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晚明学者型官员倪元璐,为人们熟知的是他那颇有风骨的书法。散文家董桥说:台静农先生文章好,书法也好,沈尹默之后只数他了。董桥对台先生的倪元璐体书法推崇备至,在多篇文章中津津乐道。他认为,几百年来,只有台静农写得出地道的倪元璐书法,因为他的胸襟深得晚明名士的神髓,烈酒似的孤愤造就了笔下深山老林之气。“倪元璐的书法哪一个字不是一念的执着的看破?甚至家仇国恨的不甘也许夹杂着那份浑金璞玉的难舍。”
台先生自己说,他之所以学倪元璐体,是“喜其高古,借医俗笔,亦霜霜红盦所云‘宁拙勿巧,宁丑勿媚之意”。俗话说“文如其人”,其实,字亦如其人。邹漪《启祯野乘》为倪元璐列传,称赞道:“公不独为正人增华,尤为文人吐气。”他的一生,高风亮节,一身正气,文章好,书法好,其来有自。
张瑞田的文章《“逸民”之书—作为书法家的台静农》指出:张大千对台静农的书法评价甚高,说:“三百年来,能得倪书神髓者,静农一人也。”也许,在张大千看来,台静农是倪元璐真正的追随者,一九六八年,他把倪元璐的书法《古盘吟》送给了台静农,希望他临摹倪书真迹,得其真传。
持论侃侃,中立不阿
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浙江上虞人,少年时即颖异绝伦,弱冠乡试中举,天启二年成为进士,馆选为庶吉士,才名噪天下。名声自然来自文章。吴门后学顾予咸在《倪文正公遗稿》卷首的《小言》中说:“鸿宝倪先生天下皆知其大文章人也,大经纶人也,大节义人也。”文震孟为他的文集写序,盛赞道:“鸿宝之于文章,其天性也,所为制辞,无一靡语,无一滥语,盖凛乎其王言焉,复无一尘语,无一剿语,无一凡语,又无一语不严且庄也。”可贵的是,他的文章不随俗流,一如他的人品,特立独行。陈子龙在《倪文正集》的序言中说:“其为文也,无溢美,无虚誉,所由与世之作者殊矣。”那么究竟“殊”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挚友黄道周一语道破—有天下观:“修其文而不足以明天下,则不若蓬巷而处;修其质而不媲于天下,则不如椎髻而舂。”
他的才华与黄道周齐名,一时推为双璧。黄道周是经学家,对《春秋》《易经》《孝经》都有精深研究。倪元璐则专治一经—《易经》,撰有《儿易内仪以》《儿易外仪》。他对冬烘先生注经的学究气颇为不屑,在序言中写道:“汉人说《易》,舌本强撅,似儿强解事者。宋人剔疏求通,遂成学究。学究不如儿,儿强解事,不如儿不解事也。”倪元璐研究《易经》,并非为《易经》而《易经》,而是触及时事的。《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昀等为此书所写的按语,引用蒋雯阶的评论:“元璐是书作于明运阽危之日,故其说大抵忧时感世,借《易》以抒其意,不必尽为经义之所有。”他自己也说:“大贤大奸共用《易》,即必有非《易》之《易》起而乱《易》者。”研究《易经》,而能发表忧时感世之论,是倪元璐的一大发明。这恐怕也是晚明“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风气的另一个例证吧!
这是一个小人得势、魑魅魍魉横行的时代,他秉持君子气节,宁折不弯,特立独行。
张岱《石匮书后集》为倪元璐立传,强调他此时“屹然孤立”:“元璐初第时,权珰窃柄,群奸肆行,元璐屹然孤立。”
纪昀为倪元璐文集写提要,强调此时的他“持论侃侃,中立不阿”:“然当天(启)崇(祯)之时,君子小人杂遝并进,玄黄水火,恩怨相寻,大抵置军国而争门户,元璐独持论侃侃,中立不阿,故龃龉不得大用。”尽管龃龉不得大用,倪元璐依然我行我素,持论侃侃。天启四年,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弹劾魏忠贤结党树威,专权乱政,魏忠贤大怒,矫旨把他罢官。倪元璐写诗送别:
水有浮萍石有苴,霜风一夜剪扶疏。
知消几两东山屐,莫便逢人说遂初。
他担任翰林院编修时,阉党专政,魏忠贤气焰嚣张,又是被尊称尚公、殿爷、九千九百岁,又是遍地建造生祠,大搞偶像崇拜。国子监生陆万龄向皇帝建议魏忠贤从祀孔庙,以魏忠贤配祀孔子,以魏忠贤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国子监西侧为魏忠贤建造生祠。他把魏忠贤杀戮忠臣义士比拟为孔子诛少正卯,把魏忠賢炮制《三朝要典》比拟为孔子笔削《春秋》,振振有词地说,魏忠贤的功劳不在孟子之下。一派无耻谰言,居然得到天启皇帝朱由校的首肯。
倪元璐特立独行,无所附丽,奉命前往江西主持乡试,以“皜皜乎不可尚矣”命题,讥刺时事,影射魏忠贤搞个人崇拜。同僚为之咋舌,他却泰然处之。
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魏忠贤畏罪自杀,清查阉党逆案运动开启。阉党分子为了护持旧局,竭力攻击东林党,把阉党与东林党混为一谈,一概称为邪党,企图浑水摸鱼。其中气焰最为嚣张的首推杨维垣,此人名列阉党逆案,罪名是“交结近侍次等”。他为了蒙混过关,倒打一耙,“并诋东林崔魏”,把东林君子与魏忠贤、崔呈秀之流,说成一丘之貉,一则曰邪党,再则曰邪党。
崇祯元年正月,倪元璐愤然写了《首论国是疏》,痛斥杨维垣。文章写得气势如虹:
—夫以东林诸臣为邪人党人,将复以何名加崔魏之辈?崔魏而既邪党矣,向之首劾忠贤,重论呈秀者,又邪党乎哉?
—东林则亦天下材薮也,其所宗主者大都禀清刚之操,而或绳人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谓之非中行则可,谓之非狂狷则不可也。
—自以假借、矫激为大咎,于是彪虎(按:指阉党骨干五虎五彪)之徒,公然背叛名义,决裂廉隅,连篇颂德,匝地建祠。颂德不已,必将劝进;建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充此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将何所不至哉!
邹漪记载此事,赞誉倪元璐的奏疏:“海内传诵,以为快轮。”然而当时朝廷掌权者大多是魏忠贤的余党,为了自保,不但没有谴责杨维垣,反而斥责倪元璐“论奏不当”。杨维垣见有人撑腰,气焰更加嚣张,写了奏疏批驳倪元璐。
倪元璐不屈服于柄国者的权势,再写《驳杨侍御疏》,站在客观中立的立场,批驳杨维垣的谬论:
—盖陛下之论,一则曰“分别门户已非治征”,一则曰“化异为同”,一则曰“天下为公”。而(杨)维垣之言则曰孙党、赵党、熊党、邹党……是陛下之于方隅无所不化,而维垣之于方隅实有未化;陛下之于正气无所不伸,而维垣之于正气实有未伸。
—维垣怪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然亦知东林中有首劾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及提问崔呈秀,欲追赃拟戍之高攀龙乎?
倪元璐毫不客气地揭露杨维垣的阉党真面目:
若以今日之事言之,以魏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算,而维垣犹且尊称之曰“厂臣(魏忠贤)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况(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交结近侍律当处斩,法司奉有严纶,初拟止于削夺,岂不亦骄儿护之?而维垣身系言官,不闻不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护(熊)廷弼者乎?
说得有理有据,朝廷当权者再难说“论奏不当”,退一步以“互相诋訾”为由,各打五十大板。万斯同《明史·忠义传》评论道:“当是时,元凶虽殛,其徒党犹盛,无敢颂言东林者。自元璐疏出,清议渐明,而善类亦稍稍登进矣。”
倪元璐大义凛然,爱憎分明,从天启到崇祯,一以贯之,与阉党不共戴天。被阉党迫害致死的正人君子,他引为知己,为他们伸张正义,撰写墓志铭、行状、传记,使之彪炳于史册。在他的文集中,此类文章写得最有思想最有文采,笔下带着感情。
在《赠太子少保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浮丘左公行状》中,他如此描摹杨涟、左光斗威武不能屈的形象:
其时,杨公左公并为御史中丞,两公又相与谋,今京贯连串,指鹿日甚,天下事不可言。于是杨公先上疏列(魏)忠贤二十四罪。左公继之草三十二斩疏,未上而谋泄。小人乃窃为忠贤谋,矫旨斥杨公左公,并为编氓。既以逐二公为端,于是谴正人无虚日。其既尽,小人又为忠贤谋,置狱如宋同文,别立私人为缇帅长,四出捕骑,首逮杨公左公及魏公大中等。时左公居桐(城),诏使至,公如遇其素期者,容词闲缓。而桐民哭且噪,又数百人密赍粮,欲从公伏阙。公果辞之不得,至欲自引,乃返。其时道路为沸。闻杨公之出应山也亦然,小人乃益忌且惧,又为忠贤谋,必急杀两公。
在《封太子少保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碧衢左公墓志铭》中,刻画左光斗与父亲碧衢公心灵相通,视死如归,栩栩如生:
逆珰魏忠贤者方张乱政,中丞(左光斗)忧之,日与杨公涟谋击忠贤。纳一疏怀中,痛胪忠贤三十二罪当斩,须杨公疏上三日乃奏之。俄为家僮福生者泄其事,忠贤因得先计斥公,并杨公俱为民。中丞既归,服褐衣拜公(其父碧衢公)膝下。公笑慰中丞曰:“儿安得是斑衣而舞之,真吾兒也。”中丞心知珰祸未艾,无免理。一日置酒,使小僮于公前作乐为商声,歌舞杨忠愍。忠愍者杨公继盛,以劾奸嵩得罪,死都市者也。公已晓中丞指,慨然叹曰:“杨公丈夫哉,即不知杨公父在何如者?且夫范滂母妇人也尚尔,须眉吾安能娖娖巾帼乎?”已而逮者至,中丞使人观公,容词坦施,不改往常。以是心益定,其在槛车也洒洒然。
“七君子之狱”,周宗建遭阉党迫害致死,倪元璐为他立传—《周来玉先生传》,特别强调,天启元年,魏忠贤还未登上权力巅峰,他就力排众议,警告朝廷,此人是大可寒心的隐祸。倪元璐写道:“逆阉魏忠贤者时犹名进忠,方用事,与上保姆客氏朋倚为奸。然人犹以为易与,云此壁鼠耳,无能为也。公曰:‘不如,虺已为蛇,乘雾则不可制。”周宗建愤然上疏:“千人所指如魏忠贤者,目不识丁,心存叵测,借皇上之震迭以肆机锋,假窃蔽炀,邪正颠倒。朝端之上壅蔽将成,声影之通,毒流已甚,而巧立虚名,上无顾忌,离间起于蝇营,谗搆生于长舌,其为隐祸大可寒心。”从“疏上,忠贤恚甚”推断,周宗建显然击中了要害,魏忠贤企图矫旨惩处他,由于内阁首辅叶向高多次回护,他才得以幸免。倪元璐接着写道:“时正人尚多在位,忠贤等谋悉去之,乃援进党徒,弹击四出。公患之曰:‘羽翼既成,祸不远矣,吾不惜死。因复上言:‘臣观先朝汪直、刘瑾其人,虽皆枭獍,然幸言路清明,臣僚隔绝,故不久终败。今乃有(其党户科给事中)郭巩者接连胶合,取旨如寄,权珰之报复反借言官以伸,言官之声势反假中涓而重……忠贤且横行愈甚,奸谋愈深,臣若尚顾微躯,不为攻击,将内有忠贤为之指挥,旁有客氏为之操纵,中有(太监)刘朝等为之卖威,而外复有巩等从而蚁树蝇集,内外交通,驱除善类,天下事尚忍言哉?”后来的事实证明,周宗建的预判是准确的,眼光是犀利的,无怪乎倪元璐要对他推崇备至了。
力陈销毁《三朝要典》
魏忠贤指使亲信炮制《三朝要典》,企图用篡改当代历史的手段,为镇压异己势力制造舆论。他的重点就是全面推翻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结论,为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邪恶势力湔白。
御史杨维垣首先提出这个话题,诬陷处理梃击案有功的王之寀,魏忠贤立即以圣旨的名义把王之寀革职为民。给事中霍维华比杨维垣更进一步,着眼于一大批“邪臣”,全面推翻三案,矛头直指刘一璟、韩爌、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王之寀、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等人,显露腾腾的杀气。无怪乎魏忠贤要大声喝彩:“这本条议一字不差!”
天启六年正月开馆纂修《三朝要典》,几个月之后,炮制完成,由礼部刊刻发行。全书围绕三案展开,卷一至卷八,梃击;卷九至卷十六,红丸;卷十七至卷二十四,移宫。卷首有三朝要典序、圣谕、圣旨。所谓御制序,其实是内阁首辅顾秉谦草拟的,企图以“钦定”的形式来钳制舆论,镇压正人君子。吴应箕《启祯两朝剥复录》说得好:“故三案者实一事也,而借三案以杀人者实一事也”,“故《要典》者逆珰借以杀人之书也”。“杀人之书”四个字,可谓入木三分。与此同时发生的“六君子之狱”“七君子之狱”, 从侧面印证这确实是一部杀人之书。
倪元璐多次撰写文章,表彰六君子、七君子的高风亮节。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左光斗准备弹劾魏忠贤三十二大罪,与之呼应。魏忠贤矫旨将杨公、左公革职为民,旋即又把他们逮捕,押入锦衣卫诏狱,用酷刑折磨致死。由杨、左二公牵连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诸公也先后被迫害致死。对杨、左二公的审判,与“三案”密不可分。倪元璐说:“三案之立议,始于梃击,中于红丸,终于移宫。此以杨公、左公为后劲。三案之承祸,始于移宫,而梃击、红丸以类而求之,此又以杨公左公为权舆。”可见《三朝要典》真是一部杀人之书。至于《三朝要典》颁布以后,发生的七君子之狱,迫害黄尊素、高攀龙、李应昇、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七君子,既与杨、左二公有关,更与《三朝要典》有关。
崇祯皇帝即位之后,严惩魏忠贤、客氏和崔呈秀,清查阉党逆案的斗争逐渐向纵深发展。如何对待披着先帝钦定外衣的颠倒黑白的《三朝要典》,在当时无疑是敏感的政治问题。就其内容而言,这部杀人之书充满了诬陷不实之词,必须彻底否定。要否定它,如何面对先帝的御制序,颇为棘手;如果绕开它,那么清查阉党逆案势必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崇祯元年三月,南京兵部主事别如纶首先触及这一难题,指出:仍然把《三朝要典》看作信史,还有是非可言吗?魏忠贤指使许显纯之流迫害杨涟、左光斗等正人君子的所谓供词,都记录于《三朝要典》,难道不应该删削吗?由于别如纶过于强调《三朝要典》断案多与皇上圣意矛盾,使得崇祯皇帝很不高兴,在朱批中反问道:有何矛盾?
时隔一月,翰林院侍读倪元璐再次提及此事,并且把“删削”升格为“销毁”,崇祯皇帝欣然同意。关键在于,倪元璐奏疏的主题是“公议自存私书当毁”,击中《三朝要典》的要害:此书并非天下之公论,而是魏忠贤之私书。义正词严,理直气壮。这篇《请毁要典疏》,秉持他一向的风格,尖锐泼辣,酣畅淋漓。他说: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于是逆珰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于是魏忠贤、崔呈秀诸奸,乃始创立私书,标榜为“要典”,其险恶用心在于:“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意思是说,《三朝要典》既是阉党分子仿效《元祐党人碑》炮制《东林党人榜》,殺害正人君子的法理依据,又是魏忠贤自封为上公的免死铁券。因此,他列举销毁《三朝要典》的四条理由:
一、“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
二、“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
三、“矫诬先帝,伪撰宸篇”,“假窃诬妄”;
四、“《实录》有本等之分,何事留此骈枝,供人唾骂”。
基于上述理由,他向皇帝建议,立即销毁《三朝要典》,开馆纂修《天启实录》,捐化成心,编写信史。
经过充分的舆论准备,崇祯皇帝逾越“御制序”的障碍,不顾“忍心狠手”之讥,于崇祯元年五月初十日,毅然决定销毁《三朝要典》,颁布谕旨:“可将皇史宬原藏一部取出毁之,仍传示天下各处官府学官所有书板,尽毁不行。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才不以此书定进退。”真是快刀斩乱麻,痛快淋漓,毫不拖泥带水,《三朝要典》从此退出人们的视线,彻底消除了它在现实政治中的影响,为清查阉党逆案扫清道路。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倪元璐功不可没。
不久,倪元璐升迁为国子监祭酒,有所条陈,均蒙皇帝采纳,雅负时望,位渐通显。内阁首辅温体仁奉行没有魏忠贤的魏忠贤路线,排挤正人君子不遗余力,倪元璐因此落职闲住。此前,讲官姚希孟参与清查阉党逆案,遭到温体仁打击报复,降职为南京少詹事。倪元璐写下《送姚孟长前辈赴南中》,为他送行:
为说人生非聚麋,长安道上恋何碁。
独饶识具三毛颊,不合时宜一肚皮。
文帝贾生时不见,神宗苏轼本相知。
知君能看钟山色,一样金门莫戒诗。
以贾谊、苏轼比拟姚希孟,何尝不是以贾谊、苏轼自许。说姚希孟“不合时宜一肚皮”,自己何尝不是“不合时宜一肚皮”。姚希孟逝世,倪元璐写祭文,慨乎言之:“君子所依,先生多才,忮者欲杀,亦以多才。”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亦以多才”而遭权臣忌恨。落职闲住期间,他写《家居即事》诗,抒发胸中郁闷:
闲来自觉颇仙仙,门外青山屋里泉。
收七百秫已了酒,卖三十饼不论钱。
攀花槛谏无春尽,卧月辕留到晓前。
如此豪酣如此韻,道人无不喜枯禅。
?“三做堂”:实做、大做、正做
崇祯十四年四月,皇帝下旨,召前大学士周延儒入朝。周延儒奉召,九月入京,出任内阁首辅,皇帝加他少师兼太子太师,进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出现中兴气象。周延儒自己也想以面目一新的姿态重现于政坛,俨然“救时之相”,向皇帝建议起用先前罢废的大臣,由郑三俊出掌吏部,刘宗周出掌都察院,范景文出掌工部。如此中兴气象,引来众人期许,正如万斯同《明史·周延儒传》所说:“中外翕然称贤。”
周延儒邀请倪元璐出山,倪元璐考虑时局艰难,婉言谢绝。他的回信直抒胸臆,别具一格:
—帝求旧德,天欲治平明甚,薄海歌舞之象,比于宋之再相温国(按:指司马光),物情则有然者。顾其势会微似不同,何者?熙宁弊政罢之而已,但一举手立致欢呼。若在今日,灭灶更然,先须措薪钻火。即如一日见上,为上言者,一及宽政,上必先责之足用;一及宥过,上必先责之致功。足用致功,非一日可副之责,而天下之以宽政宥过望老先生者,似不可须臾而待也。
—某窃谓难易之势,可以相权,在天下所求于老先生者,不必皆甚难,在老先生之所自处者,不必皆甚易。
—某鬓毛已衰,明农逾量,无论其他,即八十一岁老母在堂,万无出虎溪一步之理。老先生药笼中所最不足留意者,某一人而已。
倪元璐把周延儒的复出与司马光的复出,相提并论,希望再现一次“元祐更化”。不过他深知,周延儒面临的艰难险阻要大得多,必须重起炉灶,重燃薪火。他对周延儒人品不佳的弱点知之甚深,坦率地说道:“在老先生之所自处者,不必皆甚易。”并推说有八十一岁老母在堂,婉拒了周延儒的好意。
力挺周延儒复出的复社领袖张溥写信给倪元璐,劝他出山。倪元璐再次婉拒:“宜兴(周延儒)出山,比于温国(司马光)之复相。来教谓:向以第一流声望相推许。不知鄙性硁硁,不可为依草附木之小人,亦岂可为游光扬声之君子。猿鹤沙虫,各自存其本相耳。况弟臃肿日衰,只八十一岁老亲萦回胸中,遂无复扺掌掀髯之气。”
他的婉拒,并非畏难,而是无望。在给杨嗣昌的信中,流露出对朝廷衮衮诸公的极度失望:“以愦眊为老成,以顽钝为谨慎,以阴柔为和平,以肉食素餐为镇定,一切疆事朝事置之度外,而日与传灯护法之流弥缝补苴,以固其富贵。”在他心目中,周延儒也不过尔尔,所以他对张溥说:“鄙性硁硁,不可为依草附木之小人。”
当他看到清军南下,畿辅震惊,四方勤王之师纷纷入援,热血沸腾,立即奋然应召入京,出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崇祯十六年五月,皇帝特简倪元璐为户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同时起用冯元飚为兵部尚书,希望仰仗两位名臣,挽狂澜于既倒。皇帝在中左门接见倪元璐,对他说:“卿忠诚敏练,朕知卿久,诸奏议无不井井有条。古帝王用才致治,只一二人。”又说:“今擢卿户部,为朕力致太平。”倪元璐不负所望,为朝廷献计献策,把自己的施政纲领概括为“三做”:
一是实做—先准饷以权兵,因准兵以权饷,则数清而饷足;
二是大做—凡所生节,务求一举而得巨万,毋取纤涩,徒伤治体;
三是正做—以仁义为根本,礼乐为权衡,政苟厉民,臣必为民请命。
皇帝对于他的“三做”颇为赞许,褒叹为真学问之言、根本之计。得到皇帝嘉奖后,他在户部尚书办公室中挂上了“三做堂”匾额,还特地写了《三做堂记》:“崇祯十六年癸未岁五月十二日,上面咨臣元璐司计经画,臣元璐陈三说,一曰实做,一曰大做,一曰正做……”
历史学家黄仁宇的论文《倪元璐:新儒家官僚的“现实主义”》,对此的解读很有意思:“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后,倪元璐在三点原则上得到崇祯皇帝的认可:第一,财政管理必须是务实的,而不是仅仅纸上谈兵;第二,财政管理要体现公平;第三,财政管理必须集中在重大问题上。得到崇祯皇帝的同意之后,倪元璐把这三条原则写了下来,把它们挂在堂上。他甚至将户部尚书办公场所称为‘三做堂。显然,倪元璐將这些原则视为他与皇帝之间的协议,而这样的一种态度在明朝历史上之前从未有过。”真是神来之笔!
当务之急是“实做”,狠抓三件事:
一是“慎饷司以清兵”—先前的三饷(辽饷、剿饷、练饷)加派,一年共计一千二百二十万两白银,竭尽天下之力供养军队,军队却愈来愈弱。为了防止将校虚冒军饷,成立横跨户部与兵部的饷司,监督军饷开支,杜绝虚冒侵渔。因此必须清兵,核实士兵实数。
二是“并三饷以驭纷”—把辽饷、剿饷、练饷合而为一,统一征收,防止将校官吏借口练兵,侵吞军饷。
三是“定差规以杜竞”—不正己无以率属,不率属无以致功。为了防止户部下属各司官员苞苴舞弊,必须制订差规,由他亲率僚属在神祠宣誓。
至于大做、正做,强调的是理财的观念。前者强调的是:小生小节无益于数,求其一举而即可得数十百万,又必有利于国、无害于民者,锐意讲求,必图有济。后者强调的是:重在安民,奉行朝廷德意,宣仁义于天下。
八月,倪元璐向皇帝提出开源节流建议十条。其中“漕折”一条,将北京附近八府征收的田赋银两,改征本色(粮食),以抵充江南漕粮的数量,给予价格优惠(以七当十)。可谓一举两得,既使近畿农民获利,又减轻了江南运送漕粮的沉重负担。其中“洋政”一条,主张开征对外贸易进出口税,可使朝廷少收养兵之费。
倪元璐的财政改革时间虽短,成效已经显现。正如黄仁宇所说:“在一六四三年农历八月,倪元璐成功地制订了次年的军费预算,预计收入将低于一千六百万两白银,而开支将超过两千一百万两白银。倪元璐建议通过增加售盐、折银赎罪、出卖官阶等法弥补其间不足。他还敦促崇祯皇帝提升那些负责粮储官员同时对兵部和户部负责。倪元璐希望,通过户部、兵部的紧密联系,军俸军需最终能按照军队实际人数发放,而不是纸面上的人数发放。实现这个目标,也许要花费两年时间。然而倪元璐在户部尚书任上的九个月中,有两个军队将领将他们的浮夸的军队人数减少了一百三十万人。”
倪元璐的所作所为,表明了朝廷对于力挽狂澜并没有丧失信心。崇祯十七年二月,皇帝朱由检下诏罪己。这次的罪己诏,比以往更加深刻、更加诚恳,把局面瓦解的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一再说“朕之过也”:
—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者,皆朕之过也。
—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咎者,又朕之过也。
—使民室如悬罄,田卒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
皇帝全方位检讨自己的过错,力图收人心、养民力,挽救王朝的命运。可惜,他觉悟得太迟了,所有的正心诚意,不过是一纸空文,是于事无补的马后炮。
君亡与亡,以身殉国
黄宗羲《南雷文定》谈到明末系天下安危的六位名臣:刘宗周、黄道周、范景文、李邦华、倪元璐、徐石麒,推崇备至:“崇祯末,大臣为海内所望,以其进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刘蕺山、黄漳海、范吴桥、李吉水、倪始宁、徐檇李,屈指六人。北都之变,范、李、倪三公攀龙髯上升,则君亡与亡。蕺山、漳海、檇李在林下,不与其难,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饿死,漳海以兵死,檇李以自磬死,则国亡与亡。所谓一代之斗极也。”
倪元璐在户部尚书任上竭尽全力,为国理财。他虽是一介文人,却始终秉持学问与事功的统一,在此国家多故之际,农田水利、边防厄塞、钱赋出入,既是事功也是学问。一些高官对他多所非议,以为他不适合担当户部尚书,皇帝却多次对他进行表扬,维护他的威信。张岱《石匮书后集》写道:“噂沓者日益进:‘词臣不任钱谷,劝上撤大司农(户部尚书),还讲幄。上曰:‘倪尚书好官,肯任事,但时势甚艰,未能速效。即撤,谁代之者?诸臣结舌。上一日品诸臣,至计臣(户部尚书),笑曰:‘计臣却好有心思做文字,且公忠体国无如计臣者,而诸臣排之不已。”
皇帝朱由检认为倪元璐是好官,肯任事,公忠体国,但是迫于压力,他妥协了,解除了倪元璐户部尚书职务,专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倪元璐并不气馁,恪尽讲幄的职守,直至一个月后以身殉国。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农民军抵达居庸关。监军太监杜之秩和总兵官唐通,不战而降,轻易地让出捍卫北京的最后一道关隘。次日,农民军攻下昌平,当天夜晚沿沙河挺进,直达北京外城平则门。兵临城下,原先看上去似乎上下一心的官僚群体,迅速分化瓦解。一些投机分子秘密策划应变措施,司礼监太监曹化淳和兵部尚书张缙彦等文武大臣“公约开门迎贼”(一致约定打开城门迎接农民军)。三月十八日,守卫宣武门的太监王相尧、守卫正阳门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守卫齐化门的成国公朱纯臣,按照“开门迎贼”公约,不约而同地打开城门投降。到了夜里,农民军控制了整个内城,离紫禁城只有一步之遥了。三月十八日后半夜,也就是三月十九日子时(凌晨一时左右),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司礼监太监王承恩陪同下,来到煤山(今景山),在寿星亭附近的一棵大树下,上吊自尽,王承恩随之上吊殉难。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黎明,人马喧嘶,农民军大部队进入北京城。中午时分,闯王李自成头戴毡笠,身穿缥衣,骑乌驳马,在一百多骑兵簇拥下,进入德胜门。太监王德化带领宫内残存人员三百人,在德胜门迎接。太监曹化淳引导李自成和他的随员牛金星、宋献策、宋企郊等,从西长安门进入大内,改朝换代的时刻到来了。
突如其来的政局剧变,雷霆万钧的巨大压力,使得明朝官僚集团迅速分化瓦解。大多数官僚贪生怕死,留恋荣华富贵,便向新主表示了改换门庭之意。一部分崇尚传统士大夫气节的人,选择了杀身成仁的归宿。他们当中,有勋戚六人,文臣二十三人。倪元璐是二十三名文臣中的佼佼者。
无论是作为户部尚书,还是作为皇帝的讲官,倪元璐始终关注京城的防务。形势危急时,他写诗给负责京城防务的襄城伯李国祯,激励他尽心尽责:
上将星光依太微,隆墀召虎拜稽时。
此来不是闲钟鼓,为听彤弓三奏诗。
遗憾的是,李国祯并没有尽到责任,还是成了“闲钟鼓”,听任京城陷落。
京城陷落后,倪元璐身穿纱帻衣,北向拜阙,朗声说:“臣为大臣,不能报国,臣之罪也。”又南向再拜,遥辞南方家乡的老母。然后换上便服,祭祀汉寿亭侯关公像。
门弟子金子廷问:何不出外举兵图光复,奈何轻自掷?
他回答:身为大臣,而国事至此,即吾幸生,何面目对关公?
于是他在案头题字:“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又转身对家人说,必须等到大行皇帝殡殓后,方可收吾尸。说罢,倪元璐从容走到厅前,上吊自缢。众人想上前解救,老仆哭着劝阻:此主翁成仁之日,嘱咐再三,勿可违命!
倪元璐杀身成仁,决非一时冲动之举。他在崇祯元年写《首论国是疏》时,就留下诗篇,表明以身许国的决心:
世局枭卢喝,以官注者昏。
黄师呵自了,孔子击夷蹲。
谁任千秋担,公推五父樽。
无将忠义死,不与吃河豚。
与顾予咸一起编輯《倪文正公遗稿》的会稽门人唐九经,如此点评这首诗:“落语收住通篇,生平品概不觉骨露,先生殉节之志,熟且久矣。”由此可见,他的以身殉国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抉择—“无将忠义死”,“熟且久矣”。所以黄宗羲把他与范景文、李邦华三公,称之为“攀龙髯上升,则君亡与亡”。
李自成得知这一情况,传令箭告诫:忠义之门,勿行骚扰!
黄道周获悉噩耗,叹息道:“呜呼,以天子十七载之知,不能使一词臣进于咫尺;以五日三召之勤,不能从讲幄致其功,卒抱日星与虞渊同殒。呜呼,岂非天乎!”对身处乱世的挚友难以为朝廷一展才华,感慨不已。
南明弘光皇帝抚恤死节诸臣,下诏褒奖倪元璐忠烈第一,赠特进光禄大夫太保吏部尚书,赐谥号文正。
清初,顺治皇帝发布一篇洋洋洒洒的祭文:“维尔元璐,遭时不遇。尔骨欲寒,尔名不朽……寇躏都门,维绝柱崩。君死社稷,而尔死君。呜呼!衣裳楚楚,结缨不苟。附髯攀鳞,喜随君后。泰山鸿毛,死为重轻。畴能似尔,不愧科名。地有河岳,天有日星,尔名并垂,振古如生。”把倪元璐的气节比拟为河岳日星,赐谥号文正。乾隆时,为避讳“雍正”,《四库全书》把他的《倪文正集》改为《倪文贞集》。文正或文贞,在表彰人格这点上,并无二致。
不同时代不同集团对于倪元璐的表彰,如此一致,绝非偶然,其中必有共同遵循的道德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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