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众所周知,汤显祖(1550-1616)是明代大戏剧家、大文学家,创作了大量的诗文与剧本,受到后世的景仰,对中国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明史·汤显祖传》对汤显祖这个人初登历史舞台,有非常简短的描述:“汤显祖,字若士,临川人。少善属文,有时名。张居正欲其子及第,罗海内名士以张之。闻显祖及沈懋学名,命诸子延致。显祖谢弗往,懋学遂与居正子嗣修偕及第。显祖至万历十一年始成进士。”很隐晦地指出,汤显祖年轻的时候文章写得好,闻名遐迩,以至于首席大学士张居正都想将他罗致于门下,与他的儿子们一同去应试科举。谁知道汤显祖居然不领情,不愿意接受当朝第一权臣的邀约,恃才傲物,拒人于千里之外,显示了年轻人狷介不群的气骨。后果则是连续落第,直到张居正逝世之后,“至万历十一年始成进士”;而煊赫一时的张家此时已遭到抄家处分而覆败。
《明史·汤显祖传》写汤显祖与张居正的关系,落笔非常矜慎,不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与社会关系,看不出什么大名堂,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汤显祖如此狂妄,“不识抬举”,连当朝宰相诚意相邀,都不放在眼里,敢于断然拒绝。这里所说的历史情况,虽然在邹迪光(1550-1626)的《临川汤先生传》中说道:“丁丑(1577)会试,江陵公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但是,仍然是云里雾里,没说清楚张居正罗致才俊的具体事实。深受汤显祖赏识的钱谦益(1582-1664),比汤显祖晚了一代,在他的《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对汤显祖拒绝张居正的笼络,有着具体而戏剧化的描述,让我们对事件的前因后果有了清晰的理解:
显祖字义仍,临川人。生而有文在手。成童有庶几之目。年二十一,举于乡。尝下第,与宣城沈君典(懋学)薄游芜阴。客于郡丞龙宗武。江陵有叔,亦以举子客宗武。交相得也。万历丁丑(1577),江陵方专国,从容问其叔:“公车中颇知有雄俊君子晁(错)、贾(谊)其人者乎?”曰:“无逾于汤、沈两生者矣。”江陵将以鼎甲畀其子,罗海内名士以张之。命诸郎因其叔延致两生。义仍独谢弗往。而君典遂与江陵子懋修偕及第。又六年,癸未(1583),与吴门、蒲州二相子同举进士。二相使其子召致门下,亦谢勿往也。除南太常博士。朝右慕其才,将征为吏部郎,上书辞免。稍迁南祠郎。
钱谦益叙述汤显祖前半生,首先指出他生有异象,“有文在手”。这个说法有故意夸张之嫌,生下来掌中就有“文”,其实是大多数婴儿都有的现象,并不能显示文曲星下凡。但是汤显祖童幼时期聪颖突出,令人瞩目,却是实情。这里说他“有庶几之目”,指的是有聪贤之才,可与孔门弟子最优秀者媲美。《易·系辞下》:“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颜氏之子,指的是颜回,强调的是聪贤的性格。王充《论衡·别通》也说:“孔子之门,讲习五经。五经皆习,庶几之才也。” 更明确指出,儒家后学读书有成,是庶几之才。钱谦益反复强调的,就是显祖天生有才,比诸孔门才俊,当之无愧。
汤显祖受到张居正的重视,是由于张的亲戚(张居谦,不是张居正的叔叔,是同父异母弟)在太平府江防同知龙宗武处,也就是今天芜湖北边的当涂,结识了显祖与沈懋学,认为他们是当世英才,极力向张居正推荐。那时张居正身为首相,思考如何让自己的儿子科举夺魁,为了避免物议,怕有人批评他操弄科举,便希望有些当世著名的青年才俊同科高中,以杜悠悠之口,于是接受了亲戚的推荐,邀约汤显祖与沈懋学,企图将他们纳入门下。岂料显祖居然不给面子,只有沈懋学前来,当然惹得权倾朝野的首相不满。发榜之后,沈懋学高中状元,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一甲二名(榜眼),汤显祖落第。钱谦益记载“君典遂与江陵子懋修偕及第”,讲得不清不楚,容易令人误解,以为沈懋学与张懋修同榜,其实不然。这段记载,混淆了丁丑(1577)与庚辰(1580)前后两次会试科考,张家两次笼络汤显祖,而显祖两次拒绝张家罗致的故实。丁丑年状元是沈懋学,榜眼是张居正的二子张嗣修;庚辰年的状元是张居正的第三子张懋修,同榜还有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而汤显祖再次落第。
关于汤显祖第二次受到张家罗致,再次不合作,狂狷依旧,拒绝首相的青睐,邹迪光的《临川汤先生传》叙述得非常清楚:
丁丑(1577)会试,江陵公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庚辰(1580),江陵子懋修与其乡之人王篆来结纳,复啖以巍甲而亦不应。曰:“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公虽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鹊起,海内之人益以得望见汤先生为幸。至癸未(1583)举进士,而江陵物故矣。诸所为席宠灵、附薰炙者,骎且澌没矣。公乃自叹曰:“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败乎?”而时相蒲州(张四维)、苏州(申时行)两公,其子皆中进士,皆公同门友也。意欲要之入幕,酬以馆选,而公率不应,亦如其所以拒江陵时者。
邹迪光与汤显祖是同龄人,常州府无锡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崇尚风雅,热爱诗文戏曲,与汤显祖挚友屠隆来往密切,对汤显祖十分倾倒,也熟知当时士大夫圈子的传闻。他记载的具体情况,有名有姓,而且详细反映了汤显祖不愿意攀援权贵的心态,既狂且狷,应该是有所本的。说张家两次“啖以巍甲”,或许是事后的夸饰之词,但意在邀请汤显祖进入张氏权力集团,一旦科举得魁,便是张家的政坛亲信,则是可信的。
邹迪光记载,汤显祖性格狷介,谈到自己不愿依附权势,把科举晋身的途径,比作处女出嫁,不可以轻易“失身”于权贵的宠幸与提拔,强调的是自己的人格尊严,不做随人驱遣的佞幸之徒。在汤显祖的心目中,张居正是操弄权术的“权相”,即使不是奸恶之徒,也僭越了人臣輔政的身份,把朝政玩弄于股掌之中。自己若是屈身被他罗致,固然可以青云直上,在官场上荣耀一番,但也就成了张居正权力集团的一员,归队站边,听从差遣。汤显祖不愿失身于权贵的心态,到了张居正死后抄家,整个政治集团遭到整肃,似乎得到心理补偿,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令他感叹万分:“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败乎?”这也就使得他坚持自己的信念,不肯依附掌握政府大权的首辅,不愿参与官场的权力运作与斗争,宁愿选择远离权力中心的清简职位。所以,当张居正集团覆败之后,接任的首辅张四维与申时行都想要笼络他的时候,他依然故我,一概拒绝,坚守自身的人格清白,也就自己断了官场飞黄腾达之路。
二
在一五七七年到一五八三年的六年间,汤显祖两次不理睬张居正的垂青,第一次或许是恃才傲物,像杜甫形容李白那样,“飞扬跋扈为谁雄”,发扬蹈厉,展示青年的狂放不羁之气。第二次依然故我,狷介不群,给张家一个软钉子吃,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则是有其深刻原因的。第一次拒绝,还可说只是理念不合,看不顺眼张居正权势熏天,在官场上横行霸道,连士子心目中神圣的科举净土都敢于染指,完全违背了公平原则的正义性,也不容于汤显祖的儒家道德信念。第二次拒绝,就有了刻骨铭心的切身体会,因为看到了张居正为了控制朝政,专断独行,以致他的至交好友因为“夺情”事件,反对张居正蔑视道德规范,批评张居正违背权力运作的祖制,而经历了血淋淋的痛苦折磨,甚至遭遇惨无人道的迫害,显示了权相霹雳手段的残忍。
汤显祖是江西大儒罗汝芳的学生,笃信老师教导的阳明良知学说,相信人性有道德向善的追求,认为发挥“赤子良知”的精神才是美好社会的正道。他对张居正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权谋手段是看不上眼的,尤其不满张居正为了肃清言路,设置专断独行的思想管制,订定禁止讲学、打击探讨心性之学的政策,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泰州学派,禁锢了罗汝芳一脉的思想传播。
这里我们要打个岔,先讲讲阳明学泰州学派与江右学派对汤显祖的影响,也就是他的生长环境与师友关系对他人格塑造的影响。汤显祖从青少年时期就深受罗汝芳思想的熏陶,当他进入社会的具体历史处境,面对张居正以事功业绩及现实利益为主导的政治舞台,便不屑屈身于官场的蝇营狗苟。由此不肯依附张居正的经历,可以看到汤显祖耿介与狂狷的性格,是如何从萌发到成形,再经过长时间的淬炼与磨砺,终于造就了自主独立的个性。终其一生,汤显祖秉性刚毅决绝,像他笔下创造的杜丽娘,坚持理想的初心,九死而未悔,追求梦中理想的“至情”人生,是一位思想独立自主的大文学家。
十六世纪前后,出现了全世界的大变局,是早期全球化、东西文化碰撞与交流的先声。晚明江南经济的繁荣,社会结构的松动,以及追求物欲与奢华心理的迸发,在万历年间逐渐席卷中国东南半壁,是与早期全球化大趋势出现有关的。在全球化浪潮尚未波及中国之时,中国文化思想的结构,已经开始了一个酝酿已久的心理变动—这就是阳明学派的兴起。阳明学派在明代中晚期兴起,跟王阳明这个人对生命意义的深刻认识有关。他最有开创性的思想,是在儒家的孔孟传统当中,从孟子的性善论,推衍出个人本体良知自主性的重要。也就是说,你要成为圣贤,或是循着圣贤之道发展完善的人格,不是按照本本主义的方法,读圣贤书中的道德规条,按照官方正统的规范,循规蹈矩,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像写八股文通过考试那样,成为服服帖帖的“道德奴才”。王阳明心目中的真正圣贤之道,是要有一种自己本体的内在体悟,所以要“致良知”,要“知行合一”。这个内在的体悟,跟个人的心性本体有关,跟个人的人格发展有关,是阳明学派中很重要的东西,强调的是个体心性的自主与自由。
阳明学派强调个体认知的自主性,给心性探索开拓了相当自由的空间,很自然就在弟子阐释师说的过程中,对圣贤之道出现不同的理解与分疏,形成许多不同的分支学派,其中与汤显祖有直接关系的是江右学派与泰州学派,特别是提倡“解缆放帆”的泰州学派。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讲过“满街都是圣人”,所有人都可以成圣,有点像佛家讲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们受禅宗影响,至少在传道说法的途径上是类似的。王艮传徐樾,徐樾传颜钧,颜钧传罗汝芳,而罗汝芳就是汤显祖的老师,可谓一脉相承。由于泰州学派强调教化的手段,有点像佛家的普度众生,吸收社会不同阶层人士的参与,讲学大会聚集成群的信众,又人人各指本心,往往出现个人自由化倾向,这就引起官方的疑虑与担心。张居正最讨厌这种非官方的讲学活动,更对泰州学派激进人士到处串连、扩大影响的行动,极为忌惮,怕会造成反对官府权威的群众势力,因此尽量打压。张居正捕杀思想激进的何心隐,就是为了防止何心隐组织江湖势力,企图铲除泰州自由开放思想的显著事例。
泰州学派的思想激进,主要是个人内心世界的思想激进,有时形之于言,也只是思想言论对自主意识的独特表述,除了何心隐是个例外,不必然涉及社会行动,更没有进行社会运动的迹象。然而,在统治者的心目中,思想言论的自由不羁,有可能转化为挑动社会秩序的星星之火,则有曲突徙薪之考虑,必须采取坚壁清野的手段,及早扑灭于未发之时。因此,张居正打压泰州学派,禁止阳明学说引发的普遍讲学风气,限制罗汝芳传播发抒个人主体性的自由追求,以维持官方正统思想的稳定性。作为罗汝芳的忠实弟子,汤显祖坚信老师教导的“天机泠如”的心性取态,反对以官方律令压制阳明圣学思想自由的“活泼泼地”特性,就对张居正滥用权威的行为不满,这也就是汤显祖第一次拒绝张居正罗致他的思想与时代背景。
有趣的是,汤显祖的好友沈懋学也是罗汝芳的弟子,却接受了张居正的邀约,成了张氏权力集团的一员,得以金榜题名,高占鳌头,当上了举世钦仰的状元。汤与沈的家世与教育、抱负与志趣,本来是相当一致的,这才结为挚友,没想到面临一场仕进的诱惑与考验,所作出的选择是如此不同。从落第的汤显祖眼中看来,真是应了杜甫的诗句“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然而,官场的翻云覆雨也不是容易承受的,沈懋学中状元半年之后,就撞上了张居正“夺情”事件,在道德伦理的大节与现实利益的小惠之间又要作出选择,他委屈了自己青云直上的机会,作出违背张居正意旨的决定,告病辞官,自称寄情诗酒声伎,避开政治斗争的追杀。其实也就是风光了一时,悔恨了一世,年仅四十四岁,抑郁以终。
三
汤显祖第一次落第,沈懋学高中状元,曾在汤显祖的寓所住宿,赠诗一首以作安慰:“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似乎为好友落第叫屈。汤显祖虽然也感到两人的关系起了变化,但还是写了一首长诗《别沈君典》,向飞黄腾达的朋友告别:
去年三月敬亭山,文昌阁下俯松关。今年俊秀驰金毂,表背胡同邀我宿。妙理霏霏谈转酷,金徒箭尽挝更促。人生会意苦难常,想象开元寺中烛。开元之烛向谁秉,君扬龙生姜孟颍。按席催教白纻辞,回船斗弄苍龙影。别在长干不见君,天上悠悠多白云。衣带如江意回绝,孤踪飒飒吹黄蘗。取得江边美桃叶,细语如笙款如蝶。燕幽道长不可挟,自有韩娥并宋腊。游人得意春风时,金塘水满杨花吹。玩舞徘徊顾雙阙,西山落日黄琉璃。落日流云知几处?云花叠骑纵横去。旦暮惟闻歌吹声,春秋正合穷愁著。夫子才华不可当,华阳东海并珪璋。辉辉素具幕中画,慨慨初登年少场。年少纷纭非一日,喜子今朝拚投笔。一行白璧自倾城,再顾黄金须百镒。吏隐郎潜非俊物,谁能白首牵银绂。银绂桃花一路牵,空纱户縠染晴烟。春丝引飏云霞鲜,窗桃半落朱樱然。江南人归马翩翩,金陵到及鲥鱼前。天地逸人自草泽,男儿有命非人怜。归去蓬山蓼水边,坐进金楼翠琰篇。丹蛟吹笙亦可听,白虎摇瑟谁当怜。如兰妙客何处所?若木光华今日天。我今章甫适诸越,山川未便啼鸣鴂。都门买酒留君别,况是春游寒食节。孟门太行君所知,鬼谷神楼非我宜。王孙碧草归能疾,公子红兰佩莫迟。昨日辞朝心苦悲,壮年不得与明时。处处抚情待知己,可似南箕北斗为。
汤显祖落第南归,给朋友写了一些诗,更清楚地表达了自己落寞的心境,同时不断提起古人的隐逸生活,似乎是在抚慰自己的愤懑不平之气。他经过南京,在归舟之中遇上风雨,给知心好友龙宗武写了四首诗《下关江雨四首寄太平龙郡丞》。第一首有这样的句子:“天意岂有端,倏雨无恒晴……空江寡人务,惟闻鱼鸟声……而余阙芳侣,不及春禽嘤。”感到独行无友,又逢雨阻,心情相当凄楚。第二首写到他高堂父母与妻子兄弟,都期望他高中荣归,朋友也对他寄以厚望,“念此欲飞奋,秉耜及时苗。终知不可得,抒愁寄久要”。事与愿违,也是无可奈何。第三首回忆起赴京之前,在龙宗武处的诗酒风流光阴,想起来还是美好的邂逅:“忆我旧行游,浮荣散飞藿。芜阴遝亭闇,歌呼事如昨。”芜阴指的就是龙宗武的驻地太平府,当时歌诗乐游,又有道义之交的联翩遥想,总是令人感到欣慰的。第四首则是自述平生用功读书,为了经世济民,报效国家:“精诚亮有鉴,振羽来天墀。翰音不可闻,毛理未成蜚。浩浩故应白,悠悠君讵知?暄凉人未异,心迹自先违。”岂知遭遇的情况与预期不同,拳拳之心不受朝廷重视。而且世态炎凉,让人违背了早先的自我期许。这首诗的结尾是:“为德苦难竟,叔牙我心希。”显然是批评了有人为德不卒,本来希望是管鲍之交,互相激励,精诚不变,到头来或许落空了。汤显祖写诗给龙宗武,感叹有人为德不卒,是谁呢?说得影影绰绰的,还希望继续作为知己,是谁呢?我们只要仔细想想,显然就是跟他一道进京赶考,邀他同住在表背胡同,“铜驼杯酒旧殷勤”的沈懋学了。
汤显祖的家乡好友谢廷谅,是一起成长的地方才俊,也写了诗,安慰落第的汤显祖。徐渭后来读到,误以为谢廷谅写诗给汤显祖,是自己顺利登榜之后,抚慰显祖落榜的心境。其实,谢廷谅也是科场失意,他科举生涯的坎坷,比显祖更甚,要迟到万历二十三年(1595)才成进士。汤显祖接到好友的慰问,回了三首和诗《谢廷谅见慰三首,各用来韵答之》。第一首:“草泽邅回讵不逢? 美人遥忆泪沾胸。才轻贾马堂难造,眷重求羊径有踪。生意数看塘上柳,繁云高翳谷中松。能游剩有东山屐,知在云林第几峰?”第二首:“本自同时赋上林,归来徒剩紫芳心。江城露淡蒹葭浅,磵户云屯松桧深。独坐偶然临素卷,相思时与惜青衿。知君更欲询贤贵,十二云衢冠盖阴。”第三首:“峨峨双阙屡经过,畏景回途荫荔萝。过尽花时红落少,遥临松晓翠浮多。俱将玄白嘲杨子,独写丹青赞卞和。垂榻无言自羞涩,来诗牵率勉酬歌。”
这三首和诗用了不少典故,特别是来自汤显祖长期浸润的汉魏六朝文学,乍读只感到辞藻绚丽,似乎有点卖弄文字功夫。但是,细读之下,清楚了用典的蕴意,就可以看到,汤显祖的第一首诗显示了相当的骄矜,自觉可以媲美汉代的大文学家贾谊与司马相如,却得不到赏识,只有故乡的老相知谢廷谅,如同求仲、羊仲那样,依旧跟随他的行踪。诗中用典十分冷僻,来自赵岐《三辅决录》:“蔣诩字元卿,舍中三径,唯羊仲、求仲从之游。二仲皆推廉逃名。”陶潜晚年的《与子俨等疏》也说:“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指的是希望身边友好都是廉洁隐退之士。接着引用了谢灵运的诗句,谢灵运受到政敌排挤,退居永嘉,在山水之中寻求文学烟霞之乐,写了《登池上楼》,展示了著名的诗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也就是他汤显祖目前落第的心境与向往,“生意数看塘上柳”,退隐到山水之中。第二首诗强调的是,原来是有本领选入翰苑,像司马相如那样写出《上林赋》的,可惜现在只能归隐园林,寻求隐逸修道的途径了。落榜的自己回到故乡读书,而高中的贤达则在京城通衢之间风光。第三首则明言,自己实在不适合留在煊赫的京城,生活在崔嵬宫阙的阴影之中,不如从繁花锦簇之中脱身,回到苍松翠柏的初心。像卞和怀有璞玉,遭受冷眼不说,还经历无穷无尽的打击,但是和氏璧的珍贵最终还是会有人认识,并为后世歌颂。
由这些落第之后写的诗,可以看出汤显祖的不满与愤懑,同时,也显示了他的狷介个性,不愿意为了晋身官场而委屈自己,为当权者作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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