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之夏,我去慕尼黑、萨尔茨堡等地进行音乐之旅,所到之处,尤其是歌剧院和音乐厅周围,纪念威尔第、瓦格纳诞辰二百周年的宣传海报比比皆是,集中上演这两位作曲家的歌剧成为当年歌剧节、音乐节的主题。而在上海,纪念威尔第、瓦格纳诞辰二百周年的演出也从年头一直延续到年尾。
二○一八年之夏的一天,上海电台古典音乐频道的一位朋友对我说,今年是法国作曲家夏尔·古诺(1818-1893)诞辰二百周年,要我参与一档纪念古诺诞辰二百周年的直播节目,我这才想起,原来今年是纪念古诺的大年!但奇怪的是,整个乐坛冷冷清清,几乎悄无声息,无人提及。是古诺不够纪念的级别吗?显然不是!这位写出《浮士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歌剧名作的法国作曲家,实在不应该被忘记。为了准备做电台的节目,我又重新梳理了一下古诺的生平,发现古诺原来生不逢时。
古诺与歌剧史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两位巨擘—威尔第、瓦格纳,仅相差五岁,几乎是同时代人。在古诺还未写出代表作《浮士德》时,威尔第、瓦格纳早已名扬天下,执歌坛之牛耳,尤其是后者,对法国音乐界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这是外部环境。
再说内部情况。十九世纪前半叶的巴黎,是世界音乐文化中心,不分国籍的各路高手云集于此,匈牙利人李斯特,波兰人肖邦,意大利人罗西尼、贝里尼、唐尼采蒂,都在巴黎呼风唤雨。即便是法国大歌剧的代表人物梅耶贝尔、法国轻歌剧的奠基者奥芬巴赫(比古诺小一岁),也都是出生于德国,尔后在法国功成名就的。也就是说,当时在巴黎音乐界唱主角的,大都是外籍名人。正是基于这种海纳百川的大度,才成就了巴黎世界音乐中心的地位。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巴黎的世界性必然会给在法国出生成长的作曲家带来巨大压力—要想出人头地,扬名乐坛,仅写出法国级的作品还不行,必须拿出世界级的名作。
古诺的音乐生涯就处于这样的“内外交困”之中,因此说他生不逢时,实不为过。
一八一八年,古诺生于巴黎的一个艺术之家,母亲是钢琴家,父亲是著名画家。他的音乐启蒙老师就是母亲。古诺十八岁时进入巴黎音乐学院,二十一岁即以清唱剧《费迪南德》获得罗马大奖一等奖,由此获得赴罗马深造的机会。罗马大奖在当时的欧洲很有名,专门授予文化艺术和音乐界的青年才俊,古诺的父亲当年就是以绘画获得罗马大奖的。父子同获此项大奖,也是一段佳话。
在罗马期间,古诺深入研究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作曲家帕莱斯特里纳(1525-1594)的宗教音乐,这对他以后的音乐创作影响很大。一八四二年,古諾回到故乡巴黎,担任了多个乐团和合唱团的管风琴师和指挥。在创作了一些乐队作品后,一八五○年开始,古诺进入歌剧创作领域。在音乐界,歌剧的地位举足轻重,甚至有“以一当十”的影响力。但古诺创作的第一部歌剧《萨福》并不成功,后来又写了《流血的修女》《屈打成医》等歌剧,也都无声无息。如果是一般的作曲家,也许早就罢歇了,但古诺却矢志不渝,屡败屡战,直到一八五九年,《浮士德》横空出世,才让古诺真正扬名天下,这年,古诺已经四十一岁了。在那个年代,音乐家若想出人头地,一般是二三十岁就出名了,写出《诺尔玛》的贝里尼甚至在三十四岁就去世了。古诺直到四十一岁才写出成名作,在当时的音乐界,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屈指可数的。因此,对古诺来说,《浮士德》的成功,颇有些绝处逢生的意味,而且后来的音乐史证明,正是《浮士德》确立了古诺作为法国抒情歌剧宗师的地位。一部成名作能够确立一位作曲家在音乐史上的地位,真正的举足轻重啊。
古诺的歌剧《浮士德》,取材于德国伟大作家歌德的皇皇巨著、诗剧《浮士德》,由法国当时著名的脚本作家巴比埃与卡雷撰写脚本(古诺的另一部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由这两位撰写脚本)。歌德的《浮士德》当时在欧洲影响巨大,是文化界里程碑式和标杆性的作品,各种艺术形式的改编甚众,仅在音乐界,比较有名的就有意大利作曲家博伊托的歌剧《梅菲斯托菲勒斯》、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戏剧传奇《浮士德的惩罚》、李斯特的《浮士德交响曲》和钢琴作品《梅菲斯特圆舞曲》、舒伯特的艺术歌曲《纺织女格丽卿》……所有这些改编作品中,无论是影响的深度还是广度,艺术成就还是上演率,古诺的歌剧《浮士德》都名列前茅。
歌德的原著《浮士德》内容庞杂、篇幅巨大、意境深邃,要改编成两三个小时的歌剧,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古诺主要截取了浮士德与玛格丽特、恶魔梅菲斯托菲勒斯之间的情节故事,拷问了人类永恒的困惑:欲望与诱惑、内体与灵魂。
古诺的《浮士德》分为五幕,大致情节是:年迈的哲学家浮士德皓首穷经几十年,寂寞空虚,备感无聊。他想享受爱情,找回自己的青春,于是求助于魔鬼梅菲斯托菲勒斯。梅菲斯托菲勒斯说,只要你能出卖灵魂,不仅能重返青春,还可以得到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姑娘的爱情。浮士德闻之大喜,即与梅菲斯托菲勒斯签下契约,并喝下梅菲斯托菲勒斯给他的魔药,刹那间浮士德果然变成了英俊青年。后来菲斯托菲勒斯又施展魔法,使浮士德得到了玛格丽特的爱情。但当玛格丽特怀孕后,浮士德却抛弃了她。玛格丽特的哥哥瓦伦丁知道后,谴责浮士德,与他决斗,却反被浮士德刺死。玛格丽特因受刺激而神经错乱,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而被囚于监狱,被判死刑。浮士德得知后深受震惊,他在梅菲斯托菲勒斯的陪同下进入牢房想带走玛格丽特。但此时的玛格丽特已神思恍惚,认不出面前的浮士德,任凭浮士德苦苦哀求,她都茫茫然不为所动,最后在高呼上帝的圣名后,玛格丽特气绝身亡。浮士德跪送玛格丽特升天,此时天上传来玛格丽特被赦免的歌声,而梅菲斯托菲勒斯被天使用剑刺倒在地。一场梦幻后,浮士德再度回到暮气沉沉的孤独寂寞之中……
歌剧中的三个主角,一个上天堂(玛格丽特),一个入地狱(梅菲斯托菲勒斯),一个寂度残生(浮士德)。
相比于博大深厚、包罗万象的歌德原著,古诺的歌剧可以说是独辟蹊径,他用浮士德与玛格丽特的爱情串连全剧,形式通俗,但故事和人物的内涵具有象征性和寓意,可称得上是一部魔幻抒情歌剧。它在音乐上最大的成功之处是将通俗性、抒情性(法式)、寓意性有机结合,既好听,又有深度。在古诺的《浮士德》之前,虽然法国的大歌剧曾经风靡过巴黎的舞台,但在整体的影响和传播力上,法国歌剧还难以与意大利和德国的歌剧抗衡—在可听性上,不如意大利;在深刻性上,不如德国。直到古诺《浮士德》的问世,才扭转了这一局面。首先,《浮士德》在整体框架上依然继承了法国大歌剧的格局、传统和特色,比如篇幅比较长(五幕),擅长芭蕾舞场景(全剧共有七八首芭蕾舞音乐)等,好看又热闹。当然,如果仅限于此,古诺也就只能与现在已很少上演的梅耶贝尔、阿莱维等法国大歌剧的代表人物为伍。古诺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超越了前辈,以其独特的歌剧思维和才华、精妙的配器、秀美绮丽的旋律,谱写出层出不穷的精彩唱段。一般来说,一部歌剧,如果有二三首精彩的咏叹调,已经很不错了,而古诺的《浮士德》几乎每一幕都有。我们依次来欣赏一下。
第一幕浮士德一开始的孤寂咏叹调已是先声夺人,接着他与梅菲斯托菲勒斯的二重唱也充满了戏剧张力。第二幕,瓦伦丁出征前深情演唱的咏叹调《告别家门》,向来是男中音的保留曲目。梅菲斯托菲勒斯充满拜金意味的《小金牛之歌》,更是后来的男低音几乎必唱的曲目。第三幕是全剧最重要的抒情场面(也由此可见古诺在结构上的独具匠心,既突出了重点,又起到了平衡全剧的作用),因此,精彩的咏叹调最多,如浮士德脍炙人口的男高音咏叹调《圣洁的小屋》、玛格丽特的花腔女高音名曲《珠宝之歌》以及叙事曲《图勒国王之歌》、浮士德向玛格丽特求爱的二重唱。即便是小配角西贝尔(暗慕玛格丽特者),古诺也为之写了段深情绵绵的咏叹调《花之歌》。第四幕,玛格丽特怀孕后,唱想念浮士德的咏叹调《纺车之歌》,伤感动人。接着梅菲斯托菲勒斯出现,嘲讽玛格丽特已不再是圣洁之身的诅咒唱段,令人毛骨悚然,预示全剧最后的悲剧将临。第五幕,瓦伦丁与出征的士兵们归来而演唱的《士兵大合唱》,气势雄壮、威武庄严,是男声大合唱的保留曲目。梅菲斯托菲勒斯再次助浮士德引诱玛格丽特的滑稽怪诞的《梅菲斯托菲勒斯小夜曲》,与上面提到的《小金牛之歌》,都是男低音几乎必唱的曲目。接着浮士德与玛格丽特的重逢二重唱,恍惚、迷离、伤感、如梦似幻。最后,浮士德、玛格丽特、梅菲斯托菲勒斯的终场三重唱《天亮时就要毁灭》,更成为全剧的高潮和豹尾。
一部歌剧,居然有十多段精彩的唱段,且品种齐全,形式丰富,有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次女高音(西贝尔)、男低音的咏叹调,有二重唱、三重唱、大合唱……这些琳琅满目的精彩唱段,大多成为以后歌坛的保留唱段—一部歌剧,能有如此出色的经典集锦唱段,在歌剧史上实不多见,更重要的是,古诺《浮士德》的音乐风格极具法国式的抒情,典雅、内敛、精致,影响深远,他也由此成为法国抒情歌剧的奠基者和开创者,法国音乐的纯粹捍卫者,并极大地影响了以后的马斯奈、拉威尔、德彪西……
古诺《浮士德》另一层的意义在于普及了歌德的《浮士德》。现在,还在读歌德原著《浮士德》的人可能已经不多了,但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仍源源不断地在全球乐坛上演。歌德真要感谢古诺了。有意思的是,古诺的《浮士德》完全是一部法式抒情歌剧,全不见德式的厚重,但音乐和剧情中的深邃寓意,又有别于以往的法国歌剧。还因为这是一部魔幻抒情歌剧,其中有非常大的詮释空间,这又为当今的舞台导演提供了长袖善舞、各显神通的机会,在我看过的现场演出和收藏的DVD中,该剧各种制作版本的神奇妙想互不雷同,在歌剧演出中也是独领风骚的。
古诺的《浮士德》于一八五九年三月十九日在巴黎抒情歌剧院首演时,即受到法国观众的如潮好评,场面火爆。一八六一年在德国达姆斯塔特上演后,更是受到一向严谨的德国观众的普遍欢迎,从此在世界各地的歌剧院不断上演。一八六七年,古诺又创作上演了另一部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其地位仅次于《浮士德》。而对大众来说,最为熟悉的可能是他的一首小品—根据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首中的前奏曲改编的《圣母颂》。客观而言,古诺有广泛影响的名作大概就是这些,这也许是他不够受到重视的原因之一。但就像文学史上有“一本书主义” ,古诺有一部歌剧《浮士德》,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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