把“疯狂茶会”那一章再翻译回去。其中有中古英语、爱尔兰和中部威尔士的英语,以及一些濒临灭绝的语言,比如九种苏格兰方言、五种太平洋岛国语言,甚至还有新西兰的毛利语和巴西手语。回译的结果大相径庭,出现了“有四十七个翻译者,就有四十七种《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现象。当然其中创造性的改造也让人叹为观止。比如一个非洲译本就把“茶托”改成“篾箩”,把“糖浆”改成“蜂蜜”;印第安土著则把“礼帽”译成“羽冠”,而“葡萄酒”成了“布丁”。在日文译本中,爱丽丝与疯帽子的争论干脆就不存在,因为在日本传统文化里,孩子不能跟年长的人争执。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翻译真正秉承了卡洛尔的精神,那就是纯粹的智力和文字的游戏。不务正业也是人类智慧的一部分。要知道正是好奇心与求知欲使得小小的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开始了她对世界的独自探索。
二、插图爱丽丝
经典作品往往是有着多层次多重意义的文本。而优秀的插图艺术家,会引领我们看到这些不同的层次,用他们独特的诠释,帮助读者展开一个又一个隐藏的意义。
根据二○一三年出版的一部收集了世界各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插图大全介绍(Illustrating Alice: An International Selection of Illustrated Editions of Lewis Carroll?s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and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一百多年来,大约有七十多位画家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做过插图和装帧,其中包括立体书,甚至还有用量子物理学来注释的插图本。
这部童书最早的插图要追溯到作者本人。卡洛尔一八六三年圣诞节将自己手写并装订的绿皮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送给书的原型爱丽丝·李德尔(Alice Liddell)做礼物。这部珍贵的“原著”在一九二八年苏富比拍卖中卖出了十五万美元,大约相当于如今的二百万美元。那里面有三十七幅最早的手绘插图。卡洛尔的这些手绘插图成了后来约翰·丹尼尔(John Tenniel,1820-1914)爵士的经典木刻插图的范本。约翰·丹尼尔是卡洛尔同时代人,以政治漫画著名,是十九世纪中后半期英国有名的讽刺与幽默漫画周刊PUNCH杂志的主要撰稿画家。也许正是看中其作品中的怪诞和嘲讽风格,卡洛尔请丹尼尔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书绘制插图。两人在创作过程中有很多商讨互动,所以一八六五年七月出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四十二幅插图被认为是最权威也是最经典的。带阴影的轮廓边线,准确的细节,包括那些人体变形以及人与动物身体的嫁接,给人物、场景甚至道具都赋予怪诡的性格特征和凝重的气氛。与丹尼尔一路的黑白木刻插图还有拉尔夫·斯特曼德的插图本。斯特曼德也以政治漫画著名,他继承了丹尼尔的英式夸张,同时赋予它一种现代风格和大胆的能量。在他的笔下,柴郡猫是一位喋喋不休的电视评论员,毛毛虫是一个吸食大麻的迂腐之士,疯帽匠像智力竞赛的主持人以刁难他人为乐,而红心国王和王后的政治权威逐渐被爱丽丝增长的智慧瓦解。这两个人的插图让读者对原著中的社会讽刺和英式幽默有了理解,是以成人的眼光解读爱丽丝故事的开始。
另一套有名的插图出自西班牙画家达利之手。根据马克·伯斯汀(Mark Burstein)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达利插图本(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15年)写的序言,达利采用的是洗印凹版照相(Heliogravure)技术,就是把纸张覆盖在涂了油墨的铜版画面上,用铜版线条的深浅造成底片画面上不同的浓淡。显然画家十分偏爱这种技术造成的亦实亦虚的独特效果。达利这个艺术加工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表达超现实主义的内核与方法的艺术实验:用一种以精确写实为特征的摄影技术,摄取的却不是我们肉眼能看到的现实,而是我们的潜意识或梦境。
的确,达利一九六四年制作的这十二幅插图,给人第一个印象是各种浓烈绚丽的色彩,如泼墨般,饱和得滴落下来,而画面是模糊和迷幻的,实际意思晦涩难解。但可以辨认出充斥画面的不合比例的各种动物:长长的长着邪恶双眼的毛毛虫,身上燃烧着金色火焰却留下暗紫色阴影的素甲鱼,巨大的如充血的蘑菇和行走在树上的粉红色的猪,它们扭曲夸张,阴险可怕,带着一种进攻和威胁的色彩。与他之前或以后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插图不同,达利的插图并没有清晰地展示原著中的故事情节,而更像是插图者在描绘故事氛围,在读者中引发的心理效果,甚至哲学命题,把它们具象化。比如关于疯狂茶会这幅,图中空无一人,画面中心的桌子是张扭曲溶化的达利时钟,表针永远指向六点,这无疑是下午茶的时间,但似乎又在影射文中爱丽丝和疯帽匠们关于时间的讨论。一棵从时钟中间长出的树纵贯画面,红色的枝干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蝴蝶,书的左侧是把倒悬在空中的金钥匙。
仔细观察,在这十二幅变幻不定的插图中,唯一清晰持续的影像就是一个黑色线条勾勒出的跳绳女孩的轮廓。她顽固地出现在每一张画面的边缘角落,与那些占据画面中央的各种怪诞和危险的动物形成一个对比,一种戏剧关系。达利的这种对爱丽丝的性别和身体的解释,并非空穴来风。其实细心的读者,尤其是受过弗洛伊德和现代主义文学侵染的读者,对书中关于地下、洞穴、颠倒、梦幻、镜像的描述,自然会有精神分析和潜意识的联想。尤其卡洛尔笔下爱丽丝那不断缩小和膨胀的身体,正是青春期身体变化的隐喻。
达利插图的另一个标志性意象就是蝴蝶。事实上,卡罗尔原作中并没有出现这种昆虫。即使提到毛毛虫也不是以蝴蝶的前身出现的。但是在达利的十二幅插图中,至少五幅图中出现了那些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蝴蝶。第三幅“一场会议式赛跑和一个长故事”更把毛毛虫和蝴蝶并置,他似乎在暗示一个主题:蜕变。蝴蝶是变形的原型,在宗教和神话中,也是精神和灵魂的象征。古希腊文中,蝴蝶即灵魂(psyche)。
這样看来,达利插图注重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他理解的爱丽丝其实是一个由毛毛虫转变成蝴蝶的进入青春期的少女,生理上经历身体的变化,心理和精神上也与母体分离并开始形成自我意识。这种艺术超人的理解其实有着深厚的神话、宗教和心理学基础。
像达利这样个人化超现实主义的插图,还有日本画家草间弥生二○一二年的插图本。其中收有一百八十多幅作品。草间用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母题,鲜明的圆点花纹、生物触角和尖端等重新幻想了爱丽丝的奇境。这些插图表面上形似孩童的稚拙笔触,有着鲜艳的可爱的颜色,但那种密集的无穷无尽的圆点和其他花纹隐隐透出恐惧症的征候。个人化想象的极端大概就是这样的幻觉,难怪书的最后一页,插图者如此宣言:“我,草间弥生,是现代的漫游奇境的爱丽丝。”
当然更多的插图走的是浅显流行的儿童书插图的路线。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各种各样奇怪但不失有趣的动物们,这种路线以一九五一年迪士尼的动画片版本流传最广。
三、解码爱丽丝
除了在翻译和插图上我们可以看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恒久生命力,以及它所激发的艺术和想象的灵感,卡洛尔写这本乔装打扮的奇书的目的也是一百多年来研究者们试图破解的难题。迄今卡洛尔的评传不下几十种,而且很多有极高的学术价值。二○一四年底出版的新传记,《刘易斯·卡洛尔和他的圈子》(Lewis Carroll: The Man and his Circle), 以及一本《解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Decoded)的书又为我们提供了这本名著后面深藏的背景和寓意。
刘易斯·卡洛尔无疑天赋异禀。根据其家族档案,他七岁就阅读班扬的《天路历程》,十八岁进入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学习数学,其间多次得到一等荣誉奖和奖学金。一八五五年留任学院数学讲师,并一待就是二十六年。牛津大学与教会渊源甚深,作为讲师的卡洛尔也是神职人员,一直没有成家,大半辈子都住在牛津城。他在政治、宗教与哲学方面极其保守,在数学、逻辑学、神学方面著述甚丰,同时还喜欢写诗歌、剧本、故事等,而且还是最早玩摄影艺术的摄影家。英语有个说法,将那种全面发展的人称为文艺复兴者(Rennaisance Man),在传记作家爱德华·韦克灵(Edward Wakeling)笔下,作为数学家的道奇森,或者说作为文学家和游戏玩家的卡洛尔正是这样一个谜样的天才。
韦克灵曾任卡洛尔协会主席,曾编过十卷本的《道奇森日记》。坊间对卡洛尔这个终身未娶,对隐私高度防卫,而且似乎有些怪僻的天才有很多传闻,比如是否恋童,包括他与爱丽丝·李德尔的关系。但韦克灵根据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照片、日记、牛津的各种小册子,包括很多未公开的书信日记等,写了一本严肃的为卡洛尔辩护的书。这本评传重现了卡洛尔的社交圈子。他社交甚广,也并不只是围绕着孩子们。他的圈子包括王室,维多利亚时代有名的画家、音乐家、出版商,还有大学里的各类学者。的确,在十九世纪牛津大学改革运动中,作为牛津大学旧的古典教育体制的终身受益者和拥护者。卡洛尔是个顽固的并高调反对变革的保守派,而他当时攻击的政敌之一就是基督堂学院的新院长,虽然他曾跟院长一家关系甚密,而院长的小女儿正是爱丽丝这部书的灵感来源和赠送的对象。
在加拿大作家戴维(David Day)的《解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书中,卡洛尔所处的时代以及《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后面的微言大义得到更具体的阐释。戴维综合了一百多年来“爱迷”们的研究成果,并用一种“索隐”解读法,对多层文本做了一个系统性的梳理。在他看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用语言符号和象征构建的一所庞大的记忆宫殿:卡洛尔其实在用一种隐晦的语言给爱丽丝·李德尔以最理想的古典教育,同时对当时牛津大学改革期间的事件人物进行品评针砭。这个文本隐藏了多层次的次文本:涵括了神话学、神学、哲学、数学,还有社会讽刺以及人物评传等。其中语码象征及其编排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希腊古典神话,西方文明的源代码;另一个则是十九世纪中期的牛津社会,他写作的最直接的现实背景。
戴维这本书的编排是导读形式,每一页或一章节的中心是原文,两旁则是解读。穿插其间的还有大量与内容相关的插图。不过这不是一般的文学导读,而更像是阐释学的解读。众所周知,阐释学来源于释经学(Biblical hermeneutics),也就是圣经的解读。这种解读不仅包括对原本的语言和环境进行解读,更包括对文本旨意的研究,以及交流的形式的解释。《解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把原书第一章中爱丽丝地下漫游的情境追溯到希腊神话中在恩纳采花的少女珀尔塞福涅,以及这个春天的女神被冥王掠走,成为冥界的王后的神话情节。而这个神话与原始部落的启悟仪式有着共同的结构和意象,从而确定此书的精神启蒙的主题。随后,戴维又告诉我们,那个在前面引路的白兔子也不是顺手拈来的动物,它与十七世纪在欧洲流行的玫瑰红十字兄弟会的符号象征有关:兔子是灵魂的向导。而玫瑰红十字兄弟会的宝典犹太神秘哲学(Kabala)则可能是卡洛尔设计地下奇境的一个重要的灵感来源。作者还指出爱丽丝掉进无底洞在时间和空间的形式是著名的斐波那契数列(又称黄金分割数列或兔子数列),也就是说这个奇境存在于数学想象的极限处,一个理想的点。
在戴維的解读中,如此密集但又隐藏的各类知识和来源广泛的符号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特征,因为作者卡洛尔具有一个古典学者异常丰富的各领域的知识,同时他又是一个凡事很坚持自己观点的人。在书中他把自己周围的文化环境、知识系统、思想论战和他本人对牛津大学改革运动的看法也编织到文本中。比如“公爵夫人的厨房”一章就主要针对达尔文进化论。厨房里的人物和设置明显就是对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家宅炉灶女神赫斯提亚(Hestia)等希腊神话和历史的反讽运用,而这个“创造的厨房”的现实原型就是建于亨利八世时期的牛津基督堂学院的大厨房(Great Kitchen),它以烤全猪的炉膛出名,但通风极差而且总是乌烟瘴气。戴维认为卡洛尔笔下的公爵夫人的原型正是当时掌管基督堂学院的牛津主教塞缪尔·威尔伯福斯(Samuel Wilberforce,1805-1873)。一八六○年在牛津的进化论大辩论中,主教是反进化论一派领头人,而他的对手就是大力拥护达尔文进化论的赫胥黎。公爵夫人厨子的原型则是欧文爵士(Sir Richard Owen),主教的助手,是他帮助主教准备辩论词,但他又常常与主教争辩。在这样一个荒谬的厨房里,进化论也以反常的面目出现,爱丽丝接过公爵夫人的婴儿竟然变成了一只猪仔。
相似的例子还有“疯狂茶会”一章。如果我们不读《解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我们也可以看出三月兔帽匠睡鼠们奇怪饶舌的语言和逻辑讨论是在嘲弄某些哲学讨论。不过戴维给出了更具体的解读:花园茶会是对当时基督社会主义思潮的讥笑,这三个人物都是基督社会主义代表人物,比如帽匠是剑桥的牧师和作家查理·金斯莱(Charles Kingsley,1819-1875),他在其小说中一再揭露批判工业革命带来的悲剧性后果,其中的牺牲品就是帽匠们:制帽过程中使用水银使帽匠们染上不可控制的颤动和胡言乱语症状(因此人物名字是疯帽匠)。同时这个茶会也有十六世纪兴盛的牛津神智学会茶会(Oxford theosophical tea party)的影子,睡鼠这个人物就是鼎鼎有名的哲学家、法学家和科学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因为他也喜欢说“每件东西都是以M开头的”。
对大部分普通读者来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起码有两重文本:一个是孩子们看到的,一个女孩子在奇怪的地下世界的一场冒险游历,里面的奇特情节其实隐藏着孩童的心理;另一个是成人们看到的,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人物事件和对话其实都针对现实,有时充满哲理,有时讥讽,有时荒谬。
而对于戴维和其他“卡通”们,这还不够。他们犹如侦探一样,要把一个丰富的文本像宝藏一样挖掘出来,并一一清点,说出它们的准确来历和意义。我看到一位数学教授的书评,称赞戴维一书把卡洛尔隐藏的数学天才解读得透彻准确。相信任何一个读过《解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读者都不再会把《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看成一本简单的儿童书了。
戴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潜伏极深的卡洛尔,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超凡头脑。
这大概就是追寻知识的纯粹的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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