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江山雪霁图》(局部)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清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终南山》
在唐代诗坛里,以山水田园为题材寫诗,质量、数量均居前列的,只能是被人尊称为“诗佛”的王维。
盛唐时期,国力强盛,统治集团也比较开放和自信,因此,尽管唐太宗李世民,据称因同姓而信仰以李耳(老子)为代表的道家,但也不排斥儒家和佛家。这一时代的士人,思想取向也是乱七八糟的,有时信儒,有时信佛、道,有时什么都信。许多诗人的脑海,简直就像块斑斑驳驳的调色板。不过,对唐代的作者而言,思想上的束缚相对松弛,正是文坛上出现“盛唐气象”、涌现出众多杰出诗人的重要原因。王维,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
王维是山西人,经历比较复杂,命运也比较曲折。他少年得志,二十一岁即中进士。他擅长音乐,被任命为太乐丞,主管宫廷中歌舞创作和演出。同时,他又是著名的美术家。在我国文坛中,三者兼擅,实不多见。由于具有极其出色的艺术才能,他很受名相张九龄的器重。但后来张九龄失势,王维也受到牵连,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这样的小官。等到张九龄复出为相,他便获得升迁,甚至累升为“给事中”这一类似内阁高级秘书的职务。谁知天宝十五载(756),安史之乱爆发,王维来不及逃出长安,被迫当了伪官。安史之乱平定后,按当时刑法,他是要被砍头的。幸而其弟王缙平叛有功,在王缙的帮助下,王维保住了头颅,获得了宽恕,后来竟然还逐步升为高官。总之,他的一辈子,像荡秋千那样,忽高忽低,大起大落。
王维少年得志,未尝不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未尝不想过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但是,他深受母亲的影响,笃信佛教。他字摩诘,号摩诘居士。所谓居士,是不用出家,可以过着俗世生活的佛教信徒。当时,和王维思想相似的人,也颇不少。他们既表示厌倦红尘,又无法脱离红尘,在思想上往往充满矛盾。他们既不敢碰撞由李林甫等奸佞之徒构成的专政铁壁,又不甘于受严酷政治车轮的碾压,便只能另辟蹊径,绕过重重“魔障”,更多追求在生活上和内心里得到相对的平静。在唐代,这类人被视为“市隐”或“吏隐”,王维正是其中一位。王维像
王维在长安当官的时候,就在附近购置了“辋川别业”。这庄园,靠近终南山,他经常住在这里修心养性。在《终南别业》一诗中,他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山》一诗,就是他由辋川出发,到终南山游览时写的作品。
诗人们游览祖国的名山大川,饱览壮美风物,开拓心胸眼界,这是好事。因此,历代以山水为题材的作品,也特别多。但是,山水诗要写得好且有特色,而且在诗中能抒发性灵,让读者感受到其中意境,却不容易。在盛唐的诗作中,能够把山岳景象写得让人神清气朗,心胆开张,并且能寄寓着自己情怀,达到最高境界的,除了杜甫的《望岳》,就是王维写的这首《终南山》。《王右丞集笺注》〔清〕赵殿成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 年版
杜甫的《望岳》,着眼于“望”山;而王维的《终南山》,写的是游山。王维在诗中并没有写他如何游览,却又能让读者感受到他登山和下山的种种情景。
《终南山》开首两句:“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太乙,是终南山的主峰。天都,是传说中天帝君临宇宙的都城。王维在诗的开始,劈头冒出突兀的一句,说太乙峰高高耸起,近于天都,不能不让人陡然一惊。一般来说,王维诗风比较平和澹荡,像《山居秋暝》首句“空山新雨后”,《积雨辋川庄作》首句“积雨空林烟火迟”,都是舒徐地把读者引进诗的天地。但是,当要强调某种气势,特别要表现动态的时候,他就根据特定的内容,调整了写作的手法。像《观猎》一诗开头,即写“风劲角弓鸣”,次句才说是“将军猎谓城”,先声夺人,让读者感受到出猎的气势。《终南山》的首句,猛然夸饰地形容终南山之高,这和《观猎》首句所收到的艺术效果如出一辙。宋人临王维《辋川图》(局部)
《中国画论》吴孟复主编安徽美术出版社 1995 年版
王维首先遐想终南山的主峰,已接近神话中玉皇大帝的都城,这说明它高得不可思议。如果换一种写法,直说终南山之高,例如“太乙势高奇”,或“高峻此终南”之类,也未尝不可,但显得平庸无奇了。而且,王维首提山的主峰“太乙”,其他诸峰,一概略去。那么,太乙之高,便代表了终南山之高。所谓“太乙”,是天上三神之一,太乙即太一。据《史记·天官书》说:“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这里聚天地之灵气,属天神之居所,终南山以“太乙”名其主峰,本身就带有神秘的色彩。王维以此开端,非常容易诱发人们对终南山景观的想象。
在诗的第一句,王维即写到太乙峰,读者也可以想见,他已是登上终南山的最高峰了。也只有从最高峰向下望去,才看到“连山到海隅”。他看到山脉逶迤连绵,一直伸延到海之隅角。其实,远在陕西的终南山,是无论如何望不到海的,尽管它横延千里,却不入于东海。杜甫在《望岳》一诗中,说到泰山的雄伟,也只是如实地感到它横无际涯:“齐鲁青未了。”而王维,竟以夸饰的手法,让读者跟着他的目光,向横向下,极目远眺,想象终南山延连不绝,无比宏阔,乃至伸展到大海之边。
王维精于音律,他既要极写山势之高,在声调的运用上,也有所考究。你看,首句“太乙近天都”,用的是唐韵的“去入去平平”,前三字,属仄声,后两字,用响亮高昂的平声,这给人像登山一般的感觉,从下向上,从低到高;第二句“连山到海隅”,用“平平去上平”的音调。而在“山”字这节奏眼上,用的是高昂的平声,句末押韵的“隅”字,则用的是低迴的平声,这又让人产生了由高到低、由上往下的感觉。按诗意,如果写为“连山到海区”或“连山接海铺”之类,用的同是七虞韵,意思也差不多,但押韵字的声音往上飘,便没有“隅”字那样朝下舒徐吐气的意味。显然,就诗意而言,作者写逐步登上高峰,仰视天际;而后从高处横移视觉,俯视远方。诗的音调,配合着诗意,也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移动。精于音乐的王维,让诗的音乐性与诗意紧密结合,实在相当巧妙。
我们都知道,一些大音乐家,也是非常注意乐曲首句描写的,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开头用的是“Mi Mi Mi Do”四个短促有力的声音,描写命运来敲门,表现出作曲者以坚强的毅力,向命运做出斩钉截铁的反击,旋律和节奏从一开始,便奔向整首乐曲的主题。《终南山》是诗歌而非乐曲,我也不是把王维与贝多芬等同起来。况且,西洋音乐与我国古代音乐,有不同调性和风格。但就作品如何表现音乐性,如何运用声调、音高、旋律,来抒发并表达审美主体的情感而言,其道理实在是相通的。
在注意语言的音乐性和诗意的密切配合上,其实我国古代一些诗人是知晓其中奥妙的。像李清照的《声声慢》开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利用舌前音和齿音,强化了抒情效果,就是明显的一例。又如苏轼的《念奴娇》第一句“大江东去”,“江”“东”二字,用的是高昂响亮的平声,表现出江水的奔腾和诗人豪放的心胸。如果苏轼当初把这一句写为“大河流去”,虽然意思一样,“河”“流”二字,用的也是平声,但声调低平,便缺乏激昂开阔的韵味。我认为,以王维为代表的古代诗人,注意把诗意美,和汉藏语系的声调美相互配合,从而提升了审美的质量,这经验,很值得今天新诗的作者借鉴。
《终南山》的首两句,已经极写山势的高远。接下来作者会怎样进一步具体描绘终南山的景致呢?诗的第三、第四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白云澹荡,雾霜迷蒙,景色悠悠,若无若有。出人意料,诗人的笔触,从此转为自然而冲淡。在夸饰的映衬下,淡显得愈淡。
如果说,诗的前两句,已写到登上了终南山之巅,那么,从第三句开始,一般诗人便应逐步展现他登山游赏的过程,应会写到他在山中看到的苍松翠柏、奇岩怪石之类。但是,王维对山中诸多细部的景色,一概不写,他着眼的,只是在登山时看到的云霭。
“白云回望合”,意味深长。山腰上,云霭飘飘,王维从云端上看到眼底的云影,这本身就让观者感到终南山之高。而且,王维强调的是:当他走到山腰,回头一望,只见脚下的白云,又拢合起来了。这也等于说,终南山的景象,瞬息间发生了变化。原先,他看到白云朵朵,分开在山腰上飘忽,谁知刹那间,云朵混混沌沌,合为一体。山的景色,在人的不知不觉中,开开合合。这风云的变幻,无疑是山中实景,也隐约透露出他自己对所处前景变化多端的诧异。
诗的第四句,便写他走进了云雾之中。“青霭入看无”,诗人写他明明看到青色的云霭笼罩在山坡之间,可是走进去以后,却是空空荡荡、迷迷蒙蒙,这青霭又似并不存在。到底这青霭是有,还是无?实在弄不清楚。这一景象,确是旅游者登上高山时真实的体验,其中也同样透露出王维对现实感到渺渺茫茫、不可捉摸的意绪。
我国传统的文学艺术作者,受道家“有无相生”的哲学思想影响,在诗与画的创作中,往往采取虚实相生、虚实结合的手法,亦即不必具体地描写物象,而是抽象地引发观者的联想力,让他们感悟到物象的存在。王维要表现终南山的宏大高远,却没有具体的刻画,他只写山腰上飘忽着若有若无的云霭,像山水画家那样“借云藏山”。这若有若无或隐或现的不写之写,反能启发观者在脑海中呈现终南山的胜景。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是王维经常运用的。如《汉江临眺》一诗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那大江,分明在流,但流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山色,分明是“有”,但远方山影淡然,又似是“無”。又如《山中》一诗中“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空翠,是在浓荫照影下,看不见摸不着的潮湿空气,它也是若有若无,却又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显然,这任凭观者自己想象的不写之写,反能显出景物的高远和作者空静的心胸。清代的画论家唐岱说:“烟岚云霭,或有或无,总在隐没间写照。”以虚写诱发审美受体的想象力,确实可以收到概览山川的艺术效果。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这是王维写他从青霭中走出来之所见。他立足中峰,环视四方,终南山在宇内所处的位置以及它高远的景象,让他眼界大开。在我国古代,以天上星宿的位置与地域位置相联系,并以星宿位置,作为地区位置的分野。王维写他登高四顾,看到终南山的广袤宏阔,这中峰,兀立天中,竟然是神州大地的分界点。中峰这边,属一个区域;中峰那边,便变为另外一个区域了。这一来,从中峰俯瞰,天下尽收眼底,诗人的心胸也被广阔的空间,拓展到更深更远的境界。
再细看,千山万壑,有高有低。在日光斜照中,高的显得山色晴朗,低的则被遮挡着,阳光不到,显得山影阴暗。在诗人眼中,伏在下面的众多丘峦,光影斑斑驳驳,或明或暗,变化不同。当然,诗人写到斜照中的光影,意味着日色偏西,快到黄昏时分了,这也为第七、第八句预留伏笔。记得杜甫的名篇《望岳》,也写到眺望泰山,也有“阴阳割昏晓”之句。他说泰山高峻,向阳和向阴两面,受光不同,一边是白天,一天是黑夜。王维和杜甫,虽然写的都是望山,但望的角度完全不同。其中,杜甫下一“割”字,显得夸张而严峻;而王维则是以冲淡的笔触,从光影的不同中描叙山壑的幽深。这两首名篇对山色不同的写法,也显示出两位诗人不同的艺术风格。
《终南山》的结尾:“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两句十分精彩。它明白如话,貌似平淡,却又生动隽永,让人回味无穷。
王维写他在山上纵情游览,渐觉日影西斜,才想到要找个有人家的地方歇宿。可是,在深山里,四顾无人,“欲投”二字,恰切地表现出诗人有点焦虑,又有点茫然的神态。正在这时候,他见到山涧的对面,有砍柴的樵夫,便向他问路打听。大山中,人迹罕至,只有打柴的人偶然出没,王维选择樵夫作为询问的对象,是很恰当的。他点出“隔水”二字,更十分精妙。这表明,询问者与被询者之间,被溪涧隔开,双方有一段距离。同时,有水相隔,不能跨越,只能大声地一问一答。至于问者怎样问,答者怎样答,诗人没有写,也不必写,只留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让读者“看”到他们互相问答的情态。更重要的是,隔水问答,声音必然要响亮一些。这声音,在空山里回响,又让人引发联想,感悟到空山的宁静。人们不是都知道 “鸟鸣山更幽”的道理吗?王维突出写他与樵夫高声问答的细节,正好反衬出终南山的幽深广阔和清静宁谧。王夫之说,王维这诗“结语亦以形其阔大,妙在脱卸”。又说,有了这结语的两句,“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姜斋诗话》卷二)可见,他体会到王维这诗的结句与前面六句有相互联系的奥妙。
王维的《终南山》,从写眺望山势的高远开始,写到云霭自在,开合朦胧;山影阴晴,迷离不定,让人看到的是山高谷幽的静景。但是,在诗的末尾,却出现了人的声音和人的动态。这声音,在丘壑中回响,反衬出大山之静;偶然出现两人的问答,同样反衬大山之空。于是,在人们面前,就像铺开了一幅山水画。在画面里,在云影缭绕高山深壑的溪涧旁,隔水对站着两个似乎是举手欲语的小人。这一来,山的高远和幽深空静,就在人的动作和声音中,显得更加突出。
在唐代,虽然经济繁荣,但人口数量毕竟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尽管有“终南捷径”的说法,有些隐逸之士在这里栖居,人迹到底还是稀少的。因此,王维着意突现山的高阔空静,也确是写出了当时终南山的特色。他所写的终南山之静美,不仅仅是终南山之所独具。传统的山水画家,总是“搜尽奇山打草稿”,郭熙说,“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以取其势,近望之取其质”,“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山之意态,可得不完乎”!(《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第463页)就诗歌创作而言,情况也是類似的,诗人描绘某一名山的特点,实际上也是胸怀万山,把他搜阅过的山川景色,聚于笔端。读者未必都到过终南山,但会到过其他崇山峻岭的幽深之处,因此,当读到《终南山》这一首诗的时候,由于它概括了“数十山之意态”,人们便会共鸣,便会推想终南山高远的山景。就这方面而言,我认为,王维的这首诗,具有山水诗的典型性价值。
高而远,静而空,这是《终南山》一诗所描绘的特色,其实,王维所写的山水田园诗,也多是给人以空静冲淡的印象。王鏊说:“摩诘以淳古澹泊之音,写辽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震泽长语》)这番话,有对的地方也有不对的地方。王鍪无疑把握了王维诗歌创作的风格,但说他是不着色的水墨画,便不妥了。据美术家们考证,王维恰是青绿山水的首创者。从诗歌的写作方法看,他更是擅于以动感和色彩,反衬出空静的意态。像《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语响,衬托出山之空静。像《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山鸟骤然惊飞的动态和它在深涧发出的啼声,恰好衬托出了夜之静与山之空。又像《山居秋暝》,以“竹喧”之声,“莲动”之态,展现出“空山新雨后”天气的清静。显然,这样的描写方法,正是作为诗人兼画家的王维,最典型且最惯于运用的艺术手段。
苏轼说过,王维作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句话,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诗是时间艺术,画是空间艺术。诗歌中的一些动感性的描写,画家是无法在画面上表现出来的。张岱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因摩诘一身有此二妙,故连合言之。”(《琅嬛文集》卷三,岳麓书社1958年)这不过是给苏轼的说法打圆场而已。说实在的,在诗歌中出现一个画面,实在不算得什么。莱辛说:“能入画与否,不是判断诗的好坏的标准。”(《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83页)一般来说,诗人在创作中,是会描写景物的,但这就算是好诗了吗?对此,石涛在《题诗话跋》中对“诗中有画”的解释,有其可取之处,他说:“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拟张拟李而后作诗。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则诗不是便生吞活剥而成画。”(《题诗话跋》,见《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94页)显然,他认识到所谓“诗中有画”,这诗中的画,从取景构图,到用墨搦笔,都是贯注着诗人的性情的。
诗中的“画”要有情怀和意趣,这不是静止的空间艺术所能完成的任务。像《终南山》写到“白云回望合”,在画面上,是无法表现云的移动状态的。因为,这句诗,不是画家在画面上画出山腰里有一团云霭那么简单。在王维,他要表现的是云霭时开时合的状态,从中表现他在登山过程中所感受到的意趣。这具有时间性的过程,在画面上根本无法完成。
也许,把“诗中有画”,理解为“诗中有空镜头”,似乎更确切一些。所谓“空镜头”,是电影艺术的概念和表现手法,指在电影的画面中,不出现人物,却能以全景、远景或近景的镜头,以动态的画面,借景生情,情景交融地抒发、隐喻作者的思想情绪。像“白云回望合”,电影画面上可以出现云朵从分开到融合的过程,表现出作者看到它时开时合的景观,暗喻作者在空静环境中悠然自得的心态。因此,以“诗中有镜头”,替代“诗中有画”的说法,也许更能让今天的读者理解,更能准确表述王维的《终南山》一诗,以及他创作山水田园诗的艺术特色。
至于祖国的名山,多彩多姿,诗人对它的描写,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像崔颢《行经华阴》:“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畴平”,突出地写华山的峻兀奇险;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像《蜀道难》写蜀道诸峰的峭拔奇丽,豪放诡异,等等。而王维,即使写宏大高远的终南山,但他的笔触,却是突出地表现大山的幽深空静。至于他所写的其他山水田园诗,总体风格也是如此。这一点,又分明与他的审美观念有关。
审美主体如何看待审美客体,作者的情,如何与景相融合,这牵涉到诗人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价值观的问题。作为画家的王维,认为描绘山水,重在写出山水“别生身外”的意韵,“传神写照,虽非巧心;审象求形,或皆暗识”(《为画人谢赐表》),他指出,要写出客观景物,不必精巧地雕琢,只需自然而然地去表现它,就可以了。同时,他又强调,作为审美主体的作者,在审视客观景象,求其形似的过程中,应是贯注着“暗识”。所谓暗识,亦即作者并不外露的思想感情。受王维思想影响的唐代画家张璪,更进一步说明,画家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是客观存在;心源,是作者的内心世界。换言之,画家要真实地描绘事物的客观形象,而这形象,又必须以作家发自内心的情感为出发点。作为时间艺术的诗,与作为空间艺术的画,当然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诗歌更多是抒情性艺术,诗人要根据自己的“暗识”“心源”,审象求形,让所描写的山水贯注着他的审美观念和情感。我认为,追求情景交融并在创作中努力实践,这是王维对诗坛艺坛做出的重要贡献。
王维在《终南山》中,突出地描绘山的空静之美,这和他所处的环境、经历和对现实的态度有关。
王维说已很盛行。特别是惠能创立的禅宗,认为只需“顿悟”,便可立地成佛,很容易取得进入天国的门票。因此,凡夫俗子,包括浮沉于宦海的贵介士人,皈依禅宗者越来越多。禅宗认为,“有”即是“无”,“菩提本无树”,“本来无一物”;认为幡之动,不是幡之动,也不是风之动,只不过是观者内心之动。如果连心也不动,便不存在所谓“动”。显然,他们认为能做到四大皆空,內心宁静,是佛理的最高境界。空和静,也就成为作为居士的王维,对客观世界和内心情绪的追求,成为他在诗歌创作实践中的审美思想。因此,当他看到终南山,感受最深的,是它在高远中充满空静之美。在大山中,白云时开时合,青霭若有还无,旅人樵夫隔空对话,衬托出山之空、山之静。这如画图般的空静形象,正是王维从“性情中来者也”,是存在于他心中的最美的理想境界。换言之,内心对空静虚无的追求,决定了他对终南山以及对辋川诸景的认识和喜爱。
在唐代,王维、李白、杜甫,被视为诗坛上的三座高峰,是“盛唐气象”的标志性人物。就王维而言,他面对现实的态度,有其消极的一面;但追求心灵上的相对自由,也反映了许多人渴求获得自身价值的心态。
就诗歌创作发展的情况看,魏晋以来,诗坛上“老庄告退,山水方滋”。到盛唐时期,山水诗的创作更加成熟。而且,在天宝之乱尚未爆发的那一段时期,社会上政治经济的状况,确实还有光鲜的一面。王维虽然希冀摆脱尘俗,但仍保有一定的乐观情绪。因此,反映到作品中,他所追求的空静意境,绝不是枯寂颓唐,而是流注着生动鲜活的气息。《终南山》这首诗,在空静的意趣中,展现出宏大而灵动的韵味,这正好体现他创作的时代风格。也可以说,在盛唐时代,以山水田园为题材的诗作中,《终南山》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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