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
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有两首钢琴三重奏,题名都叫《悲歌》(?légiaque),曾组过钢琴三重奏乐团的人大约都练习过或演奏过。尤其是第一首,只一个乐章,比较简短,演出的机会更多些,至于第二首,有三个乐章,第一、第二乐章都算长(每个乐章的长度都超过第一首的总长),演出的机会就少了些。这两首曲子,都算钢琴三重奏作品中的名曲,聆乐的人都算熟悉。
拉赫玛尼诺夫写第一首《悲歌》是在一八九二年,那年他十九岁,还在音乐学院读书。这首曲子有点习作的性质,也许是当作业要交的,连他自己也不很在意。写成后只拉了两个同学合奏过,之后也许是被遗忘了,始终没再演出,乐谱也从未出版。一九四三年拉赫玛尼诺夫死后,这首曲子的乐谱方以遗作的形式出版。
到了一八九三年冬天(12月6日),柴可夫斯基去世,刚从莫斯科音乐学院毕业的拉赫玛尼诺夫又写了第二首同样命名为“悲歌”的钢琴三重奏,这首曲子应该是特别为了追悼柴氏而写的。
柴氏对拉赫玛尼诺夫有切身的影响,首先是他在音乐院时曾被柴可夫斯基赏识、提拔过,拉赫玛尼诺夫对他敬佩又感激,而柴氏的音乐无论形式或是内涵,也都给过比他年轻三十三岁的拉赫玛尼诺夫无限的启发。柴氏给他最初的影响其实就是悲情。
柴可夫斯基的几部大型又叫好的作品,都透露出对生命无法掌控的悲哀。当然这样说并不够周全,柴氏也有逗趣快乐的一面,他创作的几首芭蕾舞剧配乐,如《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等,优美又充满童趣(那些作品本来就是为童话故事改写的)。柴氏也有一些为名著如《暴风雨》《罗密欧与朱丽叶》写的交响序曲或幻想序曲,这几个作品目的在呈现别人的精神,从音乐的部分讲,当然有柴氏的风格,但作品并未充分反映自己的人格。能比较充分反映人格的是他的交响曲,每首都有昂然的俄罗斯或地方民谣在其中,感觉很温暖,但一回头(也许碰到了自己),就立刻落入不可自拔的悲情之中,一旦落入,身心俱失,治疗无望,整个生命便彻底瘫了毁了。
之前柴可夫斯基尝试躲避这种情绪,但他在写第六号,也是他的最后一首交响曲时就不再藏躲了,直接把曲子取名叫《悲怆》(Pathétique),你听他最后一乐章从小声微声到极微声终至无声,说明他对人生与世界不只是失望,而是绝望了。
他对人生的绝望在于他的恋情不被认同,自己也举止失措,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自处,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人。他对世界的绝望是之前与他通信不断的梅克夫人宣告不再资助他,也停止了对他的友谊。梅克夫人是他之前唯一的支持者。《悲怆》初演后反应平平,他因而病倒,不久便去世了,有一种说法说他是服毒自杀的。柴可夫斯基的死在莫斯科闹得沸沸扬扬,在他自己而言,他的结局应了“悲怆”这个交响乐的名字。
柴可夫斯基还有其他作品,他有两首了不起的协奏曲,一首《降b小调钢琴协奏曲》(Op. 23)、一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 35),是激情与自毁的剧烈拔河,张力独强,非常引人注目,以力度言,音乐中少有能胜过这两首的。这两首协奏曲虽然有悲情,不过也有明亮的部分,明亮的部分不是柴可夫斯基的真实面,真实的他极为低黯。
拉赫玛尼诺夫对音乐的感受,最初是受柴可夫斯基的影响,而柴氏之死,更触发了他哀伤的情绪,这是他为这两首三重奏取名“悲歌”的缘故。
当然个人的禀赋与遭遇不同,拉赫玛尼诺夫终于没成为柴可夫斯基,他是他自己。说浪漫,他跟柴可夫斯基本上都算浪漫派,但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是孤注一掷式的。蜜就该甜,黄连就该苦,甜要甜得腻人,苦要苦得不忌摧人心肝,老柴在这一点上,有些走极端,而拉赫玛尼诺夫却比较晓得克制。
拉赫玛尼諾夫延续了俄罗斯国民乐派重旋律、善引民谣入乐的特性,又注意音乐配器法,极重音效,鲍罗丁、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都是例子,他们的音乐都光彩夺目,初听往往令人精神一振。拉赫玛尼诺夫也有点相似,动态范围都很大。他写了三部交响曲,但写得都不算太好。还有一首有名的叫《死岛》(The Isle of the Dead)的交响诗,也算不上太突出。倒是他的四首钢琴协奏曲都写得很不错,其中《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Op. 18)与《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Op. 30)十分有名,还有首《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Op. 43),这三首钢琴音乐,都是二十世纪之后演出的机会最多的名曲。
拉赫玛尼诺夫在音乐上的贡献,主要在钢琴曲,他本身也是个杰出的钢琴演奏家。据传他有双很大的手掌,别人最多只能弹八度音阶,他的手指却能横跨十二个琴键,听起来神奇。我后来请教过一位钢琴家,他说拉赫玛尼诺夫手大是事实,但他最难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也没到要一手弹十二音阶的程度。而且手太大,对想炫技的钢琴家而言,有时是妨碍而不是帮助,就像大卡车不好拐弯一样。
这两首曲子我也是能欣赏的,但不是很投入,原因是喜欢这两首的人太多了,听的机会也跟着多,他的曲子跟巴赫的不同,不适合听得太频繁,这有点像偶尔上市场,只想挑几个味淡的小菜,看人过屠门而大嚼,避之唯恐不及,便不必去碰那些大鱼大肉了吧。
说起小菜,不由得又想起,拉赫玛尼诺夫这个音乐“大厨”,也偶尔会下厨做个清爽的“小碟”。他在写前面几个大曲子之间,写了几个非常不错的短型作品,收在他的两个《前奏曲集》(Preludes,Op.23 & Op.32)里,他还有一组叫《图画练习曲集》(?tudes tableaux,Op.39),跟他的《前奏曲集》一样,都玲珑可爱,沉静可喜,有点像勃拉姆斯晚年写的钢琴小品,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真是有那个味道。
一九九七年,我因教书在捷克布拉格住了近一年。布拉格是中欧有名的古城,而我教书的学校布拉格查理大学则是中欧最老的大学,成立于中国元朝至正年间。我的住处在布拉格的旧城广场附近,大街小巷,处处可观,而且民间艺术与音乐的风气极盛,我与妻经常因耽于欣赏而“忘路之远近”,如桃花源迷途的渔人。一个冬夜,饭后,我们到旧城左侧天文钟对面的小巷闲逛。我们先从一家小艺廊买了一张“二战”时的明信片,走出艺廊,看到对面的乐器行里正有人演奏,虽隔着玻璃,但还能听到乐声,是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Leo? Janá?ek,1854-1928)的一首三重奏吧,妻与我伫立窗外听了一阵。老板见到我们,忙打开门要我们进去。等我们在店里的橱柜间“站”定,他们开始演奏新曲,想不到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首《悲歌》。老板本是个很好的小提琴家,拉来一起演奏的大提琴手与他都在乐团待过,看得出来,他们演奏纯是为了好玩,但因为好玩,没有演奏会上各种拘束,就显得自由又愉快得多,就算中间有错,停下来开个玩笑,再继续便也无妨。
他们断断续续地把曲子奏完,我觉得这首叫《悲歌》的曲子,在他们的演奏中并没有表现得像名字那样的悲哀,或者因中间的偶尔停顿,就变得不再那么哀伤了吧。这也许不是当年拉赫玛尼诺夫写这首曲子的原意,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艺术本来允许主观,不论表演与欣赏,与艺术相对时都无须抛弃自我,是可以把当时的自我加进去的。
因什么而悲而喜呢?世事无常,我们悲喜的对象,也在不停地转换,而个人的处境与心情当然也是随时在改变的,艺术源自生命,当然得允许它展现的风貌随之不同了。当时我想,拉赫玛尼诺夫也许在少年时就知道人生有许多不幸,他谱曲的原意是,让我们演出这首《悲歌》,来忘掉人生太多的悲伤吧,所以这首《悲歌》可能有以痛止痛的含义,这当然有点穿凿附会,但也不能说是完全不能成立的。正当我在一旁乱想,老板笑嘻嘻地端来两杯红酒,我看房中其他人都在愉快地喝酒又大声说话,而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后来也把杯中的酒喝完。
波希米亚的红酒后劲强烈,我酒量不好,酒后有些头晕。走出乐器行时,发现天空飘着微雪,觉得外面比室内,确实要冷多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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