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往事都在这本书里被突然惊醒,原本恍惚而迷顿的问题似乎有了解答。读罢手边这册写尽城与人,充满着感受力的书,字里行间,作为一个“异乡人”的归途也越发明晰。
人人都是异乡客,在中国绝大部分城市人,三代四代之前都是农民。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再怎么强劲,依然时间很短。漂泊者身份是当代城市人共同的隐性符号。因此,异乡中的身体移动,让我们总是处在一种兴奋和不安的纠结之中。在城市中生存,究竟是什么容纳、消解或释放了我们的情绪和能量?究竟何处能使城中人的身体得以妥帖安放?若说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或实或虚的空间互相嵌套而成,那么又是何物于无声处作为导航?王国伟教授在书中这样回应—城市微空间触及身体,是城市人生活的基础空间和真实空间,它让人产生感受力的同时作用于身体,并产生意义。
不安显然首先来自空间和环境的陌生、冷漠,初来乍到一个新的生活空间,身体和内心十分敏感,易产生悲伤与忧郁的心情。十九世纪巴黎闲逛者和流浪者基于气质上的同类,依然延续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只是到了当代,换了时空,但没有变更日月星辰,当代人本质上的漂泊和精神上的流浪依然继续。因此,跟人的身体和日常生活紧密结合的微空间,才是安抚人不安的最直接地方。作者书名开宗明义地直指城市微空间,显然是带着自身的感受,并以一个学者的责任担当,把这个人人都知道,但想不明白的问题,用具有深刻的学术思考,又十分感性的叙述,给我们说清了许多。城市微空间展开生活的场所,日常性质量检验着人的生活品质,并引导城中人不断趋向贴合精神结构的目的地。所谓“异乡”或许并非时空距离上的难以逾越,而是精神废墟下的无地自容。人所盼望的不过是让情绪与欲望各得其所,而城市空间注定要承担起以人文尺度书写空间脉络、整合文化内容、建构精神氛围的职责。《城市微空间的死与生》 王国伟著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9 年版
书中各种微空间的交叠构成了叙事的多重可能,在三维立体的景观中,纵横于城市空间的街道就犹如一把把钥匙,隐藏着破解城市密码的线索。
二0一五年夏末,我从北方的海滨城市,来到了东海之滨的上海,初入上海的异乡人,懵懂中被命运带到了细雨笼罩的五角场,带到了四平路、国定路—一个老上海人定义的“下只角”。因了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等名校光环,大量学子精英对这片土地的价值的提升和重构,我们才时刻记住这也是上海。
在北方姑娘不知所措地游移于撐伞或否的瞬间,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头戴颜色醒目的耳机骑单车飞驰而过,一路高声唱着含混不清的英文歌。歌声有些走调,支离破碎的单词追逐着散落在他身后,模糊却绵延不绝,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凝聚成一条无形而俏皮的长龙。街边的公交站车来车往,行人或乘客身形依旧,陌生的街道忽然间变得宽厚起来,仿佛舒展开的手掌托起了一切自由与浪漫、秩序与多元。路上的行人与路旁的悬铃木一样,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份的傲气,在雨水的渲染下心照不宣地交换着彼此的结构、色彩与气味。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王国伟教授所写,“城市街道真正的神韵确是靠街道两侧的人际交流来建构的”,方才恍然明白,数年前正是这敏感的一刻让我卸下防备,逐渐亲近这座城市的脉络。上海五角场
街道是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融合。在单车还没成为共享垃圾的年代,飞驰而过的瞬间被写在城市日记中自由、个性、灵动的一页,这样的街道提供给行人以交流的可能性和空间,既适度地保留了人性的距离,又能创造出流动的街道美学。当然,还有道路两旁的历史建筑、栽培得当的行道树,以及规划合理的公共交通,每一元素之间产生良性互动,空间自然能葆有可持续的生产性。
显然,街道只是起点和行走的线索,当我们从街边走入美术馆、展览馆、图书馆等文艺空间,这种对建构人文尺度的诉求更加强烈。作者在书中提到,美术馆就是“被提炼和提升的街道,它准确地进行了归纳和聚焦,创造了人和空间的有效距离和特殊关系”。如果将街道作为公共与私人空间的交汇之处,那么艺术空间便让私人精神空间外置于公共场所,首先让人产生了心理认同,才能促进消费行为发生。在《城市微空间的死与生》中,几篇对城市文化空间建设的评论观点犀利独到并兼具情怀,“优质的艺术商业空间最终指向的是凸显生命的存在感—无论空间的公共性如何扩张,人的路径都是导向自我图景的建构,寻找契合点并确证私人空间,终而与之成为趣味和价值的共同体”。
书中最让我读得惬意的是《天堂很远,书店很近》一篇。文中第一次提出了“书店+”模式的观点。作者认为,当下风起云涌的实体书店建设热潮,并不是传统书店的复兴,而是新的文化消费空间的实践。二十世纪末的一轮书店倒闭潮,恰是消费时代书店转型的开始。“传统书店卖的是书,现在实体书店卖的是气氛、空间和人群”,所以,“书店+咖啡馆”“书店+画廊”“书店+生活方式”等各种以书为符号的多元文化空间被创造出来。作为商业空间消费品质的升级抓手,叠加文化的内容,成为当下空间实践的主要模式。各个城市的商业空间争相引入文化和艺术元素拉升文化高度,输出文化情怀,旨在黏合更多目标圈层人群。例如北京的芳草地、上海的K11、成都的太古里等商业中心,以及争相开设于商场中的艺术展览、规模化的独立实体书店等,融合了文化的元素创造出新的消费模式,不仅满足了消费者的物质需求,还回应了当今人们在身体感官、精神趣味、圈层品位等方面的诉求。“当空间完成了私人与公共、个人需要与社会需要之间的接合,空间就生产出以现代消费为特征的社会交往制度和令人愉快的新形式”,作者以敏锐的洞察力剖析出这种新式消费图景的合理性和创造性,始终以文化研究的视角反思商业空间的文化创造模式背后的权力话语。
关于“异地收藏是个伪概念”的篇目,作者在叙述中充满着历史和人文情怀。资本进行着一次次对资源的掠夺,而每一次掠夺都是对历史建筑和地区文化的一次破坏。作者针对某个收藏大会提出的“历史建筑异地收藏”观点,进行了深刻的批评。作者提出了作为地方和历史文化的证据,对历史建筑的区域性保护,应尽快从保护单体建筑的盆景式保护,转为对区域历史生态式保护。这也是城市化发展和乡村振兴中最严峻的问题之一。从这个意义上绝对不能给资本新一轮掠夺开闸。每一座历史建筑都是一段已逝的时空,它的细节再现的是历史事件发生的当下,实践的是有丰富内涵的历史价值。当人们喊着城乡建设的口号,无知地摧毁历史建筑的细节,消灭着历史文化生态,蛮横地以当今的物质审美抹杀历史的本真叙事,历史建筑与当今社会进行价值共享的血脉便也被无情地割裂了。作者在书中批判了多个如此野蛮对待历史建筑的事件,警示人們重归对这片土地的真诚。作为城市微空间组成中最具厚度与庄严性的部分,历史建筑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与敬畏。
“观看是观看者再完成的一次自我判断”, 游移的观众、流动的情绪、变换的状态,造就了一次性的观看效果,然而这种判断力的影响与后作用力却是潜移默化、绵长不绝的。在这种语境下,微空间的文化意义对书写一座城市的生活品质、精神气质、发展素质都是不容轻视的,或者说,“微空间的死与生”不仅诉说着城市的现在,更匹配了城市的未来。建筑秩序与人的心理秩序的对应,物质形态与精神形态的匹配,是本书中一个很强的支撑性的思考内涵。当人类为自身创造一个摆放身体的容器,当然,身体性满足和精神性满足必须同步。而这种满足,显然不仅仅是城市的景观化,而且使得城市更有温度和烟火气,日常性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的建构,对接的是人们日常性需求,这就关乎细节、关乎尺度,更关乎人们基于身体感受和心理体验的舒适及幸福感的产生。成都太古里方所书店
《城市微空间的死与生》回到人的立场,以理性的视角,呼吁城市发展应尽快超越技术维度及经济维度,进入人文维度的框架搭建。作者兼具敏锐的批判和温暖的情怀,在我眼中,他对城市的理解超越了一般城市研究者的视角,基于感受力和理性思考,建构出文人的胸怀与气度,容纳着对城市文化深沉的眷恋和亲近。尤其是作者笔下的上海,跳脱出“国际金融都市”“纸醉金迷上海滩”等刻板印象,传递给读者的是一座具有历史厚度,优美与奇幻共处、宏大与细节共存的城市。城市的剧变中总是上演着一出出裹挟文化暴力的闹剧,在他备感痛惜的文字里,我仿佛也与其一同远眺着苏州河的彼岸,注视着三十年的沧桑变换,感受着这速度、高度、密度的变迁,在遥远的记忆中梦回江南……
当今的社会图景多媒体交错、多感官重叠,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界限愈加模糊。建筑自身的媒体呈现,与传播中的身体表达,将依然延续在我们未来的城市实践中。人与人的交往不再仅停留于视觉图像的交互,还掺杂着结构、文化、历史、感官信息的迅速交换。当公共空间私人化,私人空间外置化,城中人总归需要一个生存支点。
流动的城市里,人与人相遇,人与美相遇,或许只有人文精神的内核能够最终成为所有场所建构的支点。“场所精神就是人们共同的精神循环、交互和守恒”,《城市微空间的死与生》展开的不仅是城市空间批评的观点,以及对城市建设中人文精神的呼唤,作者还在启发我们—作为城中人,重新走入城市、阅读城市,体会城市的温度与厚度。在不断求解、不断诉说、不断回应的过程中,我与作者一样,永远期盼着回归人的本质,重返精神原乡。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