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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吉根的梦幻蓝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639
赵柏田

  克莱尔·吉根(Claire Keegan)十七岁那年离开爱尔兰农场,前往美国求学,这段经历让我想到了前些日子网上看的电影《布鲁克林》(Brooklyn,2015)。电影里的姑娘艾丽斯怀着对大城市的向往,离开爱尔兰小镇,与意大利裔水管工托尼相恋,也是她这般的年纪吧。小说家吉根结束学业回到了爱尔兰,电影里的姑娘也曾重返爱尔兰,意识到小镇生活的阴暗无聊后,克服诱惑,又重返布鲁克林,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活中。一个年轻小说家的生平和一段电影故事,因阅读和看片的时间相近而混搭在一起,也是一种奇异的互文吧。克萊尔·吉根(Claire Keegan)

  吉根自称她是“整个爱尔兰唯一一个能养活自己的短篇小说家”,从短篇小说不甚景气的现状,再结合她的好运气来看,我相信她这话没有吹嘘的成分。迄今为止,她就问世了两部薄薄的短篇集,一九九九年的《南极》(Antarctica),二○○七年的《走在蓝色的田野上》(Walk the Blue Fields),再加这本二○一五年引进的《寄养》(Foster)。从她的写作履历来看,她基本上可算是一个靠旧有的文学秩序—获奖、名作家抬举—走红的小说家。《南极》获得了二○○○年度“鲁尼爱尔兰文学奖”和“《洛杉矶时报》年度图书奖”,《走在蓝色的田野上》获得了在英语文学界有一定影响的“边山短篇小说文学奖”。《寄养》这部新作(2009年发表于《纽约客》杂志)是因为小说家理查德·福特的青睐,获得了由他担任评委的“戴维·伯恩爱尔兰写作奖”。坊间评论,吉根以简洁、冷峻的笔调描写爱尔兰普通人之间的情感、日常生活戏剧冲突,她的作品被称为具有雷蒙德·卡佛、威廉·特雷弗等短篇小说大师作品的神韵,似乎她以这几册薄薄的集子已跻身世界一流作家之列。

  简体中译本的吉根小说,最初是她的第二个集子《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收入“短经典”文丛,马爱农的译笔很好地传达出了吉根特有的那种潮湿、冷峻、细腻周致的文学气息。《南极》收入了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经典印象”译丛,姚媛的译笔也可称上佳。三本之中,论小说语感,我独爱马爱农译的这本。当然,这也只是个人趣味使然。

  能够把短篇小说写得美丽的小说家不多,吉根的短篇称得上美丽。称之美丽,何其感性,必得有美学上的诉求。吉根是个自觉的短篇小说家,她写得很节制,也很聪明,对叙事节奏有着一种几乎天生的敏感。读她的短篇小说,会有一种奇异的联想,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同时在看画家徐累的画,字里行间,交杂着画面上经年游荡着的马、鹿和其他禽鸟,它们在水中浸足而立,背负青花,帷幕和重屏构建的密室一如迷宫。我知道,大凡这样去写、去画的,都是内心的诗人,他们是在做着内心幻象的凝视,如同在梦中那样观看,这种观看既指向感官,也指向精神。《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 爱尔兰 ] 克莱尔·吉根著马爱农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 年版

  此种精神为何?它就是吉根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沉默、孤独以及爱”。在吉根看来,短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几乎天生就是用来勘探这种精神的。一九九四年,她开始写短篇故事的时候—我几乎也是在那一年开始写作—她就欣喜地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她说:“文学令人愉快,写出某些美丽的东西几乎是可以做到的,不去做它是一个耻辱。”

  她的笔触是冷的,风景冷,内心也冷。人的情感,尤其微妙的情欲问题,似乎一直是她关注的重心所在。读她的文字,似乎笼罩在爱尔兰清晨的淡蓝色雾气里,一点清新,一点神秘,再加一点暗黑。《南极》写出轨的中产阶级妇女,在一场自愿的虐恋游戏后被遗弃,“她想到了南极,雪和冰,还有探险者的尸体,然后她想到了地狱,想到了永恒”。《离别的回忆》似乎有不堪的场景,但那也是耻辱的快乐。女作家初上文坛,写情,写色,都是有点狠的。《寄养》 [ 爱尔兰 ] 克莱尔·吉根著七堇年译 南海出版公司 2015 年版

  她缓慢地写着,坚信了,也自觉了。这自觉里显出了她对短篇小说的掌制能力,一个少女紧绷着的心也似乎放松了。在《走在蓝色的田野上》,神父曾经的女友结婚了,神父主持了婚礼,他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舞会上,新娘断裂的珍珠项链滚到他脚边,使他们有了一次面对。他回忆起了和这姑娘的一次次幽会,他的宁静被打破了。因为“温柔比伤害更让人无力招架”。他顺着一条小路去找了一个看病的中国人,最后他重归了宁静,坚定了自己作为一名神职人员的生活。“上帝在哪里,他曾经这样问,今晚上帝回答了,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野醋栗丛的浓郁气味。一头绵羊从沉睡中醒来,走过蓝色的田野。头顶上,星星慢慢滑入自己的位置。上帝就是自然。”这样的笔墨,如有神助。

  我也喜欢《护林员的女儿》里的那只叫“法官”的猎狗。它是护林员捡的,给了他女儿当玩伴。这个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自然不爱。这个护林员也够倒霉的,被戴了绿帽不说,亲生的儿子还是一个白痴。就这么一家人的生活,人到中年,大势已去,下半辈子不过走下坡路罢了,但还是会有对爱的缺失的痛感。那只狗被原主人带走后,女孩问她母亲,“你知道什么是爱?”这话是要把大人给噎着的。最后“法官”回到了那小女孩身边,他们的房子也给白痴烧掉了。可是谁在乎这场有点魔幻的大火呢,过去成为乌有,火光中,他们一家似乎是高兴的。

  吉根在这几篇小说里,一直让故事笼罩在她喜爱的颜色里:蓝。飘着小雨的蓝色的天空,蓝色的火苗,蓝色的田野。蓝,那是哺育过乔伊斯、叶芝的爱尔兰的原色,是梦幻的色彩。

  现在说《寄养》。《寄养》这篇小说的开头,一个穿着薄薄的棉裙子、脏凉鞋的小女孩被她父亲开车送去海边。小说在这里有一段景色描写:天气很好,天空一片湛蓝,明亮的光线夹杂着碎碎的绿荫洒了一路。这般坚硬、干净的笔触贯穿始终,没有了那种薄暮般蓝色笼罩的阴湿感,却也似乎少了些回味。

  小女孩佩妥被送走“寄养”,是因为家穷,她妈妈又快要生育了。她来到养父母金斯莱夫妇家里,开始是小心翼翼的,但她马上发现她的小心是多余的,养父母完全接纳了她。他们给她洗热水澡,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们一起打水,做家务,烤面包,上镇子,做弥撒。直到有一天,一个邻居告诉小女孩,她穿的那件蓝色短衫和海军蓝裤子,是金斯莱夫妇死去的儿子的。

  小说里有一段对话特别好,金斯莱夫人告诉女孩,说这个家里没有秘密,因为有秘密的地方就有羞耻,而我们不需要羞耻。邻居的话揭出了这个家里唯一的秘密,也是他们的痛:他们的儿子跟着一只狗跑,掉进池子淹死了。失子后的金斯莱夫妇,是把收养女孩作为缅怀,所以才做出让她穿同样的衣服的事来。

  这对夫妇马上意识到了自己行事的荒唐,但更多的,他们发现对这个家庭的新成员,对这个女孩,有着一种有别于儿子的疼爱与欢乐。而女孩也爱上了这个“没有秘密”的家。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故事的小说。这种去故事化,或许是吉根写体量较大的小说时刻意为之。几乎没有悬念地,最后,女孩被送回到她父母身边。金斯莱夫妇离去时,女孩追了出去,小说写到这里时用了一个句子:“我拿着我的心飞快地跑着。”

  这是一个能够照亮小说结尾的好句子,但也仅止对短篇小说而言。长篇小说光靠这样灵光一闪的好句子还不够。长篇小说的节奏毕竟还需要更重要的东西去支撑。

  但现在,我们不妨和吉根一起,为这个女孩和这对夫妇的故事感动一回:木栅门打开,她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透过他整洁的衣服,她能闻到他的体温,她把他抱得那么紧,“就好像我一被放开就会溺水”。小说的最后一行字是“爸爸”。她呼唤这个男人:爸爸。

  如此煽情的画面,把爱与拥抱作为故事的终局,触发读者泪点,这般设计,如果是电影《布鲁克林》中的一个桥段,我丝毫不会感到有任何不适。但吉根这个不到一百页的小说这般结束,还是让我在感动之余有不满足。在这里,我没有看到她对词语的直觉“令人毛骨悚然”,也没有看到她“对生命的重要过程和结局的耐心关注”(理查德·福特语)。似乎当她的笔触一离开那片薄暮般带着水汽的蓝,走到日光下,就有一種苍白无力之感。我不能说我失望了,但至少是不满足。我只是觉得,一个训练有素的小说家不能草率地对待自己笔下的人物,不能这样对待小说,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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