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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童怪谈及其他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897
周朝晖

  在日本民俗信仰中,有不少异类生物,它们纯属架空,却活灵活现,让人信以为真。它们各呈异形,或飞奔于人们想象极限的边缘,或隐现于黑暗世界的一角,往来于异界与人界之间,出没无凭,行止无踪,成为千百年民俗系统中神秘而暧昧的存在。这其中,天上腾云驾雾的天狗与生栖在江河湖泊的河童或许最具代表性。尤其是河童,自古是日本怪谈中被津津乐道的主角,甚至成为一大创意题材活跃在现代文学、工艺、动漫等领域中,呈现出历久弥新的活力。

  一

  传说河童为水中妖怪,是河妖的一种。名字听起来很美,感觉就像生活在河里的戏耍的顽童,水灵、顽健、漂亮。但不知为何日本人都把它画得丑陋无比,与想象中的水之精灵反差巨大:体格近似人类,只是个头要小得多,弓背屈身,似乎更接近猿猴;全身皮肤粗糙,呈绿色或红褐色;身后背着龟甲状的壳,上覆鳞片;嘴尖而长如鸟喙,手足细长,指间有蹼相连,便于在水中游泳;屁股上长着三个肛门;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脑袋的形状,头顶光秃凹陷成小圆盆或咖喱碟子,四周一圈支棱芜杂的乱发。

  传说、信仰总是与民间日常息息相关的。关于河童长着凹盆状脑袋的问题,民俗学家折口信夫曾在随笔《话说河童》中以民俗文化视角做了别开生面的解释:在世俗观念中,碟盘之类日常器皿的主要功用在于盛装食物,可引申为获得生命能量的象征。河童栖息在河川湖泊,水就是它们一日不可或缺的生命源泉。据此,凹盘状脑袋获得了象征意义:盆是能量容器,水满了,河童便充满能量,干涸则代表生命能量的枯竭。河童即便离开水里,也必须随时让凹盆脑袋保持湿润,脑盆一旦干燥或漏水,就会功力尽失—那凹下去的盆状部位是河童的命穴。日本民俗传说中,顽淘的河童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在河岸和村童玩摔跤,脑顶盛满水的河童力大无比,无人可以扳倒。而聪明的孩子只要想方设法让河童脑袋上的水洒落漏光,就能轻易将它制服!

  民俗文化系统中的信仰和禁忌,无不打上生活环境的烙印。日本远离东亚大陆,孤悬于汪洋之中,自古号称“八百万众神之地”,信仰万物有灵。国土多高山深谷,水系发达,水资源充沛,列岛终年云缭雾绕,栖息在深山水边的妖怪都被罩上一层灵异神秘的光晕而显得姿态万千。即便是外来事物,传入列岛后并非原封不动地被保存下来,而是随地赋形,在经过一番变形、改造之后,呈现出另一种与原型迥然其趣的风貌,反令本家相见不相识。

  二

  日本河童的本家在中国。有关河童的传说和信仰遍布日本列岛各个角落,它们各具面目和神通,可谓姿态万千。粗略来看,日本河童的起源,大致可以分为东日本(关东、东北地区)与西日本(九州、关西近畿地区)两大系统,源头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追溯到中国远古时代的神怪传说。《山海经》中那个瘦身、长嘴、脑顶平平的水兽“蛮蛮”,据说就是日本河童的原型之一。在日本民间传说中,河童和天狗一样都是大唐的舶来品,后来神通广大的安倍晴明将它们本土化了。

  历史上,安倍晴明确有其人,生年不详,卒于一○○五年,是活跃在平安时代(794-1192)中期的阴阳师,据说是大名鼎鼎的遣唐学问僧阿倍仲麻吕之孙(日语中安倍、阿倍同音同源),但他自己从未到过中国。安倍因精通家传绝学为宫廷服务,受到皇室重用,是世袭掌管阴阳寮的土御门家族始祖,这一机构从镰仓时代到明治时期,一直在日本天皇朝廷负责占卜、天文、时刻、历法等事务。

  在科技文明尚未开智的古代,安倍晴明由于掌握了处于时代最前沿的技能,如观测天象、擅长咒术等,被奉为精通阴阳两道的神人,日本自古流传的很多神秘事物都與他有关,河童便是其一。据说河童的出现,是因为他在美浓国(今岐阜县、长野县一带)的飞驒高山做法事,忙得不可开交,遂施法术将供奉的偶人变成童仆使唤。法事完了安倍晴明云游四处,童仆们无处可去,就地遁入木曾川栖息繁衍,渐渐传遍列岛……至今,在长野县的木曾川上还有一座河童桥,猩红色的栏杆与河岸的绿树和远处的雪山相映成趣。日本人天性嗜好神秘事物,有关安倍晴明的种种,千年来被津津乐道,并成为能剧、话本、现代小说和游戏、动漫的题材,被演绎得活灵活现,有如三国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连中国小朋友都耳熟能详。

  如从民俗文化的传播路径看,日本河童信仰与远古时期中原的“河伯”信仰颇有渊源。“河童”与“河伯”在日语里都读“かっぱ”(读若“卡帕”),在古日语中,训读、音读分别用以称呼本土固有与外来的事物。“卡帕”对应“河童”一词的训读,却是“河伯”的音读。不妨推测,日本人先是接受了“河伯”这一事物的观念和读音,再拿来标注后来经过自己变形、创造的“河童”这一事物。顺便提及,“河童”一词是日制汉语,最早出现于室町时代(1336-1573)中期编撰的辞书《节用集》里,指的是河川里的凶怪,显然是综合“河伯”与“虫童”“水童”而成的造语。这一名称的演变,似乎隐隐提示了河伯信仰在日本的演化路径,不难推测,日本河童信仰打上了古代中国南北方水神信仰的烙印。

  河伯信仰在我国中原地区源远流长。在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中,河伯原是华阴潼乡公子,名冯夷,渴望成仙却不幸溺水身亡,天帝慰其怨灵,任命他为黄河司水之神。河伯神通,庄子《秋水》记之甚详;至战国时期,河伯不再局限于黄河流域,而成了各水系的河神的统称,这从司马迁记录的西门豹的生平事迹中可知一二;再后来,河神、河怪观念也被移用到南方江河流域中。南朝刘义庆编撰的志怪笔记小说《幽明录》里记载着一种水怪,称为“水虫”“虫童”或“水精”,或许是河伯的变形;北魏郦道元写《水经注》,记录着在千里云梦泽的楚地沔水流域中生活着一种叫“水虎”的河怪,“如三四岁小儿,鳞甲如鲮鱼,射之不可入”云云,外形上与日本河童的形象较为接近。我猜想,日本人心目中的河童,从形象到名称,或许是在古中原河伯信仰的基础上,再参考风土较为接近的南方水怪,变形脱胎而来。早在江户时代初期的博物学家就已经认识到:当时在日本各地拥有不同称呼的河童、水虎,其实就是同一种水怪。

  三

  神话怪谈是真正属于民间文化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所谓妖怪文化可以当作观察一个民族民间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视角。

  日本的河童非常活跃,不拘不羁,它们大多生栖在河流、湖泊中,但流播所至,入乡随俗,带上本地生活色彩。比如内陆山区,河童演化成栖息出没于深山幽谷的山童;而在沿海地区则成了海童,善游泳而好酒。而且,人们对于河童的印象,从形象和好恶上也不断发生变化。在日本的另一种传说中,河童乃是由不慎溺水而死的怨灵幻化而成,为了重生千方百计找替身,经常潜伏河里,等候有人过河,将其拖入水中溺死,而防护能力不足的儿童成了其最佳袭击对象。自古以来,很多临河的山乡村庄都建有河童寺庙让人们供奉,祈祷孩子们的安全。古时,日本男孩们到了夏季—这也是儿童溺水的高危季节—会将头顶剃光,留周边一圈头发,叫“河童头”,夏季到河里游泳时,河童误以为是同类,就不会抓他们去当投胎替身了!柳田国男有一篇学术随笔《河童之话》,回忆自己小时候就曾留着河童头,男孩脑袋顶上一圈被剃光,周围余发披散,像极了传说中的河童脑袋,一直到成人之后才开始留发,束而为髻—这一习俗或许就来自古代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对河童的敬畏。

  至今,在日本一些边远地区的山村里仍然延续着这样一个古俗:每年七月盂兰盆节前后,也就是暑假开始时,家长们就会带着孩子到水边举行“河童祭”,向河里投掷河童最喜欢的食物—黄瓜,祈求饱啖美食的河童不再为恶,孩子夏季平安无恙。日本寿司店里有一种最受小朋友喜爱的“河童卷”,就是来源于古代山村河童信仰的祭祀食品。把黄瓜切条包在寿司醋饭里,不放芥末,用海苔卷成细卷,切成六段,切面看起来,外面一圈黑色紫菜,里面是白饭,中心圆圆的黄瓜,恰似河童青白的头皮。河童寿司卷成本最低,寿司店学徒入门之初学做寿司,都要从河童卷起步练手艺,上手后才允许接触金枪鱼肚腩、海胆等高档食材。

  到了江户时代(1603-1867)中期,有关河童的信仰和知识进一步普及,而且人们的观念也发生很大变化,河童一改凶恶的妖怪形象,更多带上了世俗的亲近与滑稽的娱乐味道。河童开始频繁进入日常生活,它们偶尔在人居之处隐现,干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但绝少行凶作乱,比如说找小朋友摔跤取乐,赢了沾沾自喜,输了就生气;有时躲在茅厕暗处,趁女人如厕时惊吓她一下,或偷摸人家屁股,一旦被抓住了,又会很诚恳地道歉并立下字据保证改过自新。为了表示悔过诚意,还会献上自创的秘药,云云……这时期,河童在民间传说语境中总是带着憨痴顽淘的印象,好像谈论邻村的某个熊孩子,语气揶揄诙谐而并不惊恐厌恶。究其缘由,江户日本,在锁国的格局下,天下太平,商品经济繁荣,以商人、手工业者和下级武士为创造主体的市民文化发达,在全民娱乐的宽松氛围中,妖怪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在日本民俗中,河童虽是河妖的一种,不过和很多传统的山妖鬼怪有很大不同。在我看来,河童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日常性和与人类的密切关联性,像是妖怪与人类的结合体。这从至今活用的诸多与河童有关的谚语熟语可见一斑。比如“河童也有被大水冲走的时候”。河童以水为家,固善游也,居然也会被水冲走,那就是智者千虑亦有失,或马有失蹄。还有诸如“河童爬树”,那是说不要勉为其难,干不适合自己的活,事倍功半,云云。

  我自己关于河童的知识,最早来自柳田国男的民俗学发端之作《远野物语》。这本被周作人赞为“指示我民俗学里丰富的趣味的启蒙教科书”,写的是岩手县、宫城县等日本东北区域的有关“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的民间风俗,古朴浑厚,有一种天真未泯的野趣。日本东北多高山峻岭,河川众多,森林茂密,是远古大和民族绳纹文化的发祥地。因为文明进程比较缓慢,民风淳朴,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觀念十分浓厚,自古以来人们与周遭自然界的各种动植物睦邻相处,水妖山鬼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自然部分,因此那里世代流传的鬼神怪谈一点都不恐怖,就像自家或邻居遭遇的经历一样寻常,有关河童的传说更是妖娆多姿。在柳田国男根据同乡佐佐木喜善君口述记录的这一百十九则异闻传说中,与岩手县远野乡本地的河童有关的有五则以上,故事生猛鲜活,以纯白描的文笔书写,时不时字里行间出其不意地出现画龙点睛的细节描绘,就像生长在深山幽谷的野花横斜怒放,有一种天然野趣,洋溢着神秘而芳醇的乡土文学气息。这就难怪当三岛由纪夫受托为读者推荐心仪的文学杰作时,选择了《远野物语》,盛赞它“既是民俗学材料,又是文学经典”—这与周作人称道的兼具“学术价值”与“文章之美”的评价不谋而合。长期以来,柳田国男的文集就曾被收入各种文学大系里。

  由于地处偏野,自古封闭,与外界较少往来,日本东北远野乡一带民俗更带有原汁原味的本土色彩。比如在当地信仰中,河童是溺水身亡的男子化身,为了重生或延续后代,他们千方百计诱惑过河的漂亮女子,为其产下后代。在远野,这类传说不少。比如,上乡某村里就有一妙龄女子,经不住诱惑失身于河童,十月怀胎之后产下一个怪胎,样子挺吓人:全身通红,嘴巴开裂到耳根,显然是河童婴孩。女子极恐,悄悄将婴孩带出村外,丢弃在荒无人迹处任其生灭。但毕竟是身上掉下的肉,难于割舍,转而一想:不如一举两得卖给走江湖的杂耍班马戏团……女人的心机被幼婴勘破,在她转过身寻找时早已不见婴孩影踪……在日本东北地区的远古传说系统中,就曾有过人、神、妖怪和谐共处的情形,河童往往与村民共处一个时空,也演绎出很多民间怪谈,历代口口相传,几经加工补充,渐渐成为村民的集体记忆,随着时势变迁,又被成功转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资源,促进了地方的振兴。

  早在昭和时期,岩手县远野就因为《远野物语》而声名远扬,并在二战后开通铁路升级为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连接东京到青森的东北新干线从这里通过。一九八三年,著名导演村野铁太郎编导的影片《远野物语》在意大利萨勒诺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引发了欧罗巴的日本旅游热,甚至促成了意大利的萨勒诺与远野乡结为姐妹城市。如今远野已经成一个旅游胜地,其中与河童有关的传说和遗迹是一大卖点:火车站里有一尊河童大理石雕像,站前有“河童广场”,三个铁铸的河童,人身鸟喙,神态各异,或振臂演讲滔滔雄辩,或察颜观色,或目不斜视高深莫测注视远方……在幽静闲雅的市街散策,也随处可见河童造型的物件标志,如邮筒、咖啡馆、书店等,令人目不暇接,疑是无意中来到河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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