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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20712
赵穗康

  

艺术超越日常物质生活的因素?



  艺术为什么如此感人?它不能吃不能住,一点实际功用也没有,也许正是这种无用之处,使得我们离它不可。在这个连艺术也是商品的拜物主义世界,艺术可以摇身变为奇货,可以假道金钱标榜成功,更是可以被人消费滥用。现世的逻辑似乎是非全无,负负得正。可是定神再看,事实并非如此。艺术以金钱为盾,就像罪恶以金子为护,连胡作非为都是时髦之“酷”。艺术是街角的垃圾,也是投机的股份,倒霉的艺术总被利益烟熏迷惑,所以现世从来不得正身。这是一个如此滑稽,让人笑出泪水去哭泣、痛得不行去解脱的悲喜剧目。然而,艺术又是点金的魔术,它能物化非常之物,神化日常之陈腐。艺术的神奇,就是可以跨越现实计较的度量标准,远离绊手绊脚的日常琐碎和利害冲突。梵高《向日葵》(1888)

  我们努力工作,每年每月计算逐渐增值的银行数目。我们考虑房租的高低和买卖房产的利弊,我们犹豫投资的价值和计算税收的回扣。一天,我们终于买下一个住所,拿上钥匙,开门进屋那么一个瞬间,心满意足的慰藉,是兢兢业业计算的报酬和理所当然的结果,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支付平衡和逻辑现实。

  与之相反,我们突然有个片刻,无意听到巴赫(Bach)《帕蒂塔》(Partita)一首,看到梵高(Van Gogh)《向日葵》一幅,如果我们有幸身心开通,就会突然面临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拥有和没有计算过的心满意足。这是非现实的艺术和非物质的精神,是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的可能。我们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神奇,感觉不知所措却又无缘无故地喜欢感动,我们不知何去何从,却又体会勾心勾肺的亲近神通,它没头没脑忽然出现,倏然消失无影无踪。这是一个无区别的虚幻切实,没有拥有,也没不拥有,没有什么应该,亦没什么不应该。拥有是个奇怪的归宿,应该是个理念的莫名。因为没有现实的加加减减,所以一和一和二只是一种状态,一和二之间没有加减等于的因果关系。因为只是状态,所以前因后果的逻辑和拥有被拥有的关系都不存在。艺术是个怪物,无欲不求,与之共处,放弃一切,万物共存。这不是交易公平的劝世良言:有“愿望”就得先放弃,要上天堂先做善事。这是一个没有上下左右、高低好坏、善恶苦乐的空空世界。平等这词太有烟火气味,因为没有高低,所以不需要去平;因为没有级别,更不用去等。虚无这词有点不着边际。那是可触可及的在,无常的真,有常的会,有就一笑,无亦一笑,因为他在,你不重要。

故事



  一次乘高铁从上海去北京,当时为了讲座,我在车上寻找音乐范例,当动车驶入南京车站的时候,正好听到海顿(Haydn)F大调的“Andante Cantabile”(《F大调弦乐四重奏》,Hob. III No. 17,Op. 3 No. 5 -“Serenade”,德国作曲家Roman Hofstetter作曲,海顿改编),我抬头看到车窗外面高耸明亮的车站,对面站台崭新的流线型动车;可是我的面前,出现的却是当年农场满是尘土的草屋,荒凉无边的蒿草丛中,倾斜独处的电线木杆和胡乱绑在上面的高音喇叭。

  四十多年前,国内公开场合还很难听到西方音乐,当时有个加拿大的室内乐团来访,曾经演过海顿这段音乐。我想,当年海丰农场的广播员一定是个乐迷,不时会把这段音乐偷偷塞进平时例行公事的广播里面。每当这段音乐由高音喇叭嘹亮地播发出来,顿然之间,整个海丰农场广袤贫瘠的原野,就会响彻这个毫无上下文的动人音响。可以想象,这奇特的声音,在当时音乐干枯的身心里面,刻下如何不可磨灭的印记。那时,只要知道广播要放这段音乐,我会马上躲进草棚院落,或者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倾心聆听这段与当时环境毫不相关,可又和我身心亲近无间的音乐。当时的我没有怨恨,也没苦恼,我任其蹂躏,静静地接受,尽管这段音乐只是海顿改编别人音乐的小品而已,但是不知怎么,每次听来都会莫名盈眶。

  可是没有想到,和当时身处海丰贫瘠的荒原一样,当我乘坐的动车驶入南京车站,这段音乐出来,我的眼前居然又是一片模糊迷茫。音乐突然把我真空,甩出锃亮崭新的现实世界,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环境,四十多年的间距无影无踪,音乐抹去了人世所有的物性差距,就在同样一个瞬间,同样一个信息,同样一个心神交点,音乐穿越时空醒目依旧,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改变。

  三十多年前在旧金山,当时既没身份又没钱,为了读书,我在波尔克街(Polk Street)上一家中餐馆打工。每天工作紧张劳累不算,而且经常被老板和餐馆同事嘲弄虐待。一天傍晚,从令人窒息的餐馆下班出来,街上完全两个景象,折射的晚霞把现实和幻觉一时凝固在朦胧的暮色之间(twilight),我穿过马路,戴上自己仅有的随身听,电台里面突然流出莫扎特的音乐,飘忽迷茫之间,我的眼水莫名其妙從身体每个细胞里面涌出—我永远不会忘掉那个瞬间,突如其来的情绪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痛苦悲伤,心如水珠一般清澈,人像空气一样轻盈。很多年来,我一直好奇,这种突如其来的天光来自何处?如果艺术还有一点蛛丝马迹的因果理由,也许就是因为艰难的人生现实和超然的神明之间没有时空的距离和逻辑的界限,尽管它的面目总在天上,但是它的神奇基因,就是我们身心最为隐秘的自己。

作为艺术家的巫师



  人类越是意识到物性自我的局限,越是迫切追求超越自我的精神世界。物质生存得以满足的我们,就会提出非生存的疑问。人性的本能是动态的否定之否定,是追求平衡和不平衡的生息,是精神物质的矛盾,是真实和梦幻的悖论。我们试图挣脱枷锁里的小我,我们向上眺望天空,向外寻找融化自己的大我,我们向内投入心胸,试图空无自身枷锁的躯壳。我们通过人性好奇的触角,穿越否定之否的人世风尘,向往大无大有的境界归属。这是我们身心的思维状态,也是物质精神的离合互动。

  我们的好奇追寻类似我们自己生命之外的另一个自然,艺术的创意由具体的自己超越自己。艺术就像炼金术的物化异变过程(alchemy),通过创意的艺术,我们由一个物象真实,模拟另外一个与之平行相关的物象真实。所以艺术在也不在, 模拟的艺术像也不像。

  我们探索艺术的渊源动机,追寻艺术的涵义功能,围绕艺术这个问题,似乎有团神秘的迷障云雾。然而,如果我们能够排除围绕艺术的社会标准是非和经济利益炒作,这个问题就会非常简单:作为创意的艺术,不是外在的努力,而是人性生存属性的一种本能,是生命存在的不得不。

  美国神话学学者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把跳大神的巫师看成最早的艺术家,艺术在精神的层面,通过人性本能的认知,冲破时空的限制,超越生命有限的自己,探索不可逾越不可言喻的无限。古人的图腾把神性寄托在另一个物象上面,巫师把自己变为一个妖魔鬼怪,目的都是跨越局部的界限,挣脱局部自我的枷锁,否定个别平常的自己—所有的宗教信仰、土著巫术,都有类似的精神灵性和感知本能。法国肖维岩洞壁画(公元前三万年)

  《这不是一只烟斗》(Ceci nest pas une pipe)

  我们人类文明永远在有限和无限之间纠缠不清。有限的我们在无限的威逼之下,自然而然向往衔接无限的永恒。我们通过各种方式途径,尝试跨越生死界限的可能。表面上,这是一种宗教心理,但是事实上,我们人类所有的努力,包括人文、艺术、哲学、自然科学以及人类所有的文明,内在的冲动和外在的成果,根子都在人性不拘局限的创意本能之中。

  所以艺术的创意,不是人生之外的一种能力,就像追求精神超越是人生苦短的本能。艺术创意的追求,探索模拟和我们生命平行的另一个真实的冲动,同样也是人性不可分割的部分。从这个角度,艺术并不等于创意,艺术更不拥有创意。创意的艺术是生命的状态,它在人生的任何层面,也在社会的任何领域。创意的形式无所不有,创意的人生无所不在。

这不是烟斗



  创意的艺术不是日常的计算精明,也没有功利的判断标准。有人给你一束鲜花,你会高兴;如果那是一堆凋谢的败落,你会失望,那是因为围绕鲜花表象的判断在起作用。相对于鲜艳饱满的花朵,败落凋谢的花木没有好坏区别,只有色彩形态的不同和对于真实体态的人生感悟和冥想沉思(contemplation)。审美没有现实功利之分,也没有社会道德权衡标准。艺术通过肉身体验人生具体,绕过功能实用,拨动灵性魂魄精神,审美不顾社会共识判断标准,避开即时价值,感知事物内在根本。

  画家雷尼·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这不是一只烟斗》提供的模糊空间和思辨可能,给予当代艺术家、评论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思辨角度。马格利特回答旁人质疑的时候说过:你能装我这只烟斗吗?不能,(所以)这只是一个再现(représentation,re-是重复的意思,présentation是展现的意思)。马格利特接下来说:我不得不在画上注明“这不是一只烟斗”,不然就是我在说谎。表面上,马格利特在玩一个物象和意象的概念游戏,但是实际上,他的绘画揭示了艺术内涵和艺术功能最为本质的问题。

  概念艺术家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一九六五年的《一和三个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从直截了当的角度,澄清了马格利特概念游戏的悖论, 区分了具体物象的本体和再现的物体图像以及文字概念之间的本质区别。尽管再现的物象来自原始的真实,但是,再现的物象不是原始物象的本身。无论艺术家运用哪一种表现形式,再现的真实和原本的真实关系:既相互相关,又相对平行。

  一只被画出来的烟斗,不是一只具有实际抽烟功能的烟斗。画家通过颜料画布,利用色彩线条重新造就烟斗的物象错觉。它是艺术家人为编织出来的另外,是现实的造物和化身,用柏拉图的话来说是美的理念。

  传统的雕塑,无论是用泥土还是大理石,不说泥土与人体生命的差距,就是大理石的洁白无痕,和人体肌肤相比,尽管美丽,还是纯得过分玲珑剔透,冷得不近血脉人情。泥是人体土的一面,大理石是人体灵的一面,但就不是人体肌肤的本身。然而,正是泥土地气的假借和大理石的纯净超越,艺术通过人体之外的媒体局限,通过视觉的造型和光影的错觉,传统艺术脱俗入俗的审美问题得以就地解决。传统雕塑所用的材料,给艺术家一个审美必须的前提,正是因为这个局限,再现的艺术是区别于现实的另一个审美世界。

创意的艺术



  创意的艺术是解构平常的非常,创意不是追求普遍真理,而是寻求普遍真理之外的破绽空隙。创意开阔视野平台,打破不断回归的平衡,爭取更加广泛的机缘途径。创意就像无意之中切割苹果,每个切面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个不同又是万变不离其宗。《一和三个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

  如果说图腾和仪式是最早的原始艺术,那么古人篝火边的舞蹈,以及民间的游戏娱乐和今天美术馆的“高级”艺术没有高低分界,更进一步来说,视觉形式的创意和思维概念的创意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从历史宏观的角度,艺术线性发展进步的理论没有确凿依据。人性创意的本能不甘寂寞,平衡静止之中必有悸动不齐,平常自然之中总有不寻常的奇特因素。这种本能就像走路的脚步,动态是跨出不平衡的一步,动态的延续在于不断打破平衡的不平衡。然而,动态的延续也是不断回归还要继续打破的平衡—这就是生命创意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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