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在书店里,我转着转着就走到一个货架前。看见上面摆的东西,不由默默一笑。是十几对厚厚的线袜。这种袜子不同寻常,有个专门的名字“阅读袜”(Reading Socks)。不仅厚,还长,若把两只袜子接起来,可绕脖子一圈当围巾用;价格也不菲,廉价的十几加元左右,贵一些的几十加元不止,与减价时一双鞋的价钱差不多。
把袜子,不对,把厚袜子与阅读联系在一起,是加拿大特有的文化一景。加拿大生活节奏缓慢,人们宁静多思,对阅读有一种特殊的热爱。“书虫”们会见缝插针利用各种时刻读自己心爱的书,飞机上、地铁里、咖啡馆里、工作单位的午餐和上下午两次的咖啡休息时间,埋头读书的人很多。外加冬天漫长,偶一抬眼朝窗外望去,天不是沉着一张脸就是静静地下着雪,着实无趣。所以,“书虫”们打发时光的办法就更是读书了。这里冬天读书的环境很是特殊,国内的朋友难以想象。首先,是在有好几层隔离墙的温度十几度的房内,室内要不是厚实的地毯就是硬木地板,手边放一杯咖啡、一杯巧克力、一杯茶,甚至是一杯酒,还有“munchies”(小零食)。我很喜欢“munchies”这个词,像极了咀嚼薄脆的食物时发出的声音。这些年,用壁炉取暖的人家不多了,老式的烧木头的壁炉已不多见,用遥控器控制的电壁炉却不少。即使如此,蜷缩或躺在一张舒适的老沙发上,沉浸于一本书中,读着读着,仍会感到寒意从脚下渐渐升起。
我没考证过,但据说“阅读袜”确是加拿大的发明。这个发明还和著名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有关。加拿大最大的连锁书店Indigo的首席执行官海瑟·瑞斯曼(Heather Reisman),在二○一五年曾与《使女的故事》的作者阿特伍德会面。分手之际,阿特伍德告诉瑞斯曼,她回家后打算穿上一双舒适的袜子读一本好书,以这种方式轻松一下。尽管这次会面的时间不详,但我想即使不是在冬季,也一定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如果我们把阿特伍德居住的地方安大略(湖区地带)也考虑在内,那里除了冷,还很潮湿。我们住在西边的人,一说起这边的冷与那边的有什么区别,就会说到干冷和湿冷。就这样,瑞斯曼的脑子里灵光一现,“阅读袜”成了Indigo的标志性产品之一。
在这一“发明”出现之前,人们在冬天里就不读书了吗?我敢说肯定是读的,而且读得不少。天寒地冻之时,人们的阅读欲也不曾衰退过。英国文学里写过多少次,人们从寒冷的户外走进门来,把手伸向壁炉烘烘的热火,让僵硬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或在供暖不足的屋子里,戴着露指的手套翻着书页。那时一般人家室内的地面没有现在这样奢侈舒适——地毯或地板下有隔离层、简易木板、水泥,而是直接的泥、砖或者木板,门窗走风漏气,坐久了,人得站起来不停走动,才能驱走一些脚下的寒意。英国文学作品里也有很多情节,都是女士们为家人或前方的士兵编织羊毛袜子。考虑到不少加拿大人的祖先都来自阴冷的英国,“阅读袜”就不仅仅是它自己的“发明”,也是一种传承。
我到加拿大已有二十多年,穿坏了无数双袜子。虽然从没拥有过一双阅读袜,但确实有很多冬天的袜子。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漫长的冬天非但没有扼杀掉人们对美与舒适的追求,相反促发了一种独特绚烂、极富想象力的时尚:各式各样的靴子,色彩缤纷的围巾与帽子,装饰用的发带、耳套、手套,性格鲜明的袜子。即使是特鲁多这样一米八八的男人,脚下也不免常常露出一抹春色。“阅读袜”因此也成了加拿大冬季时尚的一种表现:方格、条状、穗状,北欧派、苏格兰风格、英国范,企鹅、小狗、小鹿,线袜、松绒、羊绒,男士、女士、孩子,彩虹、淡紫、黑色、品红,枫叶、松林、圣诞情调、点缀的小红线球……无尽的变化与风格。阅读袜
不少“阅读袜”上都写着字。我是个有几十年读书历史的老“书虫”,从自己的观察与体验出发,觉得不少“书虫”都有些乖张、孤僻、自大,因为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对好些事情态度鲜明或冷淡,尽管多数时候他们会把自己的观点藏在心里,但如果有双袜子的话,不妨将藏起来的态度大写出来。有意思的是,这双袜子可能永远不会让外人看到,如同女士们性感的内衣。一双袜子上写的是:“别打搅,在读书!”这像不像几年前国内流行的那句“别理我,烦着呢”?还有“好像你能读懂这个似的!”这话说得,好像“书虫”们什么时候都敢如此在人前狂妄呢!或者“请给我拿一杯酒来!”这位就不仅仅是个普通的“书虫”了,还是个很有情调的“书虫”。有的袜子上还绣着粗话,显示出“书虫”们在外奔波时屈就生活的无奈和痛苦。见到那样的袜子,买不买另说,但人们也许会哑然失笑。
我一直没有一双正式的“阅读袜”。有个广告是一个四口之家,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四双袜子加起来一百多加元。我自己想必是小时贫穷惯了,攒钱买书的痛苦与拘谨还没有忘记,这种袜子超过了我能接受的程度。也许还因为这些年我变成了一个沉默、保守、对一些事情比较固执的中年人,觉得就是那些写了字的袜子也没有一双能表示或概括出我的觀点。也因为我变得灵活,这种袜子固然代表着一种时尚,但用同样的钱,我能买回超市收银台边书架上好几本廉价“罗曼司”,或一本绝版的名著,或旧书店里的五六本老书。
大概几个月前,我在一家商店里看到几对粉红色镶了羊绒毛边的宽松袜子。当时想,就是穿了袜子再套上它,还依然很大。我十分喜欢袜子的式样,但二十六加元的价格实在是有些过分。每次去那里,都看见它们还在那儿摆着。每次我都想,这袜子是做什么的呢?几个星期后,一双都不见卖动,价钱却五块五块地跌了下来。直到跌成八块,让我觉得不买都不好意思。于是这双粉红色的袜子终于来到了我家。把它们打开摆在床上,我一下明白,这是一双“阅读袜”。
我是个矮小的女人,早已过了风花雪月的年龄,即使在幼年,也没有穿过这么可爱的袜子,粉红的绘着小羊头的袜子。难道这一次,为了迁就它,我得梳洗整齐,把它套上吗?我先生下班回来,见到会狂笑不止的——它肯定会过我的膝盖的。如此打扮之后,我是该像学生时代那样端坐在书桌前还是躺在沙发上?这袜子虽然真的颇有姿色,但如同一个恋人,来晚了几十年,我已冥顽不化,懒得去爱了。我默默地把它收起。朝窗外看去,自然是加拿大最普通的一天,雪花还在飞啊飞,已飞了好几天,也不知还会再飞多久。要在冬天里读一本书,阅读袜都烦琐。其实很简单,躺在床上,高枕大被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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