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之季,人心也似乎变得飘忽不定。诗人们伤秋,我从少年时开始,却是每到春天便心下惶惶—眼看大自然即将带来新一轮的灿烂生机,我却总是更加强烈地感受到,那一去不回头的岁月和时光,还有那一去不回头的,永远也无法再次踏入的河流。
这几天翻来覆去循环聆听的,是马友友演奏的埃尼奥·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的电影音乐。在细雨飘洒的早晨,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莫里康内的音乐不再让人感到冰凉刺骨,而是突然间温柔起来,轻轻地抚慰着人的心灵。这张CD上有十几首曲子,分别是十多部电影的插曲。我只看过其中的《天堂电影院》和《玛琳娜》。于是,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也便将电影找来看。《馬友友演奏莫里康内电影音乐》CD 唱片,Sony Masterworks,2010
一、《战火浮生》(The Mission)
瀑布。从天而下,遮天蔽日的大瀑布。几个小小的人形,从树木繁茂、青苔丛生的山涧中走过。最近我重新看完了《故园风雨后》(Brideshead Revisited),杰瑞米·艾恩斯扮演的查尔斯穿着军装,回忆起从前的自己和塞巴斯蒂安,两个身长玉立的英俊少年,各自一身剪裁考究的学生装束,在牛津的校园里,在贵族的大庄园里,儿女情长,缠绵不绝的风花雪月。瞬息间,同一个瘦骨嶙峋的杰瑞米·艾恩斯所扮演的加布里埃尔,身着褴褛的长袍,背着小小的行囊,在瀑布的激流中徒手攀爬,为的是寻找一个印第安部落。
恢弘的瀑布,加布里埃尔在悬崖上奋力攀爬的小小人影,莫里康内的音乐在山谷间飘起,不像是人间的声音,而像是来自天外。这广袤的山谷中宏伟的瀑布,令人心中油然产生出对大自然的敬畏。加布里埃尔在茂密的雨林中坐下,开始吹他的双簧管。瘦长脸的,天生自带忧郁、失恋和苦难的杰瑞米·艾恩斯,在丛林中兀自吹着双簧管。和马友友从大提琴上拉出的流畅的《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不同,他的笛声中带着犹疑和惶惑。周围是一群手持武器、充满戒备的印第安瓜拉尼丛林土著。
一名武士夺过了他的双簧管,一把折断,愤怒地扬长而去。但另一名武士拿起折断的乐器还给了加布里埃尔,然后一群瓜拉尼武士友好地簇拥着他们而去。音乐传递了某种信息,让他们相信了这个陌生的吹着双簧管的异乡人。
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罗德里戈·门多萨,从前是雇佣军、奴隶贩子,因为嫉妒杀了人。这一切并不犯法,包括杀人—决斗在当时依然合法。但他知道,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门多萨跟随加布里埃尔来到瀑布上面的印第安部落以后,随身拖着沉重的一包重物,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这部电影是一部史诗,题材上和《走向非洲》《阿拉伯的劳伦斯》类似,但名气似乎不如那两部,大约跟非洲、中东相比,南美洲在我们心理上的距离更远,若不是循着莫里康内,我不会看到这部电影。马友友
前一阵子刚看过《天伦之旅》(Everybody is Fine)中进入暮年的罗伯特·德尼罗的表演,妻子去世后无所依托,拖着一只行李箱四处看望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们却各有各的生活,似乎让他成了多余的人。罗伯特·德尼罗在那里表演出的温情,深深地触动了我,更强烈地让我回想起他年轻时扮演过的凶狠的黑帮头目,比如他在《铁面无私》(The Untouchables,这部电影的插曲也收入了这张CD)里面扮演的黑帮老大阿尔·卡彭。而在《战火浮生》里,他扮演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人物,暴力、凶狠和温情、人性在他身上同时存在。
奇妙的是,我一向偏爱客厅书房中衣冠楚楚、气定神闲的绅士书生,从这部电影中,却发现这一群胡子拉碴、浑身泥泞、在亚热带的暴雨中踉跄前行的修士、杀手、暴徒和瓜拉尼武士们,都充满了粗犷隽永的男性美。杰瑞米·艾恩斯自不必说,就是本来不算英俊的罗伯特·德尼罗,他饰演的门多萨在接受命运的惩罚之后,脸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安详平和的光彩,他长发垂耳,黑发黑须,越发衬得他的脸周正停匀,天庭饱满;随着故事的发展,他脸上那种安详平和中又散发出一种超越此生此世的光芒,让他在邪恶面前升华成了一个伟大的悲剧英雄。电影《战火浮生》剧照
除了杰瑞米·艾恩斯、罗伯特·德尼罗,比较面熟的男星还有连姆·尼森(Liam Neeson)和艾丹·奎因(Aidan Quinn)。这部电影中唯一有些室内英俊小生味道的是艾丹·奎因,一九八六年时艾丹·奎因只有二十七岁,正值青年男子风华正茂之美的巅峰,而他的年少英俊,恰恰又是这部电影中的悲剧的一个部分。他的戏份不多,几分钟内就演绎出了复杂的感情纠葛和兄弟阋于墙的惨烈,然后就像一颗彗星,灿烂地闪过之后骤然熄灭,恰如青春的美丽转瞬即逝。
和《走向非洲》《阿拉伯的劳伦斯》类似,我知道,这只是一部电影,其中的历史,哪怕是百分之百地真实,也必须置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进行批判性的考量。然而它又毕竟只是一部电影,我既不期望它完全再现历史,也不期望它解决人类在现实世界不曾解决的冲突和恩怨。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些勇敢的人们,面对着残酷的征服者的蛮横和枪炮,在一片陌生的天地里,相濡以沫地挣扎着走完他们辉煌的人生。陪伴他们的,祭奠他们的,是莫里康内那超越时空的天籁之音,缥缈空灵,有些段落几近圣歌,伴随着瀑布的喧哗,在热带的山谷中旋绕。
马友友如泣如诉的大提琴声,一丝一丝地抽出人心中郁积的层层块垒,某一个音符轻微一颤,突然就打开了泪水的闸门,泪眼婆娑之后,又忽觉云开月朗,千种离愁,万般恩怨,都烟消云散。
二、《海上钢琴师》(The Legend of 1900)
不经意间,我看见了你,发现了你的美丽,我心中对你充满了感激。
这部电影,片名本意是“1900的传说”,故事主人公的名字叫“1900”,一位从来不曾涉足陆地的海上音乐家。电影开头,却更像是一首散文诗。浓雾中,旁白说,不管哪一艘船,总会有一个人,首先看见她。
美丽的自由女神。女神身后,是纽约的地平线。浓雾之中,灰色的地平线,是纽约的剪影,就像我从小就频频梦见过的远方的城堡,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一个梦想总会有完满结局的地方,这儿美丽如梦幻,完美如传说,这儿凝集着人们最热烈的期冀,最患得患失的惶恐,最难以忘怀的记忆,最难以抹去的遗憾,是离人心最柔软的角落最近的地方。
那第一双看见纽约的眼睛,从童年开始,命中注定,就会看见纽约:“总是有那么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人。说不定他正好坐在那里吃东西,或者是在甲板上漫步。说不定他正好在那里整理自己的裤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往海里匆匆看了一眼,就看见她了。然后他就愣在那个地方,他的心跳也加快了。每次都这样,我发誓,真的每次都是这样。”
马克斯·图尼,一名小号手,钢琴师的朋友,向我们讲述这位钢琴师传奇的一生。
《海上钢琴师》,与《天堂电影院》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三部曲,是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托雷的代表作。莫里康内谱写了电影主题曲、插曲和钢琴家即兴弹奏的所有乐曲,其中很多曲子模仿的是二十世纪初的早期爵士乐风格。收入马友友演奏的这张CD的是Playing Love。
一名在船上干苦力活的黑人丹尼,晚宴之后,在凌乱的酒桌间爬行,希望找到富有的乘客们丢下的贵重物品。贵重物品没有,他找到的最值钱的东西只是一支雪茄。然后是一个美丽的婴儿。乘客们都下船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丹尼相信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要来找他,于是他尽心尽意地把他收留下来。《海上钢琴师》电影海报
Playing Love的音乐舒缓,轻柔,不想惊扰了舷窗后面那个美丽的女子。
马克斯·图尼第一次与成年钢琴师会面,一个胖,一个瘦,马克斯被风浪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在船上长大的钢琴师则依旧沉着安稳,风度翩翩。他让马克斯打开钢琴腿上的开关,就这样在上下左右不停颠簸的船舱里,随着船身的晃动,钢琴在大厅里四处滑动,而钢琴师的手则一直潇洒地弹奏着,音乐像行云流水一样舒畅优雅地倾泻出来。
渐渐地,他们适应了风浪的节奏,于是钢琴带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与颠簸的游轮和喧嚣的大海跳起了华尔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陆地上的人浪费太多的时间问为什么。冬天来了,你巴不得是在夏天。夏天来了,你又对冬天充满恐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孜孜不倦地旅行。”电影《海上钢琴师》剧照
钢琴打擂的时候,挑战者杰利·罗尔·莫尔顿身着洁白西装,黑色背心,高昂着头,缓缓地走进大厅。此时的音乐充满了喜剧色彩,恰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在打谷场上神气活现地向别的公鸡挑战,向母鸡们逞强示威。杰利是爵士钢琴家,声名如日中天,江湖人称他发明了爵士乐。
“1900”戏谑地重弹了杰利刚刚弹过的爵士曲子,最后一轮,认真弹起来,快速的弹奏,令人眼花缭乱,恍然觉得那是两个人在合奏。掌声响起,他在钢琴决斗中击败了杰利。
海上钢琴家名声在外,录音公司带来了他们的设备,要为他录音。就在他漫无目的地弹着几个音符的时候,他侧脸往舷窗看去,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于是他的手舒缓下来,万般温柔地弹出了Playing Love。
他记得她的父亲,几年前在这艘船上和他一起吹奏过。她请他来访问他们,在岸上。
为了她,他第一次下船。他甚至不知道怎样下船。走到舷梯中间,他审视着纽约的摩天大楼。蓦然间,他将自己的礼帽抛入大海,返身回到了船上。
游轮即将被炸毁时,马克斯带来了留声机,在一层一层的废墟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动人的Playing Love。这是海上钢琴家给这个世界留下的唯一一首曲子。
马克斯胖胖的身材,虚胖的脸,总是带着焦灼或者急切,电影中有很多他的镜头,而且都是头部大特写,镜头对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还像有什么问题,眼珠会失去控制,颤抖着游移几圈,然后再重新聚焦。
平时看电影时对这样的镜头很敏感,可能会因此无法看下去,这次却毫无抵触,大约是因为他脸上的真挚,更重要的是,这或许是导演有意所为,马克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脸,就是为了衬托“1900”脸上的纯净和超然。
扮演海上钢琴家的是英国演员提姆·罗斯(Tim Roth),每看一部电影,我似乎就能发现一名出色的英国男演员。提姆·罗斯的眼睛很有特色,看起来互相之间距离有些近。因为有马克斯的衬托,他的气质显得十分超凡脱俗,尤其是他的眼睛,形状有些细长,有点单眼皮,却不是亚洲人的那种单眼皮;他儒雅的风度和恬淡的神情,时时让我想起拉斐尔的画—他的几幅自画像都是这样的神情,还有他的圣母像,也都是這样的神情,不食人间烟火、悲天悯人的神情。
故事结束了,我们想不出它的意味,不知道钢琴家为什么作出这样的选择,也和马克斯一样,不知道自己在那样的场景下应当如何应对,于是,又有音乐声柔曼地响起,告诉我们,没有关系,一切发生的,都是最好的。
“让我无法前行的,不是我看到的东西,马克斯—而是我没有看见的东西。”
……
“陆地?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过于美丽的女人,过于漫长的旅程,过于浓烈的香水……它是我无法演奏的音乐。我不能离开这艘船。”
三、《美国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自以为看过的电影不少,《美国往事》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马友友的这张CD里收入了四首《美国往事》的插曲和主题曲,听得熟悉以后找来电影,原来这是又一部被我错过的美国经典。
主角又是罗伯特·德尼罗,在电影里叫大卫·阿伦森(David Aaronson),外号“面条”(Noodles)。忽然想到,莫里康内为之作曲的电影很多都有罗伯特·德尼罗,大约这和罗伯特·德尼罗是意大利后裔不无关联,只不过,他在这部电影中的角色不是意大利人,而是犹太人。
电影一开始,就是一个年轻女子被近距离枪杀,另一个人被人狠揍,满头鲜血,满脸恐惧。第三幕是一家鸦片烟馆,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一群瘾君子,包括几位年轻貌美的白人女子,墙上则是露骨的春宫画。若不是顺藤摸瓜看莫里康内作曲的电影,这样的电影我不会看下去。埃尼奥·莫里康内
莫里康内的音乐早早地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无形之中,给这些人物增添了人性的血肉,让我们相信,这些人,这些小偷小摸、手脚不干净、满嘴脏话的孩子,这些不务正业、一心通过歪门邪道发财的青年,还有这些动刀动枪、随时準备以暴力达到自己目的的黑帮分子,都是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爱有恨的人,他们的挣扎,就是我们的挣扎,他们的堕落,也是我们的堕落。
在一场黑帮火并中,“面条”失去了朋友。他买了一张单程汽车票,站在进站的门前,墙上的招贴是各式各样的男女。镜头再闪回时,“面条”已经垂垂老矣,头发灰白,老态龙钟,墙上的招贴是一只红色大苹果,和一个大大的“爱”字。他回来了。
亚马逊Prime上是二百二十九分钟的版本,故事的精华悉数保留。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面条”要复仇,要找到真相,就像他在《教父》中扮演的年轻时的唐·科莱昂。电影《美国往事》剧照
年轻的“面条”,躲在洞口后面偷窥着美丽的德波拉,德波拉其实心知肚明,故意向他显露出她正在发育中的少女的精美绝伦的后背和臀部。“面条”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小头目,但他也是个书虫,关上厕所门躲着看闲书的时候,手里捧着的是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
这部电影是由黑帮人物哈利·格雷写的半自传体小说《贫民区》(The Hoods)改编而来的,哈利·格雷从两部美国文学经典中吸取了灵感,一部就是《马丁·伊登》,另一部则是F.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面条”的心思跟马丁·伊登和盖茨比一样,盼望着发财、成功,然后赢得骄傲的公主德波拉。
逾越节那一天,所有的犹太人都前往犹太会堂祈祷,只有德波拉留下来一边看店一边练习芭蕾。“面条”尾随着她,而她也无师自通地懂得诱惑,为他将门半开半掩。又是在那个杂物间,“面条”上次偷窥她跳舞的那间储藏室里,他们并肩坐下,背后是一片摆放得整齐而随意的各样水果。
水果看似随意,其实却大有深意。两张年轻的脸,纯净而充满期待。德波拉手里捧着《圣经》,念起其中最动人的情诗《雅歌》。人类的少年时代,如同中国的《诗经》时代,人类的祖先们依然天真烂漫,毫不掩饰地对异性大胆倾吐着自然的爱慕和骄傲:“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他的肤色像是至精的金子。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恃宠而骄的小女子还顽皮地加上自己的调侃:“尽管他从去年十二月以来一次都没有洗过头,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子眼,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他的腿好像白玉石柱。他穿的裤子那么脏,脏得裤子自己都能站立起来。说起来他还是很可爱的。但他总会是一个没用的小无赖,所以他永远不会成为我的良人。太可惜了。”
小儿女情窦初开,这是电影中最动人的初恋场景。天真无辜的水果,原来是最淳朴奔放的男欢女爱的象征。扮演少女德波拉的詹妮弗·康纳利(Jennifer Connelly)一九七○年出生,拍摄这部电影时才十三四岁,她完美的椭圆形脸上没有一丝瑕疵,未涉世事的眼中,也是一片天然的纯净。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杂物间的记忆成了“面条”唯一的救命稻草,帮助他度过漫长的艰难时光,初时充满希望,最后是完全绝望。
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刚刚开始初吻,却受到打扰,戛然而止。外面有了纷争,“面条”必须离开。德波拉的表情告诉我们,她已经知道,这个少年永远不会真正属于她。等“面条”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匆匆赶回,德波拉的门已经关上。
就像盖茨比永远无法企及对岸绿光中的黛西的豪宅,德波拉的神情也告诉我们,“面条”永远无法企及她将要到达的世界。
于是,暮年“面条”那苍老忧伤的眼睛,从调皮少年当年偷窥的墙洞里,越过时空,看见了杂物间跳舞的美丽少女,主人公心目中一切美好梦想的象征,德波拉。《德波拉的主题曲》在电影中反复出现,倾诉的就是这无尽的爱恋、绝望的期盼、刻骨铭心的悔恨和难以释怀的无奈。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