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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雾中看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530
丁雨

  《棔柿楼集》中有一册名为《物中看画》,谐音为“雾中看花”,拈作篇名正合题旨。史事蒙尘,古物入土,目遇之际,总归灰头土脸,当然自带迷雾。便如《物中看画》中收录种种,墓中之画,物上风景,或残或缺,哪容得人一眼看清。不过诸多缘分的产生,靠的正是“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的耐心与好奇。“多看一眼”的下一步,便该是鼓起勇气要个名帖电话了。只可惜物不开口,画亦难言,蹉跎千年,如今雾霾深沉,欲登门而问芳名,“启门”假象却常让人晕头转向、徘徊辗转。

  而细细想来,名物研究的寻寻觅觅与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的情节暗合,亦算得上是一场超时空的相遇与寻找。音容笑貌,似曾相识,你的名字,一无所知。这等尴尬里,正蕴藏着名物研究试图点燃灯火、引人蓦然回首的动机。

一、文中之物



  扬之水先生对于物的兴趣,始自“读书”—既是于《读书》任职之时,亦是始自书本。中国文献卷帙浩繁,难以尽读,更难以尽通。人情世故,古今相类,易有共鸣,所难者,在乎文中之物。

  古今隔阂、四海异俗,一物多名、一名多指,于今日尚屡见不鲜,于文献之中当然更司空见惯。而求真于文史,又难以舍物求人。传统的文史书写虽然以人为核心,但归根结底,一切思想与关联,总有宿主,一切宿主,总要吃饭。人若是一根苇草,这根苇草首先要从植根的大地中汲取养分,然后再仰观星空或俯瞰大地,最后才能摇曳出点点滴滴的思想来。而一再追问的探索者,亦不难发现:历史源头处,物制约了人,也塑造了人;人利用了物,也再造了物。若无万物,人无以生存,无以立足,亦无历史与精神的创造。而在文史书写之中,如果缺少了物的影子,一切亦将支离破碎。《棔柿楼集》首册《诗经名物新证》,正是此类问题最好的说明。

  今人读《诗经》,美则美矣,但眼前云山雾罩,只见朦胧一片。故作深沉,绝非古意。《诗经》有相当部分取自民风,原与当世民歌类同,直抒胸臆、明白晓畅,比物喻事、触物兴词,无非是想让闻者更加会心易懂。然而历时千年,一番好心反倒弄巧成拙。信手拈来的普通俗语,反倒成了最难解的谜题。

  先贤于此类问题早有察觉,亦有论著。但扬之水之名物新证,相较前贤,又更进一步。对比前人或就物论物、或分类图考,扬之水更注重“文”与“物”的内在关联,以及“文”与“物”背后的宏大图景。《诗经名物新证》中有一篇《大雅·绵》,令人印象深刻。原诗所述,是周文王祖父古公亶父率领周人迁岐之事。自此一迁,周人日渐勃兴,遂成灭商大业。“大雅”之属,多为西周上层贵族所作。其以此事为文,自有赞美之意。从字面上看,诗文概括介绍了古公亶父迁徙、占卜、兴农、建庙、建城等事迹。音韵相叠,朗朗上口。反复阅读,所获不过如此大要。而诗中所列举之事,似也不过寻常。

  而当此诗歌落入扬之水先生之手,则诗文的每个字词均生发线索,与各类考古新发现相连,勾绘出丰满而细密的景象。如“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一句,可意译为“周人最初的生涯,从杜水、沮水到漆水”。止步于此,不过是又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作者在文中详尽考证杜水、沮水、漆水之所在与特征,辨析河名,勾勒出周人的迁徙路线,并进而分析了周原及其附近地区的地形优势。如此一来,周人迁徙的动机和效果,便不言自明,周人历史的舞台亦由此展现。又如“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一句,扬之水并未停留于“穴”指地下,“复”指住穴中的窖穴的解释,而进一步援引西北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众多半地穴房屋、窑洞式房屋、夯土房屋之例,勾绘出古公亶父初迁岐山创业艰难的蜗居场景,正与时人共鸣。又如“爰始爰谋,爰契我龟”一句,所谈及的是周人的龟卜。释及此句,扬之水先生几乎编举考古中所見龟卜之例,从凌家滩至于红山、从安阳小屯至于曲沃曲村,将龟卜传统乃至龟卜具体的操作手法一一举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若说,原诗将我们带入的是一片历史的远景,扬之水先生则用特写镜头,穿透纸背,借由一件件物事的前世今生,编织出周人的确切面孔。古公亶父筚路蓝缕的开创,原本已沉寂于晦涩古词之中,而在扬之水“文”“物”对应的来去穿梭中,又重新显耀出非同一般的胆魄气概来。而此诗本身,也因“物”的重现,回归于它原有的语境之中。这一语境本身,又寓示着观察“太王迁岐”一事“人”“物”互动的全新视角,自然能为史事的解读,带来新的启发。

  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为文亦为史,所见者既有中央之风,亦有四方民情,既有庙堂之高的典雅庄严,亦有江湖之远的纯真活泼。《棔柿楼集》以此开篇,据作者自述,乃因其为作者名物研究之始。然而以此为始,正彰显出作者于文史众物追根溯源、通览全局的雄心。不过,循此路径,因文求物,物不免限于文声。扬之水于此途日久,由此物而知彼物,自不囿于一格,文中有物,物亦可成“文”,这或许是观察历史的另一种方向。

二、物中之史



  国人对历史的兴趣源远流长,由文献而窥史,似是理所应当的路径。但而今被称为“历史”的文献却日益令人生疑。真实的历史似乎日日夜夜不倦地演变生长,在上一秒钟凝固成不变的群雕,可以任人围观。但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维度中的一举一动,在凝固的刹那便随风而散,无可回眸。而经过视线、脑海、笔墨、代码、“打印”、“复印”的层层盘剥,文献中再现的剧情与剧场已经变幻莫测。今日史家,在展开史书之时,绝不会轻信文字为他编织的历史图景,而往往在满腹狐疑的多次反刍之后,一再地拷问编撰者的身份、立场、目的、动机,进而确定文献可被使用的范围和可被相信的程度。历史的客观性饱受质疑之时,书写者的主观性则引起越来越多的兴趣—毕竟,“主观”反倒是客观存在过的态度与视角。

  正因如此,文字所记录的既非全部的历史,也并非全然真实的历史。想要从“史相”回归“史实”,或者扩展历史的范围,则不能不“动手动脚找东西”。“近代史学只是史料学”的激进态度,正是对这一困境的回应。傅斯年等人并未停留于口号,而是通过推动考古学、语言学、人类学等新学科在中国的发展,身体力行地提倡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在一切可能的范围内榨取各种形式的材料、榨取历史信息。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初建后对殷墟的关注来看,先贤虽立意于物证之新,但却并未忽略曾经的“目击笔录”。“寻物”的方向仍来自文献提供的线索,意图回答的问题亦来自文献晦暗不明之处。然而,地下所出之物,往往在人意料之外。当出土文物并不顺应文献叙事的秩序时,这历史又该如何展开、如何讲述呢?

  讲史先要正名。如史前时代一般,按考古学的拿手好戏,地层一划、类型一分,按部就班,为出土物起个类型代号,倒也干净利落。这般手段放在历史时期,有时却不免略显戆直。以描述代名称,称呼一声“银釦侈口折沿盘”,仿佛管电视里的当红小生叫一声“明眸善睐的矮个子帅哥”,所指明确,聊胜于无,倒无不可。但这般称呼,于故事的展开助益甚微。文中言物,若知所指,可重塑语境;物之正名,若能应对于文献,则亦可借力于浩瀚书海,复原场域。文物的原名,正是关键。此类工作,似简实繁,大巧若拙,非鸿儒不可为。而扬之水先生于此节,颇具开拓之功。

  《物中看画》中有篇文章名为《“千春永如是日”》,论题为泸州宋墓石刻,正是循物求名、以物叙史之佳例。有宋一代,皇室官僚士大夫循规蹈矩,于墓葬一节,不敢逾矩。因此,最精彩的墓葬,多属民间富户。宋代的“中产阶级”虽然在宋代商品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发家致富,但其文化品位难入士大夫精英的法眼,其所感所想所作所为,亦少载于史册笔记。千年之后,他们为自己营造的仿木构墓葬重见天日,不少雕梁画牖、装饰精美,着实令见者惊叹,但墓中所见形象物事,为宋代生活寻常细碎之物,似散见于文献之中,但又无从拾遗。泸州石室墓,就是其中一类颇具代表性的墓葬。

  川渝地区石室墓,以“同坟而异葬”的夫妇合葬墓著称。具体说来,求合葬大约是宋人的爱情理想,常见于墓。然而细细推想,合葬的实际操作颇为不易。夫妇死于同时,当然好办,一并下葬即可。若先后撒手人寰,则令孝子挠头无奈—非开棺见先人尸骨不可,否则怎能与后去者合葬呢?川人甚有智慧,为夫妇造并列两室,男室女室各有入口,两室中间留孔道。如此一来,后逝者入葬,不必再扰前人,入葬后若真有魂魄,亦可借孔道沟通。泸州所见石室墓,大略如此。与笔记文献所记,亦颇符合。

  如此考虑周全的合葬方法,恩爱、孝敬自见。但宋人显然并未止步于此。为让先人安眠于地下,泸州石室墓常见石雕。石雕题材则颇为混杂,武士侍者、四神花鸟、门窗座椅,皆为常例。这些题材的布置安排究竟有何用意,往往令人百思难解。幸而扬之水逐一详解,拨云见日。如门前武士,脚下多蹬云彩,自非凡人,但究竟是哪一位天兵天将,却颇费思量。扬之水一语道破天机:“以偶人被甲执戈,谓之寿神以守之。”而神将的性别细节亦难逃慧眼:川渝一带流行夫妇墓葬并置,守护男主人墓室的为男寿神,而守护女主人墓室的则是女寿神。后壁侍者亦类同于此,仍是男用“男仆”,女用“女侍”,男女之别竟甚為严格。可见感情即便到了合葬的境地,男女大防仍需谨慎,方得家庭和谐。而由此般情形,亦可知女性地位,不可小觑。夫妻生前恩爱,死后仍要搭伙过日子,则家中诸多物事,当然必不可少。石雕中所见交椅、屏风、香、酒、茶室,皆是生活必备,不在话下。而诸物装饰,如门上雕花、梁上图案,涉及生活美学,亦不可或缺。诸如此类日常细碎俗物,莫道知识精英不屑一顾,便是当时平常人家亦未必觉得有何非凡,其中门道,自然同墓一并长眠于历史长河的犄角旮旯里积灰,直至面目难辨。而每见一物,扬之水先生却能旁征博引,或以物证物,或以图证物,或以文证物,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如“转官毬”“鹿衔花”“龟游莲叶”等纹饰,原图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指,待得正名论定,墓室中的祥瑞气息方扑面而来。披沙拣金之后,种种物象于墓室情境中再度拼合,竟能重组出宋代百姓的日常风光,令人叹为观止。

  《棔柿楼集》卷二以下,皆如此类。相较于以文索物,从物出发,更似白手起家,难度倍增。以物为中心,穿针引线,叙正史之所无,另辟蹊径。花上雾气由此消散凝聚,花遂娇艳欲滴,引人入胜。

  事到如今,历史记得不少,忘的更多。记忆本不单纯,一笔一画之间,尽是形形色色或主动、或被动、或心甘情愿、或无可奈何的选择。留在竹木纸帛上的刀刻墨书,明明白白地引诱着脑回路曲径通幽的方向,让你于昨日风景中恍然大悟;也明目张胆地拉起跨越千年的步障,隔离掉司空见惯或不愿为后人所知的万千风景,只在丝缕经纬之间,透露出模糊杂乱的群像。

  幸好,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早为人所知。语言之内托物言志的伎俩,固然源远流长;语言之外的乐、图、画、物的各般表达,亦潜滋暗长。诸多手法,故布迷阵,无非是不愿辜负,当初千回百转的心曲。雾中藏花,所待者,无非点亮灯塔的火热温度;你的名字,盘旋千年,哪里瞒得过有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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