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八蛇矛
《三国演义》第一回,刘关张桃园结义后,准备投奔刘焉,参加进剿黄巾军的战事。三人找良匠打造兵器,张飞造的是“丈八点钢矛”,又称“丈八蛇矛”。小说交代张飞身长八尺,那杆长矛竟达一丈八尺(按东汉尺约计4.23米,详下),比他两人还高。这如何能耍弄起来?人和器械显然不成比例。
据百度百科“丈八蛇矛”词条释义,此谓“丈八”并非一丈八尺,而是一丈零八寸。具体说是矛杆长一丈,矛头部分长八寸。不但百度百科,网上许多文章(帖子)都这么解释。按此说法,这件兵器长度就显得比较合理。但是,从语义上说,“丈八”一语不能这么理解—既是以“丈”为计量单位,其余数自是按尺而论,而不是按寸。如俗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丈二”形容和尚身量巨高,当然是概乎言之,不至于精确到寸。
张飞手里的家伙长达“丈八”,原出《三国志平话》上卷。《平话》叙说张飞虎牢关单战吕布,谓其“手持丈八神矛”。元杂剧三国戏沿袭了“丈八”之说,如郑光祖《三战吕布》,张飞唱道:“不是张飞夸大口,则你那方天戟难敌丈八矛。”无名氏《单战吕布》亦有这般唱词:“我和他当场打话,统着这丈八长枪。”再如关汉卿《单刀会》,无名氏《桃园三结义》《三出小沛》《大闹石榴园》等剧,亦均有“丈八矛/丈八枪”之语。可见,在《三国演义》之前,“丈八”已是张飞那件兵器的额定长度。
值得注意的是,《平话》同样交代了吕布使用的兵器,称其“使丈二方天戟”。吕布的“丈二”与张飞的“丈八”出于同一文本,如果说张飞的矛头部分长八寸,那么吕布的戟刃部分岂非短至二寸?作为兵器刃部,八寸尚勉强说得过去,二寸绝无可能。显然,这“丈二”亦绝非一丈零二寸。《平话》又谓,吕布手下的李肃“使一条丈五倒须悟钩枪”,其枪头若只是五寸亦不堪使用。
需要说明,古今量制不同。按丘光明《中国历代度量衡考》(科学出版社1992年)给出的汉尺量值(西汉尺和新莽尺为23.1厘米,东汉尺为23.5厘米),大约折合今之市尺七成左右。而白云翔《汉代尺度的考古发现及相关问题研究》(《东南文化》2014年第2期)根据墓葬实物,认为汉尺实际上稍小于丘书给出的量值(西汉和新莽时期是23厘米;东汉尺标准可定为23.4厘米)。姑按东汉尺量值计算,吕布“丈二方天戟”戟刃部分若以二寸解释,那还不到五厘米长,不及一柄袖珍小刀。可见,这“丈”之余数只能以“尺”而论,不可能是“寸”。
当然,这里须考虑到叙述主体的历史环境,《平话》《三国演义》都出现于宋元以后,或以为说书人和小说家采用了当时的计量标准,因为宋元以后尺的单位量值大大加码,约略接近今制。可是,即便按今之市尺(约合33.3厘米),二寸长的戟刃也不足七厘米。还有,更加说不通的是,若按宋元量制,吕布身高就长达三米以上了。《平话》说吕布身长一丈(又说是九尺二寸),张飞身长九尺余,按东汉量制均已是超长身材(吕布2.35米或2.16米,张飞2.11米以上),这种夸张在讲史的说话中不足为奇,可是再要加大尺码就成神话了。后世以“七尺汉子”作为常人挺拔身量,大抵袭用张飞那个时代的尺度,这亦足以印证古代量制在世俗观念中的延续。
身长一丈的吕布手持一丈二尺的家伙,两相对照,这比例倒也相称。可是张飞持矛而立的样子就比较发噱,那杆蛇矛就像是粘知了的竹竿。尽管如此,在《平话》叙说的对阵中,偏是兵器长的占优,张飞单战吕布那回,大战六十合,“杀吕布絣旗掩面”。《平话》行文过于简率窳陋(鲁迅疑为“说话人所用之话本”),只是对张飞、吕布的矛和戟有具体介绍。但从前说书人和小说家说到兵器也跟描述武将身高一样,通常不吝夸张之语,似乎兵器的长度跟重量都是表现人物威猛的附加值。所以,小说里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重达八十二斤,典韦所使两枝铁戟亦有八十斤重(汉末三国时一斤略等于今制半市斤)。之前关汉卿《单刀会》(脉望馆钞校本)有台词“青龙偃月刀,九九八十斤(原文如此)”,这也许是对关羽兵器的原初描述。小说对关羽的大刀言其重,对张飞的蛇矛则言其长,自是一种骈语修辞。
说话、杂剧和小说尽有夸张之笔,按说都是常规的文学修辞。不过,“丈八蛇矛”和“青龙偃月刀”偏是有着不同的文本来源,出于完全不同的叙事动机。张飞使用的那种兵器并非源自说话人和文学家之艺术想象,早在宋元说话之前就见诸史家记载。《晋书·刘曜载记》叙说前赵叛将陈安之勇猛,有谓:“(陈)安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近交则刀矛俱发,辄害五六;远则双带鞬服,左右驰射而走。”这大概是“丈八蛇矛”的原始出处。《晋书》乃初唐房玄龄等人编纂,其载记部分关于前赵的史实大率取之和苞《汉赵记》(已佚)。和苞作为刘曜的史官,记述当日事况自然被认为可信度极高。李白《送外甥郑灌从军之二》所云“丈八蛇矛出陇西”,说的就是陈安手中的家伙。
陈安的“七尺大刀”,想来端部有手柄,不同于关羽那种带有长柄的大刀。可以想象,此人拎着足有一人之长的大刀在马背上驰骋,真是够威猛。当然,更夸张的是另一手又执“丈八蛇矛”,还能左右驰射。《刘曜载记》谓:陈安被刘曜困于陇城,继而转入陕中深山,交战中蛇矛被夺,终而丧命涧曲。他死后,陇上歌谣曰:“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骢父马铁瑕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決无当前。战始三交失蛇矛,弃我?骢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又谓:“(刘)曜闻而嘉伤,命乐府歌之。”
以陈安之殇,写尽刘曜之虓勇与人情,自是史家笔法。这首《陇上歌》流传甚广,被载入《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亦收入《乐府诗集》等诗歌总集。
说话人和小说家玩虚构玩夸张以取悦受众,而史家的预设读者首先是帝王,帝王需要想象与建构,这便有了驰骋文字的叙述动力。所以,史官的载述有时就是比文学更文学。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三国故事衍生了许多民谚、俗语和歇后语,常为国人拿来说事儿,其中自然包含某些事理和认知。如“刘备摔孩子”,如“周瑜打黄盖”,又如“赔了夫人又折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这背后都有一番故事,大多见于《三国演义》,亦有出自史书记载的(如“司马昭之心”见于《魏志·三少帝纪》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至于“大意失荆州”“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之类,则是从小说叙事中概括的理则。
不过,这些跟三国有关的泛民间语汇并非完全出自各类体裁的三国文本,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接受层面的话语生成。譬如“事后诸葛亮”“关公门前耍大刀”一类,非但跟三国故事毫无关系,而且也不能说是故事的推衍,而是将人物作为类型符号,代入某种行为现象。尤其是关于张飞的众多歇后语:“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张飞吃秤砣—铁了心”“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这些民间谑语描述的张飞,只是作为某种特征的借代,完全是历史和文学文本之外的意义生成。
在所有与三国有关的民间语汇中,有一个流传很广的俗语,就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话的意思很明白,现在有一种网约车就叫“曹操专车”,无非是说手机一招呼它就来了。其实,此语也不甚明白,曹操何时成了跑腿的马仔?主要有两点让人困惑:一是其来由不明;二是难以确证其字面表意究竟跟曹操有何关系。
网上许多文章都认为,这个说法来自《三国演义》第十四回所述曹操迎驾的故事(包括百度百科词条)。小说这一回,杨奉、董承护驾至洛阳,李傕、郭汜的追兵渐至,献帝按太尉杨彪奏议,派人去山东召曹操入京勤王,同时准备起駕往山东进发。曹营谋士荀彧原本已想到“奉天子以从众望” 这步棋(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所以曹操接诏后即刻起兵赶往洛阳。这边銮驾刚出帝都,曹操的先头部队已及时抵达,献帝不由赞曰:“曹将军真社稷臣也!”
可是,将此作为“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之来由,怎么看都有些牵强。
细察“说到……就到”这语式,分明含有偶忽性和即时性特点。曹操既是奉旨迎驾,这就说不上是一种巧合。再者,曹操的人马既是从山东赶过来,实非一天两天工夫。按,汉末三国所称“山东”,通常指崤山以东地区,但小说里却未可如此解释,因为洛阳即在崤山以东。之前叙说曹操在定陶大破吕布,平定山东云云,可见那是金元以后的地理概念(大致包括今山东及河南、江苏一部分)。参照《魏志·武帝纪》,曹操与吕布的战事正是在兖州诸郡县。《武帝纪》又谓,曹操迎天子之前已“军临武平”,武平在今河南鹿邑县,那地方距离洛阳也不近(如今走高速公路有三百四十多公里)。如此长距离赴援,虽说按古人叙事观念亦有即时性处理的办法,譬似戏曲舞台上跑圆场作时空压缩,但关键是,书中并未由此归纳出“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的意思。
相反,小说家倒是逐次描述曹操迎驾的阵势,意在展示这支勤王之师的阵容与礼仪。正如毛宗岗评点中所概括:“马军先到,步军继至,然后大队人马到。写曹操来得(的)声势。”曹操本人则不疾不徐,次日在城外安营扎寨后才去觐见献帝。
其实,“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话不是没有出处,出处就在《三国演义》第十二回,毛宗岗评点引用的一句民谚。此回写濮阳大战,曹操逃命时撞上杀入城内的吕布,吕布拿戟敲着曹操的头盔问“曹操何在”,曹操急中生智,说就是前边骑黄马的,引开了吕布。毛宗岗评曰:“见了曹操,反问曹操……谚云‘方说曹操,曹操就到,当面错过,岂不好笑。”不过需要指出,其出处不一定就是生成之由。毛宗岗这里只是取譬,并非据叙述情节发明此义。既是“谚云”,之前民间早已有此说法。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句话究竟由何处生成?实是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以为此语出自曹操迎驾的说法,显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生成条件,那就是“说到……就到”这种语式乃经验反应,缘于人物行为的某种规律性特点。譬如,有一句歇后语“刘备的江山—哭出来的”,便是对刘备行为的经验归纳,其危急之中大凡少不了抹眼泪的情形。同样的行为或场景,数三数四地反复出现,在受众的知觉中就形成了某种模式,亦即杜夫海纳所说的“归纳性的感性”。
说回到曹操,不妨看一下,小说里曹操有过哪些一再出现的即时反应的偶忽之举?大约有两种情况:一是兵败之际往往仰天大笑(如濮城、华容道、渭水等处),那些诸如割须弃袍的逃生经历,大凡印证了“天不灭曹”的俗语,跟“说到……就到”无关。这里要考虑的另一种情形,譬如以下几例—
第二回,何进欲尽诛宦官,召集诸大臣在府中商议。座上一人挺身而出,曰:“宦官之势,起自冲、质之时,朝廷滋蔓极广,安能尽诛?倘机不密,必有灭族之祸,请细详之!”何进叱曰:“汝小辈安知朝廷大事!”
也是第二回,因太后阻拦,何进不便向十常侍下手,袁绍出主意召外镇进京。主簿陈琳认为此举将“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乱矣”,被何进斥之为懦夫。这时旁边一人鼓掌大笑,其人正是曹操,认为翦除十常侍何必大费周章,“但付一狱吏而已”。何进不听曹操,结果引狼入室,酿成董卓之祸。
第四回,王允假借寿宴召集大臣议事,说起社稷将丧于董卓之手,众官皆哭。这时座中一人,独抚掌大笑,曰:“满朝公卿,夜哭到明,还能哭死董卓否?”王允抬眼一看,嘲笑众官者亦正是曹操。此际曹操已有刺卓之念,王允便避席授之七宝短刀……
这几个例子自然不能简单地归纳为“说到……就到”的模式,但合而观之,无疑给人这样一种感觉:说到紧要之处,曹操就出现了。或挺身而出,或抚掌大笑,招引了所有的目光。作为民间俗语的“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莫非就是由此导出的语义讹变?
十八路诸侯
《三国演义》第五回写曹操发矫诏讨伐董卓,袁绍引兵来与会盟。书中开列十七镇诸侯,分别是:第一镇,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第二镇,冀州刺史韩馥;第三镇,豫州刺史孔伷;第四镇,兖州刺史刘岱;第五镇,河内太守王匡;第六镇,陈留太守张邈;第七镇,东郡太守乔瑁;第八镇,山阳太守袁遗;第九镇,济北相鲍信;第十镇,北海太守孔融;第十一镇,广陵太守张超;第十二镇,徐州刺史陶谦;第十三镇,西凉太守马腾;第十四镇,北平太守公孙瓒;第十五镇,上党太守张杨;第十六镇,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第十七镇,祁(邟)乡侯渤海太守袁绍。加上曹操的人马,正好是十八镇。但严格说,曹操不能算是一镇。所谓“镇”是指方镇,即掌握一方军政的长官。曹操刺卓未成,潜逃后已暂时脱离体制,不像其他州郡大佬掌握地方兵力财力,他是自掏腰包(并有某孝廉以家资相助)募集义兵而来。
所以,小说此回并未出现“十八镇诸侯”字样,而是写作“十八路诸侯”— “吕布英勇无敌,可会十八路诸侯,共商良策”。在吕布大胜王匡等先头八镇诸侯后,这话自曹操嘴里道出,自然计入他自己这一路。书中将一方人马称作一路,自是考虑到曹操身份,只能这样处理。
发矫诏讨卓是曹操生平大事,《魏志·武帝纪》叙述甚详。有谓:“初平元年春正月,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渤海太守袁绍、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同时俱起兵,众各数万。推(袁)绍为盟主,太祖行奋武将军。”这里只是开列了十路诸侯,对照小说中的名单,第九镇济北相鲍信以下只列入渤海太守袁绍,连同曹操凡十一路。
再看《后汉书·袁绍传》:“初平元年,(袁)绍遂以渤海起兵,与从弟后将军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河内太守王匡、山阳太守袁遗、东郡太守桥瑁、济北相鲍信等同时俱起,众各数万,以讨卓为名。绍与王匡屯河内,伷屯颍川,馥屯邺,余军咸屯酸棗,约盟,遥推绍为盟主。”这里比《魏志·武帝纪》的名单多了一个广陵太守张超。其中未提曹操,盖因曹操未领州郡。
张超乃张邈之弟,亦确实加入反卓之盟。《魏志·臧洪传》记述张氏兄弟在酸枣会面,计议“诛除国贼”。此番枹鼓动议出自“海内奇士”臧洪,他们又联络兖州刘岱、豫州孔伷,五人歃血而盟,推臧洪为盟主,纠合义兵,立誓共赴国难。这个以臧洪为核心的五人阵线不同于响应曹操发矫诏的诸镇联盟,后者以袁绍为盟主,二者显然是两回事。但是二张和刘、孔四人却在以上《武帝纪》《袁绍传》所列诸镇名单中(《魏志·张邈传》更有“董卓之乱,太祖与邈首举义兵”之说),这或是史家记述之舛互。需要说明,这哥几个并未真的跟董卓的人马交锋,传中继臧洪一番“辞气慷慨,涕泣横下”的演说之后,又谓:“顷之,诸军莫适先进,而食尽众散。”
综核《武帝纪》《袁绍传》两份名单,尚漏缺两路诸侯,即上党太守张杨和长沙太守孙坚,二人事略各见《魏志》《吴志》本传,此不赘述。
从史书上看,并无“十八路诸侯”之说,小说开列的诸镇名单确有凑泊之嫌。如,孔融明显是小说家拉来凑数的。孔融因触忤董卓而迁任北海相,与卓固有嫌隙,但查《后汉书·孔融传》,他并未参与诸镇讨卓之战。同样,陶谦亦未加入此役,《魏志》《后汉书》本传均无相关记载。据《后汉书·朱儁传》,陶谦是在董卓被诛后,李傕、郭汜作乱,“与诸豪杰共推(朱)儁为太师,因移檄牧伯,共讨李傕等”的,那份联署名单中还有孔融的名字。讨李傕是董卓死后的事儿,小说里却移花接木扯过来了。其实,陶谦等人共讨李傕,也只是发个声明而已,完全不是什么军事行动。
还有,从《魏志·董卓传》《蜀志·马超传》及裴注引鱼豢《典略》来看,马腾也不可能参与其事。据《后汉书·董卓传》,马腾后于兴平元年攻袭李傕,是因为“私有求于傕,不获而怒”,小说则将此事与诸镇讨卓扯到一起。至于书中一再露脸的公孙瓒,亦不在诸镇之列。《魏志》《后汉书》本传于此不见只言片语,其实公孙瓒跟袁绍早已是死对头,岂能加入以老袁为盟主的军事行动。倒是初平二年(即诸镇讨卓第二年),公孙瓒因剿灭黄巾余部有功,还被拜将封侯(拜奋武将军,封蓟侯),那正是董卓专政时期。
这样算来,当日起兵讨卓应是十四路诸侯。小说里搞成“十八路”,大概是这数字听上去更有声势。古人叙史叙事,数字的表达功能很耐人寻味。如“三顾茅庐”“七擒孟获”“过五关斩六将”都自有讲究;又如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倘是换作十一道,好像就不足以显示朝廷的雷霆之威,更不足以表现岳飞之抵抗决心。不过,从叙事角度看,小说家将公孙瓒拉进来自有道理。倘若公孙瓒不在诸镇之列,那么刘备和关羽、张飞就不可能现身虎牢关战场。据《蜀志》刘关张各传,他们确实未尝有这档子事情。按理,诸镇讨卓根本没有他们的戏份—所谓诸镇皆为州郡大佬,而刘备当时只是平原县令,身份低微,亦无多少兵力。然而,文学叙事大可撇开这道门槛。《三国演义》之前,《三国志平话》已经安排刘关张出场,说是曹操奉旨“宣天下二十八镇诸侯”共破董卓(二十八镇更是夸张,此姑不论),途径平原县捎带脚把刘备给忽悠来了。但小说叙事不像说话那样可随意发挥,要让刘关张拿到入场券,顺理成章的办法就是挂靠某方镇大佬。不用说,公孙瓒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刘备跟他早有交往。
《平话》描述的刘关张三战吕布和张飞单战吕布,在小说中演化成关公斩华雄和三英战吕布,是非常精彩的段子。虎牢关之战,作为前驱的八镇诸侯皆闹个灰头土脸,唯独刘关张战功卓绝,这是小说家苦心孤诣的安排。书中起先刘关张破黄巾的情节实较单薄,经此一役,这三人形象便熠熠生辉起来。
虎牢关大战自然亦属虚构,当时诸镇兵马并未集中一处,与董卓各部的战事亦不尽于一时。关于诸镇屯聚,《魏志·武帝纪》专有说明:“是时(袁)绍屯河内,(张)邈、(刘)岱、(桥)瑁、(袁)遗屯酸枣,(袁)术屯南阳,(孔)伷屯颍川,(韩)馥在邺。”《后汉书·袁绍传》所述部署情势亦大率如此。然而,在《平话》和元杂剧三国戏中,各路兵马已聚集虎牢关,形成大规模战斗态势。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虚构,小说沿袭说话和杂剧的叙事设计,更完美地显示了这种手法之妙处。
十八路诸侯会集虎牢关前,用意主要不在于表现场面壮观,而是搭建一个舞台,让各路豪强集中亮相。群雄聚合是一个铺垫,这给“汉末刀兵起四方”的纷扰之局注入了统率人心的政治目标,那就是所谓“匡扶汉室”;其后便是分崩离析的历史动向,诛卓不成,诸镇分化,继而互殴,这表明衰亡之世人心终究难以一统。所以,后边第八回毛宗岗在回评中说:“十八路诸侯不能杀董卓,而一貂蝉足以杀之。”
二○一九年七月十九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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