騮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鼓角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出塞》
如果今天西出玉门关,你会看到千山高峻,万里无云,天苍苍,野茫茫;会看到治沙的战士,插种了胡杨木,拦住了风沙,绿遍了丘原;会看到新筑的沟渠,流水潺潺,围绕着葡萄园,风吹草低,牛羊遍地。当然,到晚上,你或是看到“明月出天山”,或看到“星垂平野阔”。今天的塞北,开始有江南景象;但是,在一千多年前,这里经常会金戈铁马,火血交迸。唐初,这里也是年年征战的舞台。盘踞在这一带的部族,经常“南下牧马”,睥睨中原,攻城略地;而唐王朝在政权逐步稳固的时期,既要确保安全,也要拓土开彊,打通“丝绸之路”。因此,这里常常烽火连天,闪烁着刀光剑影。唐代好些知识分子,会被派驻到这里,经历风霜雨雪和汗血淋漓的洗礼。有些人,则自愿从军,追亡逐北,建功立业。面对艰难的环境和险恶的战火,许多人不免萌发出诸多感受,写出了许许多多的边塞诗。其中,这类题材写得质量最高,数量也最多的诗人,就是王昌龄。
王昌龄的诗作,以七绝居多,现存唐代的七绝四百七十首,而王昌龄便有七十多首,一个人的创作量,差不多占了全唐七绝的六分之一,数量可谓不少。在七绝中,王昌龄又以描写边塞题材的作品居多,而且往往以《塞上曲》《塞下曲》《从军行》等曲调为题。这些多是属于乐府旧题,是可以直接用于歌唱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七绝之源,来于乐府,起码它和乐府相通,与歌唱有很大的关系。
王昌龄写了这么多可唱的七绝,可见他可算是当时流行歌曲的作家。至于他作品的水平,《艺苑巵言》认为:“七言绝句,王江宁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王江宁亦即王昌龄,人们把他的七绝,与李白所作相提并论,可见他的作品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李白也很佩服他,彼此惺惺相惜。不过,李白终究受过皇帝的赏识,而王昌龄终其一生,只能当个小小的芝麻官,还被人诬说贪腐,害得他要向亲友们表白:“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又曾被贬到蛮獠之区,更可怜的是,因和当道者意见不合,惨遭谋杀。
王昌龄是山西人,青年时期学道,到处游逛。到二十七岁左右,便到西北一带,参与军事活动。据他在《上李侍郎中书》中说“天生贤才,必为盛世用之”来看,他也像李白那样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在边疆,他希望谋得一官半职的愿望,虽然未能实现,但是,边疆风物的壮阔,特别是对战士思想感情的理解,也开拓了他的心胸。深刻的生活体验,给他成为杰出的边塞诗人奠定了基础。
人们在谈论王昌龄的边塞诗时,往往离不开《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和《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大漠风尘日色昏”“青海长云暗雪山”等篇。确实,这些篇章,视野之宏敞开阔,气概之高昂激越,意韵之飘逸流畅,都让人眼界大开,回味无穷。像他的《出塞》“秦时明月”那首,以互文的手法,在第一句即概括说秦汉时的明月,以及秦汉时的关隘,把历史时间和空间,一网打尽。实际上,也包含了唐代边疆的状况。仅仅七个字,便跨越时空,胜过千言万语,历来被人激赏。又像他写自己立足高处,从青海的雪山,遥望玉门关,让读者的视界,跟着他横跨千里万里,让人叹为观止。
王昌龄的作品往往是取景弘大,胸襟开阔,他用笔精奇沉雄的风格,说明了当时的诗歌创作倾向和社会风气,相对的是积极向上的,许多士人意气风发。所以,就连王昌龄这区区小吏,也被盛唐阶段繁盛的社会环境所感染,积极和兴奋的情绪笼于作家笔墨之中,于是,在诗坛便呈现出所谓“盛唐气象”。
不过,我认为王昌龄写得最为出色的边塞诗,并非人们常常留意的那几首,而是以“骝马新跨白玉鞍”作为首句的那一首。
骝马,是通体棕红色而有黑鬣黑尾的骏马。它棕红色的身躯,配上白玉的鞍,色彩夺目。而且,诗人说,这贵重的玉鞍,是新近才披上去的,这更使看到它的人爱意倍增,感受到它的绰约雄姿,喜爱它的威风凛凛。
问题是,这首名为《出塞》的诗,其描写的重点,分明又不在于马。为什么王昌龄在只有二十八个字的诗句中,竟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去写这匹骝马?而且,将军骑着战马,出生入死。这匹马,在血流漂杵的斗争中,只能是浑身沾满血污。为什么诗人却以“白玉鞍”与之衬托,红白相映,强调它的高贵美丽,先给它一个“特写镜头”呢?
评论文学作品,有时是不能以常理去推论的。特别是诗歌创作,有时作者为了突出他在某些方面的感受,其作品会让人乍看起来,不可理解。像王昌龄所写的这匹马,它是一匹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马,而不是让新郎准备用作迎亲的马。但是,诗人竟然先从它“新披白玉鞍”着墨,既强调鞍的“新披”,又强调鞍的贵重,这样的写法,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不过,正是这似乎不合常理的安排,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让读者更能够理解,在特定条件下,那位战马主人特殊的心理状态。这一来,似是不合理的地方,适足表现审美客体在特定情况下的合理性。
诗的第二句“战罢沙场月色寒”,“战罢”两字,点明了这匹马在进入主人眼帘的特定时间。原来,定睛欣赏它壮美的主人,是一位将军或是骑兵。“战罢”一语的出现,说明在经过一场残酷的战争之后,马的主人心情也稍稍安定,这才定下神来,注目于他的坐骑。他看到这匹陪伴着他的战马,内心不禁涌起自豪和欣慰的情绪。他对紫骝马充满赞美和爱抚的目光,正是内心涌出一股暖流的折射。
关于骝马,王昌龄在另一首《塞下曲》中也提过:“从来燕幽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可见,紫骝从来是一种可以夸耀的好马。不过,这一首《出塞》所写在沙场征战的将军,并不是一般的游侠儿,而是真正在战场上拼命的壮士。为什么他在“战罢”的时候,首先瞩目于紫骝,像赞美新娘子的漂亮那样,去描写自己的坐骑呢?这是因为,在“战罢”的特定时刻,在经历过一场激烈战斗之后,将军稍能休憩,喘过气来,举目一看,那匹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就在眼前。想到它的辛劳,想到它刚刚帮助他出生入死,建立功勋,于是倍感亲切和骄傲,这才会对惯常和他征战的坐骑另眼相看,觉得它无比动人、无比高贵,才会对它倾情地赞美。于是,读者也就明白,作者之所以在诗的第一句,首先写这将军欣赏自己的战马。它与“战罢”一语相衔接,也表明经历过一场残酷紧张的战斗,将军心头上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战罢沙场月色寒”也点明了这将军所处的地点和时间。时间是在晚上,所以有月色;地点是在刚刚发生过战斗的沙场。
如果说,在诗的首句,诗人通过将军对战马的赞美,表达他“战罢”心境舒缓的暖意,那么,诗的第二句,立刻展示他“战罢”后的另一种心态。请注意,诗人在这句之末,下一“寒”字,正是这一“寒”字,让第一句所表现的平静气氛,陡然生变。
按说,经历了一场血战,打退了敌人,并且有心情坐下来品味和他一起追奔逐北的骝马,接下来,就该是“战罢沙场意气昂”,或者是“战罢沙场对月看”之类才对,怎么诗人会突然下一“寒”字呢?况且,月的光,也没有“寒”与“不寒”的问题。因为它不像太阳,阳光照人,不同季节,确有寒热之分。而月的光,不会发出温度。显然,所谓“月色寒”,只是对着月光的人,自己内心的感受。
在月光下,心情不同的人,确会有不同的感受。晏殊说“梨花院落溶溶月”,不过是说月光如水,缓缓流动,引发淡淡的愁思;至于姜夔说“波心荡,冷月无声”,以“冷”形容月色,则是用以表达目睹繁华已逝,内心的荒凉之感。王昌龄在《出塞》中说“月色寒”,这气氛,就和在庭苑或在城镇中看到的月色,迥然不同了。在沙场,壕垒纵横,骸骨相藉,周遭环境,是凄厉,是肃杀。诗人让读者想到,这刚从死亡线上走过来的将军,激情过后,战争惨烈的情景又从心头泛起。他回想残酷厮杀的情景,内心不禁一阵战栗,便感觉月色也是寒浸浸的。这心态,和上句表现战罢得以休息时,出现了暖洋洋的欣慰之情,恰成强烈对比。所以,这“寒”字,力重千钧,它一下子扭转了“战罢沙场”的气氛,也给全诗定下了基调。在这里,我们从中既可以体会诗词创作,在炼字方面的重要作用;也可以从诗人特意在第一、第二两句中突现人物心理状态的矛盾,领会到诗词创作艺术构思的技巧。
经历过战争的人,对战争的感受是复杂的。即使是胜利者,面对着漠漠沙场,漫漫月色,回味白天发生过的一场血战,想起了在鬼门关上冲闯的惨状,便感到月色也是寒冷的。何况,这当下也只是“战罢”的一刻,敌人会不会重新来犯?战斗会不会又要开始?这将军心存怵惕。这种忐忑难安之情,只有在边塞生活过的王昌龄,才有深刻的体会。
跟着,他捕捉住将军“战罢”的微妙心态,转过笔锋,写将军忽然听到铁鼓敲动的声响。
第三句“城头铁鼓声犹振”,这描写又似是不合理了。过去行军打仗,鸣金收兵,鸣鼓进兵。既然上句已说了“战罢”,怎么会鼓声还擂个不停?但是,诗人又一次用似是不合常理的描写,进一步刻画这位将军在特定时刻复杂的心态。
本来,上面已明说“战罢”,战斗结束,鼓声当然已经停下来了,而将军竟然还听到鼓声在振动。这状态,只能是他头脑中出现了幻觉。它说明,在白天,在那一场你死我活性命相搏的激烈战斗中,将士擂鼓呐喊惊天动地的印象,深深地烙刻在这将官的脑海里。所谓“犹振”,实际上是战斗中的鼓声,还残留在他耳膜里的遗响。这就像我们在还未有高铁的时代,长时间坐火车旅行,当火车停了下来,我们走出车站时,耳朵里还会轰隆轰隆地作响一样。
耳朵中觉得战鼓还在鸣响,使得将军从“战罢”的欣慰中,忽然惊觉。他以为敌军又来了,于是有了诗的第四句“匣里金刀血未干”。这一个细节,不禁引发了读者许多想象:到底将军是顿时拔起鞘里带血的刀,还是立刻想起腰间那把还带着敌人血渍的刀?诗人都没有细写,但是,无论将军是拔出刀,半拔刀,或者未拔刀,总之,他的注意力,全在刀上。很明显,他是在准备战斗了。整首诗,就在写这将军突兀的神态中结束。
在戏剧表演的理论体系中,俄国卓越的戏剧理论家兼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注重话剧的“停顿”处理。所谓“停顿”,是指戏剧演出时,演员的动作和情节的进行,突然作短暂的中断。这片刻的停顿,就像乐曲在进行时出现“休止符”,片刻的旋律和节奏停顿,才又重新开始,反而会加强听众对乐曲的印象。
在我国的戏曲艺术中,也有一个很有特色的表演动作,人仿称之为“亮相”。它指演员在一连串连续性的动作中,突然作短暂的中止,呈现出一个具有雕塑性的造型。这“亮相”的动作,实际上也是一种“停顿”,它能把人物在一定情景中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凝聚在观众面前,能够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出塞》的第四句,和戏曲“亮相”的造型十分相似。诗人在写到“战罢”的休息中,战场上虽已寂静,但交战的状态,还未从将军的心中完全平息。他忽然似乎听到战鼓在响,似乎感到敌人又在临近,于是猛然想到,或者立刻拔出已经入鞘的带血金刀。整首诗,就在他将拔欲拔的细节中定格。通过这动作,将军警惕的神情、坚毅的态度,便如戲曲演员“亮相”一样,凝聚在读者的脑海里。
王昌龄《出塞》这四句诗,每句各写将军不同的心态,从欣慰到悲凉,从错觉到警觉。一连串不同的情绪,在相互交织中,曲折演进,把将军的形象和复杂的心理状态,刻画得栩栩如生。更为精警的是,王昌龄出人意料地从“战罢”的角度,从侧面表现出白天那一场战斗的紧张惨烈。他并没有从正面描绘战场上交锋的情景,只写战后休息的间隙。而通过对将军“战罢”情绪出现种种变化的描写,白天战斗的图景,便在读者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让人们似乎“看”到了激烈战斗的过程。在王昌龄所写的边塞诗里,不难发现,他有些诗,写得大气磅礴,如“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有些则是直抒胸臆,如“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等等。而《出塞》这首诗,只抓住了“战罢”的一个细节,却让读者把白天战斗的情景自行想象出来。
见微知著,王昌龄对将军战罢晚上心情律动的描写,十分细腻,却让人从中感悟到白天沙场征战惨烈宏大的场景。其构思之巧,水平之高,我认为超过了他所写的其他广为流传的边塞诗。同时,作者对边塞战士的赞美,对战胜敌人和对和平生活向往的强烈感情,也流注在作品之中,让读者心灵震撼。
就诗歌体裁而言,“五绝”“七绝”,至为短小,如何在区区二十个字或二十七个字的篇幅中,表现作者的感情和事物的复杂性,实在是一个难题。王昌龄这首《出塞》的巧妙之处,在于抓住了审美客体的一个举动、一个细节,作具体的描写,通过其定格般和“亮相”般的形象,展示出内心世界的活动,从而引发读者的联想,“看”到了“意外之意”,“象外之象”。
其实,在王昌龄的其他诗作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他常常运用这一巧妙的写作方法。像《城傍曲》写猎人乘醉打猎,“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接着,就写这猎人“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整首诗,就在猎人回头仰望月亮,悠然佩挂弓弰的动作中结束。从这一动作中,他让读者感受到了猎人得意洋洋的模样,激发出为勇武者感到自豪的意绪。
至于一些描写深宫女性生活的诗篇,例如《长信秋词》:“扫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也惯于和《出塞》《城傍曲》一样,让宫女在宫苑外扫地的细节中定格,从而把“后宫佳丽三千人”,“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的宫女幽怨,表现了出来。当然,其中还多少抒发出了作者怀才不遇之感。
我认为,王昌龄这样的写作方法,和他提出“三境”(物境、情境、意境)的诗歌创作理论,也是有所联系的。这论题说来话长,兹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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