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臧棣《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就是掠取集子中不同诗歌里的一些句子,敷衍出一首新诗来。这念头如此古怪,以至于我不敢一口气把诗集读完。加上最近着实忙碌,便破例以断断续续的方式读了下去。我原以为读诗忌零零碎碎地读,不易形成完整的印象,不料这回只能零零碎碎地读,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但是读完了再回头整理阅读的印象,似乎零零碎碎地读倒是好的。这本《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从始至终,都维持着很高的强度的隐喻,如果一口气读下去,大概是要崩溃的。持续高强度的隐喻游戏,或者说令人目不暇接的与世界、与事物初会的新鲜感,一口气读下去,不因为过度兴奋而紧张、疲惫,大概是不可能的。这就好比听歌,总在高音区逗留,难免会想要歇息一会儿。所以,我想,一个诗人如果几乎夜以继日地总是在一个高强度上写作,好比一个歌唱家总是在高音区抒情,体力之充沛,激情之充盈,都可算是一种超乎身体的精神现象了。我总算为自己不成器的阅读找补了一些理由回来。
在高强度的震颤之后,我选择把自己的古怪念头付诸实施,拼凑成了下面的一首诗:
截句入门
每一扇门都只负责通向更里面的门,
或者,还从未有一扇窄门,
在我们的身体里加深人生的裂痕。
是我们这些喜欢在词语的黑暗中砍伐树枝的人,
将它们浓缩在神圣的记忆中,
对时代的沉默做着减法。
打量这首诗背后的一切吧,
它也会把你的影子叼回到世界的回音中,
你,才是你唯一的尽头。
而我们也确实向往比自然还真实,
请想象在历史的困境中有过一件东西,
给心声按一个阀门,里面全是潮汐的回音。
人生的表面正叼着一口冷气,
凭伟大的自性去捕捉心中的蝴蝶,
完全不在乎我们身上还有多少野人的影子。
暴雨刚下过,人生如水,
万物的变化反而如同一个假象,
请允许我在最黑暗的命运中使用这个词:湖畔,
人的孤独也可以只是一个轻飘的谎言,
我觉得我身上有好多东西都在等待一次彻底的清洗。
這不是“洗稿”的成功之作,因为诗中的每一行都原封不动地来自《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中的不同诗歌。如果允许自我辩护,我会把这一游戏行为称为疯狂的致敬。如果允许我解释,我会将游戏的结果,也即《截句入门》这首诗,视为我对诗集的基本印象和基本判断。
我很快意识到臧棣是“喜欢在词语的黑暗中砍伐树枝的人”,他大概认为只有将一些词语的树枝砍掉,才能建立起词语的秩序。或者说,词语因为不堪意义的重负,变得意义不清而黑暗,就像树木不堪枝叶的重负,变得营养不良而枯槁。对于诗人而言,就必须扮演一个优秀的园艺工人:园艺工人删减一些过分蔓生的枝叶,让树木更好地承受阳光雨露,更好地生长;诗人砍伐词语的树枝,从而打破词语的黑暗,让闭合的世界灵光乍现般地敞开,把光亮照进诗行。因此,臧棣持续不断的高强度写作,看起来是在对这个时代做加法,不断地添薪增火,实际上是“对时代的沉默做着减法”,他太想删减这个时代过于芜杂的词语所带来的沉默。例如有时候他甚至会写下“人的孤独也可以只是一个轻飘的谎言”这样的句子,激烈地对抗着十九世纪末以来人类的核心心理认知。不管是在怎样的语境中,一个现代人怎么会将“人的孤独”视为“轻飘的谎言”呢?难道真的像反弗洛伊德的人所说的那样,精神分析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发明了什么,孤独也不过是人类伟大的建构之一?于是我不得不迅速地意识到,当臧棣写下“喜欢在词语的黑暗中砍伐树枝的人”时,他动用的人称是“我们”;而且他说“我们这些”,多么亲切、温柔的口吻!大概孔子所谓的“德不孤,必有邻”,像潜藏的生命激流,时时涌动在诗人对于如何打开闭合世界的想象中吧。那么,为什么“人的孤独”是“轻飘的谎言”呢?诗人似乎没有提供直接的答案。但当他写下“我觉得我身上有好多东西都在等待一次彻底的清洗”,我以为他要表达的是,就像词语的枝蔓带来黑暗一样,“等待一次彻底的清洗”的“好多东西”也是造成人与人之间互为孤岛和地狱的存在,人不是天生孤独的,人只是因为“身上有好多东西”而孤独。不然,“凭伟大的自性去捕捉心中的蝴蝶”如何可能?我也许在“自性”这个佛教哲学语汇里投入了太多想象,但我以为诗人是明白的,“自性”意味着从一切因缘变化、如梦幻泡影的幻有中解脱,“自性”是“我”的本源,世界的本源,是没有“好多东西”之前的状态,是“一次彻底的清洗”之后的状态,“伟大的自性”即是“心中的蝴蝶”。它甚至超越了庄周梦蝶的生存寓言,也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式的迷惘和忧思,而是“比自然还真实”的向往。因为确信如此,确信“凭伟大的自性去捕捉心中的蝴蝶”是可能的,因此“你,才是你唯一的尽头”,“你”在本源的意义上与世界合一,使闭合的世界不得不敞开。但我并不是说诗人真的在本源的意义上发现“你,才是你唯一的尽头”,而是说诗人走上了了通往本源之路,他的向往令人心折。
那么,诗人做到了什么呢?或者更确切地说,诗能够做到什么呢?“打量这首诗背后的一切吧”,“它也会把你的影子叼回到世界的回音中”,诗人想象着诗歌能在隐喻的轨道上恢复人与世界的秩序。如果说“你的影子”是对“你”的摹仿,隐藏着“你”的本质,“世界的回音”也是对“世界”的摹仿,隐藏着“世界”的本质,“影子”回到“回音”,即暗示着“你”回到“世界”。在隐喻的意义上,这不就是人回到了世界之中吗?人通过诗歌回到了世界之中,这大概不会是臧棣不喜欢的一个表达。这也是我读《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的基本印象,每一首不同的诗,其实提供了相同的路径,指引读者通过诗歌回到世界之中。如此看来,《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是一本具有系统性的诗集,承载着诗人两三年始终在探索的同一个诗歌行为。我的意思是说,不是“入门”这一修辞,而是“入门”这一动作,表征着诗人的用心,一种政治诗学的用心。他以为世界有很多不同的门,只是被“词语的黑暗”所掩。“门掩黄昏”是一种境界,“门掩世界”是另一种境界。写“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的欧阳修,大概看到了世界闭合的那一瞬,而写“每一扇门都只负责通向更里面的门”的臧棣,大概是“清洗”了“很多东西”,拂去了历史、时代和词语的尘埃,看到了世界敞开的那一瞬。你看,臧棣写“暴雨刚下过,人生如水”,“万物的变化反而如同一个假象”,他是洞穿了假象的,所以他看到了世界敞开的瞬间。而且,他认为“每一扇门”是“更里面的门”的通道,这就是说“门”掩着“门”,虽然世界敞开的瞬间已经被捕捉到,但仍然需要持续的行动,不能得“门”而止,打开世界之门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这时候我就想,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诗人要夜以继日地持续高强度的“入门”行为的原因。“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就只能踏进三次以上,持续地,永恒精进地,才能理解“河流”是“同一河流”的本质。形劳身役,写诗既是苦行,也是欢喜。
将零碎的阅读所得描述到这里,也许会给人整诠的错觉。那么我要强调,我只是刻意抽取了一些能够方便描述的因素,作为我读诗的基本面。如同诗人所写的那样,“给心声按一个阀门,里面全是潮汐的回音”,我按了一下自己心声的阀门,误以为会听到全部的回音,其实“里面全是潮汐的回音”,只有“潮汐的回音”一种而已。是的,我洗稿的结果是《截句入门》,我写下的读后感也只是零隔的诗意,只是重新拼装成了整体。重新拼装的整体所以会给人整诠的错觉,就像是“一扇窄门”,一个“小补丁”,越是窄小,越容易得到圆满吧。而世界的本质,我想,是并不如此的。
二○一九年五月三十一日晚
于南归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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