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在波兰小镇维尔诺,一个俄国女人在面对邻居的嘲笑时说:“我的儿子未来会成为法国大使、作家、荣誉军团骑士,甚至会成为将军,找伦敦最好的裁缝做衣服!”邻居像听到痴人说梦一样大笑,身旁,一个卷发犹太小男孩沉默不语。那位邻居不曾想到,往后余生,男孩都在为实现母亲的愿望而努力。这个小男孩就是未来的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一位两次获得龚古尔奖的传奇作家。原名罗曼·卡谢夫的加里出生在立陶宛维尔纽斯的犹太人社区,父亲做皮货批发生意,母亲经营妇女服饰。一九一五年,由于父亲被强制招入俄国军队,小加里和母亲被流放到俄国中部地区,经受饥饿和严寒,当他们五年后回到故乡时,维尔纽斯已经更名为维尔诺,被划分到波兰境内。
加里从小颠沛流离,目睹父母离异、故乡沦丧,他是一个游荡者,对民族或国家的口号充满警觉。十四岁后,加里来到法国,加入法国国籍,迁徙的生活才告一段落。一九三八年,他应征入伍,两年后投奔戴高乐,成为自由法国部队的一员。他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并获得十字军功章,但比他的军事生涯更显著的是他的文学生涯。
加里凭借长篇小说《天根》荣获龚古尔奖,又用半自传体小说《童年的许诺》获得国际声誉,而他最传奇的事迹,要数跟法国文坛开的一个玩笑。一九七五年,一个名叫埃米尔· 阿雅尔的作家横空出世,以小说《来日方长》(La Vie Devant Soi,又译《如此人生》)斩获当年龚古尔奖。但诡异的是,之后长达五年时间里,文坛都不知道这个埃米尔· 阿雅尔究竟是谁。他就如同那位写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埃莱娜·费兰特,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谜。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加里开枪自杀,他的友人才公开:埃米尔·阿雅尔就是罗曼·加里本人!
加里出身卑微,但他没有被生活的屈辱所折服。他的小说塑造了一系列加里式的人物—被抛弃但与生活抗争的孤儿形象,比如《来日方长》里的毛毛、《童年的许诺》里的罗曼、《欧洲教育》里的扬内茨,他们形象各异,但都有一颗坚韧的心。其顽强斗争的一面,在小说《欧洲教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欧洲教育》以作者的参战经验为参考,讲述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一群在波兰维尔诺进行抗德斗争的游击队员的故事。在这本书中,加里不受固定文体的限制,文字轻盈驰骋,在小说、信件、诗歌里穿梭;但他的轻盈不是碎碎念的,当你阅读的时候,你能感受到文字里那充沛的力量,那股源于史诗年代的英雄激情和对生命的热爱。也是在《欧洲教育》中,他书写信仰,这信仰不在远方,而在对具体的人的体恤。当欧洲的祥和被战火燃烧,“行刑队、奴役、酷刑、强暴—摧毁一切令生活美好的东西”,一批战士冒着血的代价守护心中的良善。斯大林格勒危机四伏,纳粹的子弹随时让人殒命,战士们不是神明,他们害怕死亡,但他们知道,必須有人去战斗,为了人民,也为了他们所珍惜的价值。
作为一个战士,加里珍惜和平,也用文字守护着具体的爱。西蒙娜·薇伊说:“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在《欧洲教育》里,爱是守护和平者纵身跃进现实的地狱;而在《童年的许诺》中,爱既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教育,也是儿子哪怕流落他乡,灰头土脸,依然把对母亲的许诺铭记在心。通过《童年的许诺》,我们能看见加里心中对母亲的羁绊。某种程度上,正是他的犹太母亲塑造了他的人格,顽强、勇敢、挑战命运的决心,和那夜深人静时不为人知的脆弱。加里背负着母亲的影子生活,即便在功成名就后,他印象最深刻的,仍是那段童年与母亲共同甘苦的岁月。
可贵的是,在塑造母亲的形象时,加里并未选择美化。他书写了母亲这一角色的坚强、善良,也毫不避讳她的自私和控制欲。“我妈妈为了教会我如何骄傲地保持住自己的地位,因此,也鼓励我读一本名为《杰出法国人的一生》的厚重书本。她总会亲自高声地读给我听,在念过了微生物学家巴斯德、圣女贞德,以及法国民族英雄罗兰骑士的功绩伟业之后,她将书搁在膝头上,对我投以一种载负着期盼与温柔的深远眼光。”这种期待,无形中压在儿子的肩上,儿子拼尽全力,只为达到母亲的期待;但是,这种疲惫的生活、英雄的圣光,却也让他喘不过气。加里借这段母子关系,探讨了两代人教育中那微妙的感觉。
母亲的犹太背景,也让加里对种族冲突有更深的体会。在俄国、在波兰,当加里还不是一个战斗英雄时,他在别人的冷眼和嘲笑中过活。犹太人在欧洲的历史,本就是一段错综复杂的伤痕史,迁徙的背后,是种族偏见下的驱逐与屠杀。尤其是在“奥斯维辛”后,加里对种族议题有了更强烈的书写意愿。于是在《来日方长》中,他书写了巴黎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聚居区里底层人的生活。在浪漫、繁华的巴黎,有那么一群人过着卖淫、乞讨乃至偷窃的生活,小说的男主人公毛毛和“卖了一辈子屁股”的妓女罗莎夫人相依为命。出身妓院,家境贫穷,让毛毛从小体会到人间的不公,也对人性之恶有更深刻的认识,但恶的普遍,反衬出善的高贵,毛毛在那些被污名化的群体里,同样感受到了善意。罗曼·加里在描写他们时,流露出恻隐之心。所以小说最后的落脚点是“爱”,哈米勒先生告诉毛毛要相信爱,罗莎夫人也希望毛毛不要放弃,“趁年轻要好好地活”。他们都是社会的边缘人,但他们没有放弃和苦难生活抗争的决心。
在《来日方长》中,最令人动容的是罗莎夫人,她经历过集中营,感受过民族间的撕裂,为了生活忍受着贫困和自以为是的男人的言语羞辱;但另一方面,她抚养着几十个“二战”时妓女们留下的弃婴,为这本不必承担的责任,消耗自己的余生。唏嘘的是,罗莎夫人年老时的心愿,只是希望体面地离去。她说:“我的身子已经为客人服务了三十五年,现在再不能把它交给医生了,答应我!”她想要安乐死,但最后,她的死亡惨淡孤独,在偌大的巴黎,如一只蚂蚁被踩死一样寥人问津,唯独毛毛守在她尸体边,用一瓶瓶的香水掩盖腐臭,他知道罗莎夫人爱美,就竭力为这个死去的人保持容光,但他也知道,人是敌不过时间的。
小说《来日方长》改编的电影《罗莎夫人》(1975)中的毛毛与罗莎夫人
从《欧洲教育》《童年的许诺》到《来日方长》,“身份”成为加里小说的关键词。犹太人、阿拉伯人、土著、移民、妓女、孤儿……“身份”从一出生时就困扰着加里小说中的主角们。《来日方长》中的“我”(也就是小说主人公毛毛),从小失去双亲,他不知道故乡何处,也不晓得父母去了哪里,他听罗莎夫人说,自己叫穆罕穆德,是个地道的穆斯林,可是,“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任何出生证件,她怎么知道“我”是穆斯林呢?当“我”试图追问罗莎夫人,“我”的母亲在哪里,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我会在巴黎时,罗莎夫人选择回避。这些孩子生来被迷雾笼罩,太多空白,让他们处于失根状态,对世界充满了怀疑。
“我”的困境,是很多巴黎孤儿的缩影,加里借助小说,想要探讨为什么在同一座城市里,人与人的童年会那么不同?为什么在付出同等甚至更多劳动的前提下,有些人却只能活在底层?在法国这个重视平等的国度里,阶层的区隔依然严重,基于人种和血缘的偏见,困扰着毛毛这样的少年。加里移民法国,对此感触颇深,所以他在赞扬一代代法国人改良社会的热情时,也呼吁人们放眼当下,不要对社会的结构性问题视而不见。
罗曼·加里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性的问题,他看到造成罗莎夫人、毛毛等人悲剧的原因,并不纯粹是个体智力或努力程度的差距,悬殊的贫富差距和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的背后,是阶层流动性和整体资源分配出现了问题。作为一个社会名流,加里能数次为底层发声,体现出他作为写作者的社会责任感,但或许正是囿于社会身份,让他的小说在制度批判上不能更进一步,而是转变为一种道德叙事,流向一个更抒情的维度。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
和加缪一样,面相忧郁的加里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的小说里闪闪发光的人物,在道德上有强大的号召力。加里称颂的道德并不取决于人物的身份,罗莎夫人是个妓女,但她比很多王公贵族更有利他精神。《童年的许诺》里的母亲在苦难岁月里的乐观精神,以及她对孩子无私的爱,更是令人潸然泪下。加里曾说:“人类试图赋予命运某种形式和含义,神灵们对此心怀忌恨,对我猛烈追击,弄得我体无完肤,到处是血淋淋的伤口,但是神灵们对我的爱一无所知,他们忘了剪断这根脐带。我幸存下来了。母亲的意志、勇气和生命力源源输入我的体内,继续哺育着我。”在他笔下,爱成为黑暗中的花火,于绝望之境传承希望。这股力量如涓涓溪流,跨越山海与时间。
尽管在大众面前,加里像个完美的英雄,写小说,做飞行员,抗击纳粹,但细读加里的文字,忧郁、悲悯的色彩就会呈现出来。他不为强者写作,而是为弱者鼓与呼,在他笔下的不是将军的神话,而是老妓女和小男孩的无声告白。罗曼·加里与珍·茜宝(Jean Seberg)
二十世紀是一个制造强人的时代,一个强势的领袖能够打赢战争,也能让欧洲成为炼狱。于是,加里开始反思这种“英雄气概”,他警惕媒体对强者和牺牲的推崇,他曾说:“煽动英雄主义是对付无力者”,因此,“我最反对强者”。加里用笑的方式写悲的小说,他笔下的主人公多是弱者,他的文风也不是大气磅礴、高歌猛进的,而是细腻温婉,对小人物有深刻的共情。加里是那种用情感制胜的作家,和罗伯·格里耶、西蒙、杜拉斯这些法国新小说派相比,他的小说结构并不酷,叙事也不新潮,甚至透着股十九世纪的朴素,但他善于在朴素的文字中表达动人的情感,尤其是那些描绘家庭关系的篇章,一点也没有矫饰的味道。
晚年,加里和好友加缪一样,罹患抑郁症。同样患有抑郁症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当红演员珍·茜宝(Jean Seberg)。因为被FBI污蔑(当时,FBI放出假消息给洛杉矶时报,称茜宝怀上了黑豹党头目休伊特的孩子),她背负了舆论的巨大压力,从此情绪低沉,在抑郁中度过晚年。加缪之死、爱人的抑郁,让加里备受打击,即便在珍·茜宝最受谩骂的时光,他仍力挺妻子。即便后来两人离婚,加里依然关心着茜宝。曾见过二人的美国作家威廉·斯蒂隆(William Styron,1925-2006)回忆道:“罗曼对于珍的关心,更像是父亲对女儿的关心。罗曼告诉我,珍正在接受治疗,而她生的病就是曾经同样折磨过他的抑郁症。”
许多和加里相处过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在缤纷的社交派对里,他也总是以乐观豁达的面貌出现,但回到家中,他会把头埋在灰暗中,他独自面对痛苦,在案头流泪,即便是爱护他的人,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那是一种无法完全治愈的创伤,一种突然依赖的恐惧和脆弱,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一九八○年的一天,罗曼·加里在自己的寓所内饮弹自尽。他死的那天,整个法国文坛都陷入哀悼,他们哀悼的不仅仅是一个作家的离去,也是一个忧郁的人道主义者不为人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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